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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与君同行 最难期许出了宫门,赵弘瑀远远看见章延泽站来回踱着步子,似是在等他。他稳了稳神,径直走了过去。
章延泽见他出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没等章延泽开口,赵弘瑀便直接说道:“父皇命本王亲自去天雄关查明真相,勘探军情。你速速派人回殿前司支会洛清篱,本王要带一队禁军过去。本王今日晚些时候会亲登殿前司与他交接。”
章延泽盯着他,随即便反应过来。
“是,末将亲自去办,殿下放心。”他拱了拱手,按着配剑退了下去。
看着章延泽的背影,赵弘瑀不由地松了口气。
交接军务都是例行公事,洛清篱提前收到消息,又做了充足的准备,待赵弘瑀赶到,不出半个时辰便全部办妥。
“这二十人都是禁军精锐,身手敏捷,一定能帮上殿下。”洛清篱指着校场之上笔挺列队的禁军将士说道。
章延泽随后递上名册:“这是这二十人的名册,请殿下亲阅。”
赵弘瑀一言不发接过名册,然后看了洛清篱一眼。不出所料,洛清篱的眼神中藏着些许困惑和疑问。
“有劳了。”赵弘瑀点点头,“明日一早,这些人便随本王出发!今晚让他们好生休养。”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洛清篱身边,与他一同看着校场上的禁军。
“老地方见。”赵弘瑀的声音极低,嘴唇也只是轻轻张合了几下,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他方才张口说了话。
洛清篱微微颔首,然后清亮地回道:“臣遵旨。”
赵弘瑀轻车熟路般从章府后门溜了进去,彭妈已经早早等在那里恭候着他。
穿过卵石小径,转过廊檐拐角,他看见洛清篱正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那一树郁郁葱葱的银杏叶。
赵弘瑀低咳一声,洛清篱寻声转回身来。章延泽立在廊檐下的阴影中,听见赵弘瑀的声音,一步走下来,隔着一步之距紧紧盯着他。
“殿下。”洛清篱唤了一声,打破了一院的尴尬。
赵弘瑀绕过章延泽,径自走到洛清篱面前:“本王知道你有很多不解和不满,可是这一次,本王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等时机到了,本王会亲自向你解释一切。”
“殿下就是这么对待大人的吗?”章延泽忍不住连日来的愤懑,连声质问,“大人舍弃了太子许诺的高官厚位,不惜一切追随殿下,到头来殿下竟然如此不信任他!”
“延泽!退下!”洛清篱压低了声音喝道。
章延泽心中不服,可是洛清篱发了话,他又无法违抗,只好赌气一般退到廊檐下,重重一跺脚,兀自生着闷气。
见他不再说话,洛清篱转过头来盯着赵弘瑀,眼中满是审视的意味。
赵弘瑀被他盯得发毛,眼神不自觉有些闪躲。
“那好,臣来问,殿下来答。如果殿下觉得不能说,那便不说。”洛清篱轻声说道,“苏祓是在替您办事吗?”
冷不丁地一问,让赵弘瑀措手不及。
一听到苏祓的名字,章延泽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盯着这二人的反应。
迟疑片刻,赵弘瑀轻轻点点头。
“苏祓确实是漠凤的人?”洛清篱追问道。
赵弘瑀又点点头。
“既如此,她甘心为你所用,必是受了她主子的指使……”洛清篱顿了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真正与漠凤有往来的其实是您?”
这一次赵弘瑀没有点头,他眉心微动,不置可否。
赵弘瑀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洛清篱心下了然,却上前一步严厉地说道:“漠凤愿意与殿下联手,必是从中获得很大的益处。殿下莫不是真的拿江山社稷与敌交易?!”
赵弘瑀连连摇头否认:“大殷朝的江山绝不是谈判的筹码,本王不能、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洛清篱无法信他,依旧穷追不舍:“那又是为何?”
“本王不能说。”赵弘瑀断然拒绝,却又掷地有声,“本王发誓,绝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大殷朝的事情。”
洛清篱紧紧皱着眉头,语气也不觉强硬起来:“殿下,如今陛下因为太子与漠凤暗中勾结一事而龙颜大怒,这是为何?因为暗通敌国就是引狼入室,很有可能会给大殷带来灭顶之灾。就算您没有拿江山社稷做赌注,可漠凤老奸巨猾,他觊觎我大殷疆土许久,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您又怎能与狼为伍?臣确实说过,万不得已只能以非常手段助您登上皇位,可那仅仅是最坏的打算,是无路可走时才能选择的险招!而且臣所说的‘万不得已’,绝不包括借助漠凤的力量!”
“本王自然是深思熟虑、反复权衡过的!”赵弘瑀不悦地打断了他,“本王知道这一步的险绝,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本王才会亲自向父皇请求去天雄。表面上,本王是要去查太子一案的真相,事实上,本王也是要在最近的地方监视漠凤,以防他有任何异动。”
洛清篱心中一震,眼前的赵弘瑀与他之前印象中的赵弘瑀判若两人。
冷静、坚定,甚至有些冷酷。
赵弘瑀不愿再与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便缓了口吻说道:“本王今日见你,并非是来和你商议这件事的可行性。本王有两件事要请你帮忙。”
洛清篱忍着心中的怒火,冷笑一声:“臣既然已经知道殿下与漠凤勾结,又怎么还能相助您?还请殿下另寻他人。”
赵弘瑀不与他置气,竟也微微一笑:“你说本王与漠凤勾结,有证据吗?刑部大牢中的苏祓可是一口咬定与漠凤勾结的是太子殿下。”
洛清篱抽了一口冷气,眼前的赵弘瑀浑身散发着迫人的气场,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见他这个表情,赵弘瑀收起笑意,认真而坚定地说道:“清篱,本王方才说过,绝不会拿江山社稷去做交易的筹码。今日本王在这里起誓,若是有违誓言,你就直接杀了本王,本王绝无怨言。”
洛清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他心中已经乱作一团。
当初,是自己亲手在赵弘瑀心里种下了那样的因,如今才会有这样的果。可他虽想过以非常之力助赵弘瑀上位,却从未动过借助他国之力的心思。若真是引狼入室,他洛清篱就真成了千古罪人。
赵弘瑀咬了咬牙,忽然跪了下去。
“殿下!这是做什么?”洛清篱一把将他扶住,眼中有恨有悔有惊有讶。
赵弘瑀抱起拳,诚恳而谦卑地求道:“本王求你,一定要帮本王做两件事。本王这次豁出性命去,如果大事不成,只能怨自己没有这个命。本王说过,想为天下的百姓多做一些事,所以这一次的机会绝不能放弃。”
洛清篱别无他法,只得低声问道:“殿下要臣做什么事?”
