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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以子为质 旧案昭白

窃生记 室鞅 29703 2021-04-06 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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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以子为质 旧案昭白

  是夜,崑帝遣开众人,带着程丘和十几名侍卫,不铺仪仗,悄无声息地来到太子府。

  自从事发之后,赵弘嘉一直被软禁在这里。

  看着依稀有些荒芜的太子府门,崑帝暗自喟叹道:“门前冷落鞍马稀啊。”

  门口老仆见崑帝来了,立刻连滚带爬去给太子通传。

  程丘扶着崑帝,晃晃悠悠朝里面走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赵弘嘉一头扑在地上,啄米一般连连磕头,恨不得磕出血来。

  “好了,起来吧。”崑帝也不看他,迈步进屋坐了下来。

  “你们都出去吧,让那些侍卫在外面守着就行。”崑帝对程丘说道。

  程丘领命,将屋内侍女都唤了出去,关上房门。书房外十几名侍卫持剑而立,太子府的众人只得远远候着。

  “过来坐着,朕与你聊聊天。”崑帝招招手,赵弘嘉不知何意,便老老实实走过去跪了下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崑帝一脸慈祥地问道。

  赵弘嘉一愣,继而又是伏地大拜:“儿臣冤枉,请父皇明察!”

  崑帝闻言,微微扬了扬眉:“哦?如何冤枉?说来朕听听。”

  “儿臣并不知道苏祓的身份!真的不知道!”赵弘嘉急着辩解,“儿臣更不可能与漠凤私下勾结!这定是有人陷害儿臣啊!此人居心叵测,心肠歹毒,请父皇明察,替儿臣做主!”

  “与漠凤勾结?”崑帝抚掌而笑,“朕命洛清篱审理此案,却并没有命人将审理的情况告诉你。你身在太子府中,倒是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详啊!”

  苏祓一事东窗事发时,崑帝只说她是漠凤安插在赵弘嘉身边的细作,并没有说赵弘嘉借由她与漠凤私下往来。而之后洛清篱奉命查案,苏祓才在过堂之时供出赵弘嘉与漠凤勾结一事,而那时赵弘嘉早已被软禁在太子府中,又怎么能知道刑部堂审的事情?

  崑帝看似笑着,实则早已目光凌厉。赵弘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怎么?不说话了?”崑帝收起笑意,冷冷说道,“居心叵测?心肠歹毒?说到这一点,有谁能比得过你?若不是弘瑀命大,有洛清影以身相护,他早就被你的人截杀在回京的路上了!”

  “这?!这?!”赵弘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赵弘瑀遇袭之后立刻快马飞书传讯到了京城。这书信只有崑帝见过,他只告诉身边之人弘瑀遇刺,幸得洛清影相救没有性命之忧,却没说出这刺客是由何而来。

  “怎么?你的探子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赵弘嘉爬到崑帝身边,慌乱地抓住他的衣摆撕心裂肺般吼道:“父皇明鉴!儿臣并没有派什么人去截杀弘瑀!这是有人恶意构陷!”

  “够了!”崑帝一把将他推开,似乎看着一件令人作呕的东西,“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陷害你,你这个太子做得还真是委屈啊?!”

  “那苏祓和章延泽关系暧昧,说不定……说不定她是被章延泽利用,被洛清篱利用……”赵弘嘉此刻已是如五雷轰顶,完全丧失了逻辑,“对了!一定是这样的!洛清篱因为他弟弟和弘瑀交好,所以暗中帮助弘瑀来对付儿臣……”

  崑帝失望地看着他:“弘瑀陷害你,洛清篱陷害你,章延泽陷害你,满朝大臣都陷害你!可是,那漠凤难道也会陷害你?你是觉得朕老了,脑子也不好用了吗?”

  “儿臣不知到底为何漠凤也会牵扯进来,可是儿臣真的不曾派出杀手去杀弘瑀啊!”

  “那些禁军将士和证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高喊要替你报仇,杀了煜王。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崑帝恨的咬牙切齿,“豢养死士,你这太子做得可真是……”

  “儿臣冤枉!儿臣冤枉!”赵弘嘉纵然满身是嘴,此刻也是说不清楚,只能大呼冤枉。

  崑帝长叹一声:“弘嘉,朕作为父亲已经很纵容你了。你为了钱财惹得天雄叶氏起兵谋反,朕可以不追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朕也不希望看到那些臣子动不动就拿忠孝仁义来要挟君主,朕可以纵容你,却不能纵容他们,朕要替你驯服他们。但是,朕不能容忍你与自己的兄弟同室操戈,更不能容忍你与外敌勾结起来谋害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儿臣没有……”赵弘嘉颓然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剜出来以证清白。

  崑帝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狠狠地盯着他,厉声问道:“朕问你,弘瑀和洛清影当日双双病倒,是不是出自你手?”

  “这……儿臣……儿臣没有!”