“第一件事就是要你坐镇京师,稳定朝局,以防漠凤真有什么不轨之举。”
“这是下官的本职所在,殿下放心。”
“还有一件就是……”赵弘瑀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犹豫着说出口,“多派些人,一定照顾好清影。”
一提到洛清影的名字,洛清篱明显怔了一下。他回望着赵弘瑀,眼中闪动着不明的情绪,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好。”
赵弘瑀离京之后,崑帝彻底病倒了。他传下口谕,让匡筠和洛清篱全权代为处理政务和军务。匡筠资历虽老,但因为与太子之间微妙的关系而不得不以自保为上策,以身体不济为由将一切政事都推给了洛清篱。洛清篱一面忙于朝政,一面暗中布置军防,一面还要每日入宫向崑帝禀报政事。
大殷朝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景象。外敌虎视眈眈,皇帝却躲在内宫,太子被软禁,唯一的一位亲王去了边关。朝堂之上总揽军政大权的竟然是外姓大臣。
一时间洛清篱成了大殷朝上上下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但他却如往日一般,专心政事,并无任何异样。
这一日章延泽休息,他径直来到殿前司,却在东阁门前停住脚步,来回徘徊了好几圈。
洛清篱已经继任太尉,本应搬去主殿办公,可他不愿兴师动众,又偏爱东阁清净,便一直待着这里。
章延泽来回踱着步子,不停搓着手,犹豫不决。
“再不进来就不要进来了。”
洛清篱的声音从里面远远飘了出来。
章延泽一咬牙跺脚,硬着脖子大步迈进去。
洛清篱这些时日确实太忙,朝政大事系于一身。就算是章延泽,除了在宫中值守时能与他擦肩而过匆匆见上一面,也基本没什么时间与他多说几句话。此刻的洛清篱微微有些倦容,几日下来竟似削瘦不少,但一双墨色的眸子却依旧炯然有神。他面前的几案上摞着高高的竹简,而他似乎刚处理完一部分,准备搁笔休息一下。
章延泽突然有些心酸,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洛清篱瞥了他一眼,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不经意地问道:“何事?”
章延泽迟疑了一下,见他如此疲倦,实在不忍心再给他添乱,便答道:“末将来问问可有二公子的消息。”
洛清篱将手边的书简搁好,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消息。不过若只是问清影之事,你又何需在外面踌躇徘徊、长吁短叹?”
章延泽跟在自己身边长大,他的那点心思怎么也逃不过洛清篱的眼睛。章延泽见瞒不过,便狠了狠心,扑通跪地恳切地说道:“大人,可否让末将去见见苏祓?”
洛清篱顿默片刻,轻声问道:“事已至此,见与不见还有什么分别吗?”
章延泽倔强地答道:“有些话若不能亲耳听她说,怕是这辈子都不能甘心。”
入夜,狱卒照例拎着食盒走过每一件牢房进行分食。
苏祓的牢房在刑部大牢最深处。她靠在墙边,闭着眼睛,想象着外面此刻的景象。
烟笼荷花香。
送饭的狱卒每次都是将吃食放在牢门边上就快速离去,可是这一次却似乎驻足了很久。
苏祓疑惑地睁开眼,却正好对上章延泽深沉的眼睛。
他穿着狱卒的衣服,拎着食盒站在牢门外一动不动,看上去有那么一丝丝滑稽。
苏祓忍不住掩面而笑,然后轻盈地站起身走了过去,在离他两步的距离处驻足停了下来。
“比起这些杂活,章将军的手还是更适合提刀枪。”苏祓笑着打量着他。
章延泽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满腹幽思悉数化作无语凝噎。
见他一直不开口,苏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你千方百计进来见我,难道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问吗?”
“我若问了,你都会回答吗?”
章延泽低头弯腰跪下身,轻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递送进来。
苏祓没回答,只是愣愣地望着蹲在地上的人影。
章延泽将食盒盖好,然后站起身来,眼神中似乎少了一些忧虑,多了一些温情:“在这里受苦了吗?”
苏祓闻言,胸中情绪翻涌,差一点失了控。
她声音微颤:“事到如今,你竟然连一句质问的话都没有吗?”
章延泽微微一笑,却比哭还难看:“我脑子笨,很多事情想不通。我也想问个清楚,可直到方才看见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此时此刻你安然无恙的活着,便是最重要的事情。”
从未有过的暖意涌上心头,让苏祓瞬间模糊了眼眸:“你怎么这么傻……是我苏祓对不住你,你却待我宽容至此……”
章延泽刚要开口,苏祓便扬手制止了他。
她眼中流光闪过,柔情缱绻:“我和你一样,是个孤儿。我的父母死在西卫和大殷的战乱之中,是漠凤大将军将我救了回去,教我识字,养我成人。我的一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所有人都是这一盘棋局中的棋子,我也不例外。”
章延泽心绪难平,忍不住问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只是棋子,为何还要如此固执?”
“固执吗?”苏祓自嘲地笑着,“你可曾见过哪一个棋子有过灵魂?他们不过是按照下棋之人的想法走完自己该有的轨迹而已。”
“你不要如此轻贱自己。”章延泽痛心地看着她,“你那么好,好到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知道,我是武人,不会像别人那样说好听的话给你听……”
“不,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你那么好,好到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苏祓摇了摇头,努力做出美好微笑的样子,眼泪却不自觉地流过脸颊,泛着晶莹的光,“我一直活在阴暗中,我不敢触碰你,我怕毁了你……”
“所以‘前尘过往不可追’并非你的真心,对不对?”章延泽柔声问道,眼里满是期盼。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物放在掌心,缓缓摊开。
那是当日苏祓送与他的玉坠。
“你可还记得此物?”
苏祓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过身,轻轻将眼泪拭掉。
她的声音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只是微微有些沙哑:“前尘过往不可追,并非不值得,而是不能够。”
章延泽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将玉坠紧紧攥在手心。
“你的心意我已知晓。往事不必纠缠,可你也必须记得,我章延泽的心中再也不会有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苏祓苦笑着闭上眼睛:“你还怨我固执,你又何尝不是?”
一时间,章延泽的心被酸楚浸透,竟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良久,苏祓轻声说道:“你若真心念我好,今日便答应我一事。”
“何事?”
“我身负重罪,想必陛下不会留我。若是我死了,还请你想方设法将我的尸首送回西卫。”苏祓仰天叹道,“我一生孤独,死后不想再落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听着她如泣如诉地呜咽,章延泽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喉间断断续续发出低沉的悲鸣。
“好!我答应你!”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
苏祓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来微微点头算是表示谢意:“我心中已经无憾。你走吧!你我从此不要再见了。”
良久,身后沉寂如初,没有了任何动静。
苏祓猛然回身,牢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她几步冲上前去,紧紧抓住木栏,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嘤咛啜泣。
“你可知道,若此生无法与你相守,任我去往何处,都是心无所依。”
洛清影抬手用衣袖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房里本就闷热,加上几罐药汁同时熬着,火势正旺,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直憋得人气短。
“公子!公子!”小和尚掀起竹帘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公子,外面有个青衣人找你。”
“找我?”洛清影放下手中的扇子,站起身疑惑地问道,“可知他姓名?”
小和尚摇摇头:“不知。”
洛清影略一沉吟,随即便小心翼翼绕开屋中的药罐、药筐,快步往外走去。
近几个月来,京城郊外的幼童突发疫症,传染甚广。洛清影随明寂寺的师父们行医救人已有些时日,因被传染的孩童众多,他们便在村中一处空屋里临时搭起炉灶,为村中染病的孩童诊治、熬药。
院中坐着几名等着取药的乡亲,见洛清影出来,纷纷站起身施礼拜谢。
洛清影顾不上他们,便匆匆忙忙拱手还礼,然后往外走去。
“你是?”见来人面生,洛清影恭恭敬敬施礼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有何贵干?”
青衣人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他面前:“二公子,这个东西您应该认识吧?”
洛清影定睛一看,正是当日留给赵弘瑀的玉珏,不过现下只有半块。
“你怎么会有此物?”洛清影并没有接过来,只是警觉地看着来人。
“二公子不必紧张。”那人解释道,“属下奉煜王殿下之命前来寻您。殿下有一句话让属下一定转告公子。”
“什么话?”
“殿下说,太子已经派出死士准备做最后一搏,大有鱼死网破之势。走投无路之人难免失去理智。事态严峻,他让您即刻回到太尉府,绝不要出府一步。”
“殿下现在何处?”洛清影紧张地问道。
“殿下奉命去了天雄,眼下不在京城。他奉命去查太子与漠凤勾结的证据,又要领兵抵御西卫敌军,无暇分身,所以无法亲自来找您。”那人将玉珏塞进他的手中,“属下还要即刻回去复命,请公子珍重。”
洛清影迟疑着接了过来,来不及说一句话,那人已经跃马扬鞭奔了出去。
洛清影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指腹在那块玉珏上反复摩挲。
太子派出死士,要刺杀的第一目标便是赵弘瑀。他已经自顾不暇,却还要操心自己。
如果真如那青衣人所说,太子此刻怕是杀红了眼,赵弘瑀的处境万分危险。
玉珏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温热异常。洛清影下定了决心,猛地回身往院里走去。刚走没几步,就被人唤住。
觉明一路跑着过来,远远看见他的背影便大喊了几声。
“觉明师兄?”洛清影不动声色地将玉珏藏进衣袖中,然后问道,“你不在寺中守着,怎么下山来了?”
觉明喘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洛大人让吉叔来寺中寻你,说是让你尽快回府!贫僧怕耽误事,便带了人下山来寻你。真是让贫僧好找啊!”
“兄长找我?”洛清影一愣,“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觉明摇摇头:“吉叔没明说,只是让我带话给你,说是外面不安全,让你尽快回去。”
洛清影站着没动,他盯着觉明,看起来却似乎是出了神。
“公子?”觉明轻轻唤了一声。
“啊?”洛清影回过神来。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交代一下,尽快回去。”觉明着急地催促他。
洛清影想了想,开口说道:“觉明师父,麻烦你替我跑一趟太尉府,告诉兄长我要先去天雄。待事情落定,我即刻返回。”
“什么?”觉明一愣,“去天雄?”
“是。”洛清影点点头。
“可是……”
“事情紧急,煜王殿下可能有性命之忧!我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眼!麻烦觉明师兄替我向兄长解释清楚。”洛清影打断了他,恳切拜托。
觉明无奈地摇摇头:“唉,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公子神色焦急,也只好如此了。你且安心去,洛大人那边贫僧会去禀明。”
“多谢觉明师兄!”洛清影谢道,“对了,慧远大师一早便出门进村替人医治去了,我怕是等不到他回来,无法向他亲自辞行了。还请觉明师兄一并说明。”
“好。”觉明双手合十说道,“贫僧自会办妥,你放心去吧。”
洛清影转身飞快迈步进院,用最快的速度交代好一切,然后从屋后牵出赤缨。
“公子,”小和尚怯生生地拦下他,“若是住持回来,怎么说?”
洛清影拍拍马背,翻身上马,回头说道:“觉明师兄自会禀明,你安心把药熬好就行!”
他快马加鞭一路顺着官道飞奔,凭着赤缨的脚力,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能追得上方才来通风报信之人。
午时的太阳泛着白光,炙烤着曝露在外的一切。官道上极少有绿荫遮盖之处,洛清影觉得满目间皆是白晃晃一片,一身衣服已经完全湿透。
方才那人估计也是禁军中的骁勇之士,跑了半日竟完全不见他的踪影。洛清影心里暗自惊奇,却也不敢松气,一口气催着赤缨马不停蹄往天雄奔去。
一连两日,洛清影顺着官道日夜兼程一路往西而行。午时实在太热,他便寻一处树荫水塘,让赤缨能够歇上一歇。几日下来已是人困马乏。
好容易到了崇固,离天雄已经不远,却突然天降大雨。
边塞的雨和京城燕安自是不同。大雨倾泻而下,如同战鼓擂鸣,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坑。天雄依尚申山而建,周围山势绵延,官道也逐渐变成了崎岖的山路。洛清影已经完全无法骑行,便下了马牵着缰绳,一步一步沿着湿滑泥泞的山路往前走。
雨势越发大起来,几乎淋的人睁不开眼睛。洛清影连连抹了抹脸,却依旧无法看清前路。
虽是三伏暑天,被这样的大雨一淋,也是寒透心底。赤缨似乎也受不住如此泥泞的路,连连跌了好几次,扯着洛清影直接摔进泥水之中。洛清影的膝盖本就有旧伤,如今被冷水一激又隐隐作起痛来。他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拉住缰绳。方才太过用力,手上虎口之处已经勒出道道血痕。
刚刚站起身,前方不远处一道闪电落下,如同天降火球,直接将山中的参天大树劈作两半。赤缨受了惊吓,连连嘶鸣着后退。
洛清影咬紧牙关,紧紧稳住缰绳,以免它脱缰而跑。好容易赤缨恢复了平静,洛清影的手上已经渗出了血。雨水一打,鲜红的血随即被冲淡,携着淡淡的血腥之气倏然融进泥土之中。
洛清影扶着赤缨缓缓喘着气,方才一顿折腾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雨势缓了一些,赤缨也不似先前那般惊慌,它低着脑袋轻轻在洛清影怀中蹭了蹭。
洛清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拍了拍它的脑袋,微微笑着说道:“辛苦你了。再坚持一下,我们要尽快赶到天雄去!”
赤缨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奋蹄嘶鸣。洛清影牵起缰绳,一人一马,跌跌撞撞朝着天雄的方向走去。
洛清影拼了命一般往天雄赶的时候,赵弘瑀却并不在天雄城中。
今日一早,赵弘瑀便带着洛清篱给他的二十名禁军重装上阵,押送着那名老仆准备回京。
老仆早年在漠凤府中做事,认识苏祓的奶娘,十分清楚她们和漠凤的关系。按照曹晖的说法,此人后来从漠凤府中出了来,在边境贩马为生,偶尔也倒卖一些双方禁止贸易的货物,因此被曹晖手下抓了回来,结果不想一审竟然审出这么重要的信息来。
此人是证实苏祓身份的重要人证,赵弘瑀不敢大意,也不能过于招摇,便带着这二十名禁军准备星夜兼程押送回京受审。临行前,曹晖又为他们配备上最精良的武器和军马,以防不测。
谁曾想一行人刚出天雄没多久便天降大雨。雨势滂沱,若只是赵弘瑀和年轻的禁军将士倒是还能扛得住,可带上这么一名年迈的老人,他们也只能仓促寻找避雨之处,待雨势减退后再做打算。
雷电交加,躲在树林中似乎并不明智。一行人顺着山路而行,竟幸运地寻到一处山洞。山洞并不深,但是很宽,足以容下这一行人。赵弘瑀带头进去,四处检查了一下并无不妥,便下令原地散开,稍作休息,并轮流安排两人在洞口值守。
方才淋了雨,衣衫尽湿,那老仆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浑身冻得直哆嗦。
“没想到这山里的夏雨也是如此阴冷。”赵弘瑀皱了皱眉,指着卫队长说道,“赶紧去寻些干树枝来生个火堆,不然这老头会被冻死。”
卫队长领命带着两名士兵立刻出了山洞,不多时便抱了几捆树枝回来。山中林密,雨刚下没多久,还未能淋透层层树叶,地上还能捡到一些稍干的木头。
不多时,篝火便燃了起来,那老仆的脸色看起来稍稍缓和了一些。
赵弘瑀在一处较为光滑的石头上拄着配剑坐了下来。两名禁军负责看守老仆,两人在洞门口值守,剩下的都以赵弘瑀为中心站开,警惕地听着一切动静。
山洞里格外寂静,除了篝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就只有雨幕哗哗作响。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凄怆的烈马嘶鸣。
“什么人?!”门口的禁军突然大喝一声,抽出剑来往外冲去。
赵弘瑀站起身要去一探究竟,被卫队长拦住。
“请殿下待在此处!”卫队长一招手,对洞内几名禁军大声喊道,“保护好殿下,看好那个老头。”
没等赵弘瑀反应过来,他已经快步飞奔出去。
外面似乎有些嘈杂,但不多时便又安静下来。赵弘瑀刚想拔剑走过去,就见卫队长背着个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卫兵牵着一匹满身泥浆的马。
那个人也是一身泥泞,白衣斑驳,衣衫之上似有点点血污。
赵弘瑀看着那人的身形,突然心口一动,几步上前帮忙将人放在篝火边的石台上。
那人昏昏沉沉失去意识,被雨打湿的几缕头发黏在脸上,脸色苍白的吓人。
“殿下,方才这人从旁边的斜坡上滚了下来……”卫队长半跪着如实禀告。
“本王知道了。”赵弘瑀打断了他,然后大声下了令,“去,把篝火烧得再旺一些!”
卫队长领命,便带着几名禁军忙开来。赵弘瑀费力地将那人完全湿透的外衣脱了下来,然后解下自己的斗篷替那人紧紧裹上。
“不行,这石台太冷了。”赵弘瑀皱起眉头。
两名禁军将士走过来,七手八脚帮着将那人扶起来,然后靠在他身上。
“清影……”赵弘瑀低声唤道。
感受到篝火的暖意,洛清影眼皮微微动了动,睫毛跟着颤了颤。他的脸颊上有明显擦伤的痕迹,被篝火一烤,伤口如同针扎般细密地疼痛。听见呼唤,他眉头微蹙,喉间哼了一声。
“清影……”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赵弘瑀俯下身来又轻轻唤道,“先生?”
洛清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幽幽睁开眼。
见赵弘瑀正紧张地盯着自己,他猛地一动,似乎是碰到了膝盖,嘶嘶抽了几口冷气。他忍着痛意紧紧抓住赵弘瑀的手腕,似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终于找到你了。”
“怎么了?还有哪里受伤了?”赵弘瑀问道,想要帮他看看。
“没事,老毛病了。”洛清影撑着一口气坐起身来,发梢还滴滴答答往下滴着雨水。
赵弘瑀知道他性子倔强,便也不再坚持,只是看着他疑惑不安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洛清影看着他,眼中有些无奈:“你既然还记得叫我一声先生,就是还认我这个师父,我又怎么能放心让我的徒儿一人孤身犯险?”
赵弘瑀整个人恍惚着愣在那里。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天雄平叛时的那个夜晚。
那时,洛清影也是毅然地追着自己来到前线。正在自己一筹莫展之刻,他从天而降,奇迹一般出现在眼前,好笑地看着自己说:你像是交代后事一样,我又怎能狠着心不过来看看?
他那日笑着说话的样子,赵弘瑀竟然记得如此清晰。
只不过,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你怎么了?”见他不言语,一个劲儿出神,洛清影抬手轻轻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赵弘瑀叹了口气收回神来,“我就不该让人去找你,直接告诉洛清篱,让他把你拖回太尉府就好。”
说完,他转首对卫队长吩咐道:“你带着将士和这老头去洞门口,远远守着即可。”
“是。”卫队长使了个眼色,两边的禁军便架起老仆往门口走去。
见四周没有了人,洛清影低声问道:“死士的事情你没告诉兄长?”
“没有。”赵弘瑀摇摇头,“我收到消息立刻就派人去寻你了,根本还顾不上告诉洛清篱。”
“那就奇怪了。”洛清影低头沉思,“那日你和吉叔一前一后来找我,我还以为兄长着急让我回家是因为得到你的消息……”
“也许是太尉府中有些事情吧?”赵弘瑀有些迟疑地推测着。
见洛清影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他又劝道:“这些事情缓缓再想,当务之急是先把衣服烘干,让自己暖和起来。”
洛清影往篝火前挪了挪,有了火的温度,四肢渐渐不那么冰,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
赵弘瑀也往前凑了凑,盯着火苗缓缓说道:“等雨一停我就让人送你去曹晖的营中。跟在我身边,你会很危险。”
洛清影转过头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危险在即,难道你觉得我会为求自保而丢你一人?若是那样,我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来这里寻你?”
“不行。”赵弘瑀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上次凝墨的事情我已经拖累了你,这一次若是你再有什么差池,我无法向洛清篱交代。”
“你我之间的事情无需向任何人交代。”洛清影盯着他,微微皱着眉,“现在危机四伏,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踽踽前行。”
赵弘瑀依旧盯着篝火,平静地说道:“我利用过你。”
洛清影一愣,他盯着赵弘瑀的侧脸看了片刻,然后转过头去看着跳动的火焰轻声说道:“草木炎凉,世事苍茫。前途未卜,却还是要一起走下去。”
赵弘瑀拨动篝火的手明显僵住了。
他垂下头,似乎是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片刻,他抬头看着洛清影,咧着嘴笑着,一如三月春阳一般暖人心脾。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扯得嘴角微微有些疼。
“好!”赵弘瑀用力地点点头,“这一次,我绝不让你失望。”
洛清影欣慰地笑了开去:“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要先商量一下对策。我问你,可有探得太子府死士的计划?”
“据我现在得到的消息,他们计划在押送证人回京的路上截杀我。”
洛清影朝洞口看了一眼,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既然知道消息,就带了这么几个人?!”
赵弘瑀神秘地笑了笑:“这几个人已经是你兄长替我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了,你可不要小看他们。所谓死士,不过是一帮游手好闲的浪人而已,不足为惧。太子连这样的人都用上了,看来还真是黔驴技穷了。”
洛清影却并不能安下心来:“话所如此,可你也不能轻敌。退无可退之人,必然死战。”
“我倒是还很期待他们的出现。”赵弘瑀放下手中的木棍,擦了擦手说道。
“你是想……”洛清影犹豫了一下,恍然大悟,“引蛇出洞?”
赵弘瑀点点头:“这一次,我绝不能让太子再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则通敌叛国,二则谋害皇子,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在劫难逃。”
洛清影看着他凌厉的眼神,稍稍安心一些,但又暗自有些担忧。
“你身负重任,绝不能以身犯险。等雨停了你和我换身衣服。”
“做什么?”赵弘瑀警惕地问道。
“你穿着我的衣服,带上证人和将士们抄小路返京。”
“不行!”赵弘瑀大声喝止了他,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样你太危险,我不能用你做诱饵,绝对不行!”
洛清影亦是丝毫不肯退让:“你不是说这些将士是兄长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吗?那就给我留一半,剩下的护送你从小道尽快回京。陛下已经称病辍朝很久了,他这个年纪再遭此打击,很难说能不能撑得住。陛下一日不下旨,太子就仍旧是皇位唯一的继任者。若是这个节骨眼出了差错,你立刻就会成为居心不良的乱臣贼子。事不宜迟,你要赶紧回到京城中去。”
“京城中有洛清篱坐镇,暂时应该不会有事。”赵弘瑀有些犹豫。
洛清影摇了摇头:“若是太子继任皇位,君在上臣在下,兄长就算再有心助你也是无计可施。朝堂之上,最忌师出无名。”
“这……”赵弘瑀似乎陷入沉思。
“事不宜迟……”洛清影刚要再说,突然听见洞口一阵嘈杂。
只听卫队长一声大喊:“殿下小心!有刺客!”
说话间,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挥着乱剑冲了进来。卫队长指着两名禁军说道:“你们保护好证人!其他的跟着我保护殿下!”
“是!”
一队禁军迎上去与黑衣人展开厮杀,卫队长带着七八名禁军大步跨了过来,将赵弘瑀和洛清影团团围在其中,持剑怒目而立,随时准备将冲上来的刺客砍杀。
那群黑衣人如同杀红了眼一般,人数上又占了优势,迎战的禁军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一名看似头领的黑衣人突然站上一处石台,冲着赵弘瑀的方向大喊:“弟兄们,太子殿下养我们这么久,就等着这一天!杀了煜王!替太子报仇!”
说完便带着人径直冲了过来。
卫队长带着七八名禁军严阵以待,大喝着上前迎战。两处的禁军合二为一,将黑衣人团团围住,又是一顿厮杀。
刀剑无眼,赵弘瑀拉着洛清影连连往后退。洞内喊杀声此起彼伏。
已是退无可退,卫队长死死守在赵弘瑀面前。他微微转头说道:“殿下,后无退路只有死路一条。末将掩护殿下冲出洞去。出了洞,殿下便速速回天雄去。”
“好!”赵弘瑀点点头,一手持剑,一手拉着洛清影快速朝洞门口冲过去。
他想要将证人带走,无奈黑衣人与禁军将士纠战一团,人证在远离他的角落,根本无法近前。
“这些人的目标是你!”洛清影甩开他的手,厉声喝到,“别管任何人,你快走!”
“我怎么可能把你扔在这里?!”
赵弘瑀一跺脚,也不管其他,拉着洛清影劈开血路直接往外跑去。
雨势已经小了许多,赵弘瑀一眼看见拴在洞口的踏云骓。他利落地解开缰绳,将洛清影直接推了上去。
“坐稳了!”赵弘瑀随后翻身上马,踏云骓立马喷鸣,然后甩开马蹄便冲进雨幕之中。
雨虽然是小了,但山路依旧泥泞不堪,踏云骓负着两个人,艰难地前行。
身后的人声由远及近,看来是有人追了上来。
踏云骓脚下一滑,前腿跪在泥中。马上两人直接滚了下来。
“今日我便要为太子报仇!”追上来的黑衣人大吼一声,劈剑就砍。
赵弘瑀推开洛清影,持着长剑迎了上去。
山洞之内仍旧是一团混战。不多时,就听洞门口人声嘈杂,曹晖赶到,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有了曹晖的支援,黑衣人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大多数被斩杀,只有一两个奄奄一息,尚留一条性命。
“殿下呢?”曹晖环视一周,没见到赵弘瑀身影,不禁一阵心惊。
“启禀将军,方才殿下冲出山洞去了。”卫队长满脸血污,气喘吁吁地答道。
“你们在这看着这些黑衣人,清点人数!剩下的跟我走!”曹晖一招手,带着一队人马快速冲了出去。
“方才来时并未见到殿下,想必殿下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出了洞口,曹晖略一思忖,立刻带着人马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不多时,曹晖便远远见一个人影跪在泥水之中。
“殿下?”他定睛一看,立刻飞奔过去。
一名黑衣人的尸体歪在一边,血水与泥水混在一起,氤氲了一大片。踏云骓也失去往日的神气,耷拉着脑袋立在一边,鼻间呼呼喷着白气。
赵弘瑀的配剑七零八落散在身旁,剑锋之上似乎还有殷红色的血丝。
他背对着曹晖跪着,像是被定住一般,动也不动,似乎没有听见他连声呼唤。
“殿下!”曹晖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前。
赵弘瑀满脸血污。他低着头,喉头间断断续续发出小兽般的悲鸣,肩头不受控制地颤抖。
洛清影毫无知觉地躺在他的腿上,紧紧闭着眼睛,没有一丝生气。
曹晖暗叫一声不好,惊颤着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赵弘瑀抬起头,血丝盈眶,双眼通红,眼泪雨水模糊一片。
林间寒鸦突然惊起,四散着冲向云霄。
“他死了。”
赵弘瑀闭目仰天一声悲鸣,恸彻天地。
人证受了点轻伤,但并无大碍。赵弘瑀带着剩下的人马回到了天雄。
他修书一封,日夜兼程送往京城,说待处理完洛清影的后事便立刻回京复命。
除了公事,他又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去太尉府,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洛清篱。他在信中写道,待回京以后定亲自登门谢罪,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信使出发之后,赵弘瑀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准备去为洛清影守灵。
没走两步就看见曹晖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殿下这几日为二公子守灵几乎滴水未进,先喝点粥吧。”曹晖将黑漆木碗放在轻轻放在几案上。
“不了。”赵弘瑀揉了揉额角,“明日便要下葬了,本王陪他最后一晚,黄泉路上无故人,免得他孤单。”
曹晖叹了口气,知道拧不过他的脾气,便跟在他身后进了灵堂。
赵弘瑀跪在灵位下,一言不发。曹晖跟着跪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便轻声问道:“殿下决意要如此吗?”
赵弘瑀点点头:“天气炎热,本王怕是无法带他回去。清影曾与本王在这里携手平叛,将他葬在这里,惟愿他的英灵可以护佑我大殷万世太平。洛清篱那里本王自会去解释,你不用担心。”
“殿下……”曹晖犹豫了一下,“末将问的不是这个……”
赵弘瑀转头瞪了他一眼:“本王知道你想问什么。世事无常,生死不能相顾也许并不是坏事。你只需按照本王的意思将剩下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你上次被漠凤设计所俘,虽然有大意之嫌,但罪不在你,只怪漠凤太过诡诈。你放心,这件事本王会替你严守秘密,绝不会让父皇知道。”
之前曹晖已经向赵弘瑀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说明了自己当时的困境,而赵弘瑀似乎也并无意追责。然而此刻他说出这番话,却大有震慑之意。
曹晖一震,立刻俯首:“末将一定不辱殿下使命。”
“明日下完葬本王便立刻回京,天雄就交给你了,替本王看紧了漠凤。”赵弘瑀闭上眼睛缓缓说道。
“是。”
穿堂风无声过,灵堂之上烛火摇曳不定,明明灭灭。
“你走吧,明日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去做。本王一人在这里陪他就好。”
曹晖轻轻点头,默默退下。
是夜,一队布衣商队模样的人从天雄悄悄出来,在夜色掩护下沿着小路一路向南狂奔而去。
翌日一早,送灵的队伍便开出了天雄城。一时间,满城素缟。
赵弘瑀一身戎装,亲手扶柩下葬。
封土立碑,赵弘瑀跪在碑前重重磕了几个头。曹晖见状,也带着一众将士跪拜不起。
赵弘瑀微微侧头低声说道,“他为救本王而死,如今尸骨无法回归故里,还请曹将军多为照看。”
“殿下放心!”曹晖郑重抱拳。
赵弘瑀点点头,转首凝视着墓碑上的铭文:“清影,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看着我。披荆斩棘,血染征途,我也在所不惜。”
说完,他利落地站起身,指着随行禁军大喊一声:“随本王回京!”
“是!”将士们铿锵抱拳,朗声答道。
不多时,一队昂扬的人马便顺着天雄官道如同飓风一般席卷而去。
“陛下!陛下!”程丘边跑边喊,憋得满脸通红。
“怎么?人到了?”崑帝闻声一个激灵想坐起身,没想到心有余力不足,挣扎了几下都未能起来。
“陛下!”程丘扑通一声跪在榻前,不停抹着眼泪,“煜王殿下回来了!已经进了明德门,朝着宁寿宫来了!”
“快快快!朕要亲自去宫门迎他。”
“陛下……”程丘有些为难。
“还愣着做什么?”崑帝愤怒地拍在榻上,“朕的儿子刚刚死里逃生,朕一定要亲自去迎他!”
说话间,甄皇后走了进来。她示意了程丘一眼,然后扶着崑帝说道:“爱子护子之心臣妾也是一样的。可若是因此而累及龙体,那弘瑀岂不是无端多了一个不孝的罪名?”
崑帝闻言,不由一怔。
趁他犹豫之际,程丘适时插了一句:“还是皇后娘娘想的周到。陛下安心在宫中等着,老奴这就去宫门口迎接殿下。”
“不!”崑帝唤住他,又看着甄皇后说道,“你去!你是他母后,替朕好好安抚他。这孩子一定被吓坏了。”
“臣妾遵旨。”甄皇后跪拜接旨,然后起身带着小玉迅速走了出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崑帝又紧着吩咐程丘:“赶紧派人去侯府通传一声,让齐重卿安心。”
凤銮车在宫门口等了片刻,便远远看见官道之上飞起一阵尘土。
小玉眼尖,指着马队最前面的一人喊道:“娘娘!是殿下!”
甄皇后赶紧下了车,正好赶上赵弘瑀驭马来到面前。他翻身下马,几步上前跪在甄皇后面前大声说道:“让母后亲自相迎,是儿臣不孝。”
“回来就好!”甄皇后一把将他拉起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哪里受伤了?重不重?让御医快来看看!”
“母后不必担心。”赵弘瑀笑了笑,“伤口已经都处理过了。”
“好好。”甄皇后欣慰地连连点头,“走,与母后一起去见你父皇。”
“儿臣遵旨。”赵弘瑀俯首称是,然后转头对卫队长说道,“你们在此等候本王,随时等候传召。”
“是。”卫队长带着十几名禁军跪地答道。
听得殿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崑帝扶在程丘身上,撑着劲站起身颤巍巍往门口走去:“是弘瑀吗?弘瑀回来了?”
赵弘瑀一个箭步冲进来,跪在崑帝面前:“父皇,儿臣回来了。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傻孩子,你哪有不孝?”崑帝弯腰将他扶起,拉着他的双臂,泪眼婆娑,“安然无恙就好!”
“托父皇的福,儿臣才侥幸死里逃生。”赵弘瑀说着,不自觉也红了眼睛,言语哽咽。
崑帝抬手替他擦了擦眼泪:“朕已经收到你的书信,朕什么都知道了。那些刺客可有抓到活口?”
“当时留下了几个活口,可惜伤势太重,没能救回来……”赵弘瑀恨恨言道,“不过那些禁军将士和证人都在场,他们都听到那些刺客发誓要为太子报仇……”
崑帝一震,紧咬着牙闷哼几声。
甄皇后见状,忙上前搀着他,轻声劝道:“陛下,弘瑀能安然回来比什么都好。有什么话咱们坐下好好说。”
崑帝没说话,只是连连点头。赵弘瑀跟在他们身后,走到御榻前跪坐下来。
“一路风霜,累了吧?”甄皇后扶着崑帝躺下,然后转身对小玉说道,“快去将玉露汤端来给殿下消消暑解解乏。”
“弘瑀,人证带回来了?”崑帝突然幽幽问道。
“是。”赵弘瑀恭敬地答道,“就在宫门外候着。曹晖已经审过一次,人证及证词悉数带回。”
崑帝点点头:“这次这些禁军将士护卫周全,让他们先回殿前司复命去吧。之后朕会派人前去封赏。那个人证也送去刑部,让洛清篱好生审问。”
顿了顿,他又拉着甄皇后苦笑一声:“事到如今,这案子还有审的必要吗?”
赵弘瑀似乎有些走神,并没有任何回应。
见他没有反应,崑帝忍不住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赵弘瑀咬着唇垂下头去,言语间竟有些哽咽:“儿臣担心洛大人此刻并无心思审理此案。”
崑帝了然地点点头,叹息一声:“是啊,自从你的消息传回京城,他已经病了多日。”
“父皇!”赵弘瑀突然跪了下来,竭力请求道,“这一次是儿臣拖累了洛清影,儿臣想亲自登门负荆请罪。请父皇恩准。”
崑帝犹豫了片刻,终是松了口:“去吧!朕之后也会让程丘亲自去传旨,追封洛清影为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赵弘瑀愣在当场。
崑帝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这太子之位,怎能让无德无义之人继续坐下去?”
出得宫来,赵弘瑀未做任何耽搁,骑上踏云骓,身后带着赤缨,飞也似的朝太尉府奔去。
太尉府大门紧闭。
赵弘瑀下了马,站在门外青石台阶下抬头望去,突然想起那年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寻人时的情景。洛清影那时怕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胆大妄为直接上门来找他。那时他看见自己时的错愕神情,直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赵弘瑀叹了口气,突然又似乎看见那晚自己与洛清篱并肩立于台阶上的样子。那时自己意气风发,笃定地告诉他,一定会护洛清影周全。而如今,自己却一个人回到了这里。甚至连洛清影的尸体都带不回来。
身后的赤缨一声长鸣,似乎知道自己回家了,焦躁地踏着前蹄。
赵弘瑀上得台阶,按着门环重重叩了几下。
“大人病了,什么人都不见。请回吧。”门内有人高声回应道。
“烦请通传,煜王赵弘瑀请见。”赵弘瑀并未生气,恭恭敬敬说道。
只听门内想起一阵细碎的嘈杂声,不多时,门便开了半扇。
章延泽走了出来,神情似怒似悲。
“本王将赤缨带了回来。”赵弘瑀轻声说道。
章延泽示意一旁的小童将马牵走,然后才赌气似地看了他一眼:“大人病着,殿下随末将进去吧。”
赵弘瑀随他进了府,一路行来,却见府中并无任何异样。
揽月阁内沉如死寂,吉叔守在书房外,见赵弘瑀过来便请了安。
“殿下请。”章延泽站在门外,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赵弘瑀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臣还要赶回宫中值守,方才是向陛下请示过,才忙中偷闲来探望大人。臣该回去了,殿下请。”章延泽一抱拳,也不待他说话便大步离去。
赵弘瑀定了定神,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洛清篱斜倚在窗下的几案上,正盯着窗外出神。窗扇半开,几片柳叶随风飘了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听得脚步声,洛清篱回过神来,他碰上赵弘瑀的视线,一时竟然无语相对。
洛清篱这段时间操持政事,几乎夜不能寐,本就累极伤身。赵弘瑀的书信传到之时,他看到一半便已经支持不住,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胸中一阵阵剧痛袭来,腥甜之味直冲喉头,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之后便不省人事。
崑帝派了杜若来替他诊治。洛清篱本就不爱多话,什么事宁可闷在心里。外人看来,短短时间内洛骁、洛清影相继离世,如此变故让他无法承受,郁结于内才会如此。纵然杜若是华佗扁鹊再世,可病人病在心内,也是没招。连着喝了好几副药,洛清篱的身体依旧还是没有痊愈的迹象。
“殿下……”洛清篱要起身相迎,可话一出口便连着咳嗽不止。
“你别动!”赵弘瑀几步上去将他按回原座,然后跪在一边低着头说,“本王来请罪,你要打要罚绝无怨言。”
洛清篱抬手要扶他起来,无奈身上全无力气。
“殿下这又是何苦。”
“本王答应过你,一定会护他一世周全。可是……”赵弘瑀抬眼看着他,泪眼婆娑,“如今我却连他的尸身都无法带回来。两人去,一人回,本王这算什么朋友?!”
洛清篱微微仰头,似乎要阻止眼眶中的眼泪流出来。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问道:“他可有说什么?”
赵弘瑀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去回忆那痛苦的一幕:“事发突然,他为救我身中一刀……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去了……”
洛清篱闭目仰天,喉间不停颤抖。
赵弘瑀知他此刻定然是心如焚烧,虽是不忍心,但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本是打算将他带会燕安好生安葬,可是天气实在炎热,本王害怕……怕清影死后都不得安宁,便自作主张将他葬在了天雄。这件事未能经你同意,本王……”
“也好。”洛清篱睁开眼,双手紧紧抠住几案的边角,极力忍住不哭出声来,“清影将你视作自己的弟弟,他曾与你在天雄并肩御敌,你将他葬在那里,也算是告慰了他的在天之灵。”
“洛清篱,你好歹骂我几句,本王心中也会好受一些。”赵弘瑀实在受不了了。他以为洛清篱定会狠狠责骂他,可从进门开始,洛清篱一句狠话也没说过。
“骂你什么?”洛清篱无奈地摇了摇头,“臣派人去寻过他,让他即刻回府。可是他执意要去找你,他说不能丢你一人,一定要与你并肩而行。”
话说到此,赵弘瑀再也忍不住,埋着头低声啜泣,身体抑制不住地狂抖。
“这是他的宿命,臣曾经极力想要改变,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洛清篱抬头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了下来,“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赵弘瑀紧紧咬着牙,一声一声啜泣再也控制不住,变成了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他的哭声从书房中远远传出来,揽月阁外守着的吉叔带着下人扑通一声跪下,也是老泪纵横。
不知过了多久,赵弘瑀稍稍平复了一些。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轻轻放在几案上。
“这是清影留下的唯一的遗物。”赵弘瑀缓缓将锦帕打开,一副温润的玉珏静静躺在那里,“你是他的兄长,我必须要将它交还给你。”
洛清篱抽了一口冷气,他没有拿过玉珏,却抬头盯着赵弘瑀,言语间突然多了一些逼问的意思:“那日臣问过殿下,因何可以让漠凤甘心与你联手,殿下并未正面回答臣。今日臣再问一次,殿下用来完成这次交易的筹码到底是什么?”
赵弘瑀一愣,继而信誓旦旦地答道:“本王说过,不会用江山社稷做赌注。”
“如今这样的情势,太子之位必然易主。江山社稷已经掌握在殿下手中,难道殿下还不能明说?”洛清篱穷追不舍,直逼得赵弘瑀无声垂下头去。
见他逃避着不愿言明,洛清篱伸手摩挲着这两片玉珏,心酸地笑了笑:“殿下的筹码,是清影吗?”
赵弘瑀蹭地站起身,一脸激动地断然否认:“清影待本王如兄如师,本王就算再想得到皇位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缓了口气,沉下声来:“这个世上,本王可以背叛任何人,但绝不负他。”
洛清篱似乎已经心力交瘁,他不置可否,只默默说了一句:“如兄如师?臣但愿殿下记住自己说的这些话。”
赵弘瑀被他盯得心中发毛,不由地撇过头去:“你身体还未康复,本王不能再误你静养。本王先回去了,若有事,你便告诉章延泽,本王随时来看你。”
洛清篱看着他,终是叹息着垂下眼眸:“殿下慢走,恕臣有恙在身,不能远送。” 窃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