  突然提及凝墨之事,赵弘嘉惊慌失措,脸色瞬间苍白如死灰。惶恐之下,他只能连连摇头。

  见他忽然变了脸色,崑帝心中了然,盛怒之下他一掌将赵弘嘉重重甩了出去:“秦邈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就可以把朕蒙在鼓里。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

  “儿臣不知!”赵弘嘉爬回来重新跪好,捣米一般磕着头,“御医们如何断定病情,儿臣如何能干涉?”

  “你无法干涉?”崑帝冷笑,“你的探子都安插到朕的身边了,还有什么不能干涉?”

  赵弘嘉还要辩解,被崑帝狠狠打断:“今日朕来便是要告诉你,太子之位不再适合你。”

  此言一出,赵弘嘉彻底懵了。他张了张嘴,突然发了疯似的跳起来,抓住崑帝的胳膊拼命摇晃:“父皇!您不能这么狠心!您不能!儿臣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就换了儿臣!这件事还有疑点,还要再查!父皇!父皇!”

  “看看你的样子,哪里有一点为人君的风范?”崑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案子已经没有查下去的必要了,再查下去朕怕你罪名累结,到时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朕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替朕看守好这一片江山的继任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有这个能力和决心。”

  顿了顿,他又痛心地仰天长叹一声:“就算这件事是弘瑀幕后操纵,那也只能说明他识人用人的能力远胜于你。这一场争斗下来,你输了。成王败寇,没有什么可说的,哭哭啼啼如妇人一般,像什么样子?”

  这话虽然听着残忍,却也是事实。赵弘嘉明白,他已经彻底输了,输给了那个看似单纯正直、实则城府极深的赵弘瑀。他瘫了一般坐在地上,神情恍惚。

  崑帝实在不愿见他那萧索的模样,便闭目说道:“朕让程丘为你准备了一壶好酒,你慢慢享用吧。”

  赵弘嘉张了张嘴,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父皇,都是您的儿子,您怎么忍心……”

  “你对你的兄弟下毒手的时候,你又怎么能忍心?你的罪行,砍一百回脑袋都不够!朕留你全尸,已经是对你仁至义尽!你死了,此案就此搁浅,朕还可以保全一些你的名声。”崑帝愤而言道,“何况,你教会了朕一个道理。若是想将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送上皇位,就必须不择手段为他扫除登极之路上的一切障碍。”

  说到这里,他俯下身看着赵弘嘉,眼中有不忍,有伤心,有失望,有愤怒。

  “你现在就是弘瑀登极之路的障碍。”

  说完,崑帝夺门而出。身后,赵弘嘉跪地狂笑不止。

  次日,太子府中传来消息,太子赵弘嘉身染重疾,一夜暴毙。

  赵弘嘉一死,满朝哗然。然而人们除了对他的死讯感到突然以外,也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因为他的结局早在赵弘瑀奉命去天雄调查案情、调兵御敌的时候就已经被注定了。

  一个太子,身负通敌与杀害手足的罪名,软禁宫中,手上毫无兵权。一个皇子,奉命调查太子罪名,与他关系紧密之人皆把控住朝中军政大权。

  力量悬殊,毫无悬念。

  无人之时,崑帝也曾细细想来,自己这个小儿子到底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反败为胜、控制住了大局。洛清篱的相助或许是因为洛清影的关系,而匡筠却竟是自己亲手推向了赵弘瑀一方。有人为,有天意。崑帝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天命在他,人力不可阻。

  文美人在赵弘嘉的死讯传来之后生无可恋,悬梁自尽。崑帝病重,甄皇后统领后宫。宫闱之内再无反对赵弘瑀的声音。

  匡筠身份特殊,总归和赵弘瑀有姻亲之实,他的女儿是堂堂煜王正妃,未来的太子妃,之后的皇后,他犯不上拉着全家为赵弘嘉陪葬,便也顺风一转,老老实实臣服于赵弘瑀麾下。

  洛清篱反而成了态度最模棱两可的人。按理说太子派人杀了他的胞弟,他与太子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应该头也不回地投入赵弘瑀旗下,带头三呼千岁。可是一连多日他却依旧称病不朝。

  赵弘瑀那日登门之后,洛清篱才正式为洛清影发丧,设灵位,立衣冠冢。一时之间整个太尉府被白色所淹没。

  赵弘瑀也亲自前来吊唁,除了正常寒暄之外并未与洛清篱有私下交流。

  洛清篱手握禁军之权,章延泽又身负宫城戍卫之值,他的态度在朝中极有重量。可他一直闭门谢客,既不为太子叫屈,也不向煜王示好。煜王也是奇怪,并不着意拉拢他,却也不对他施加压力。两人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暗中较着劲,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太子之位不可久悬,一个月之后赵弘瑀正式被册封为大殷朝的太子,授太子金印,总领国事。

  册封大典那日,赵弘瑀峨冠博带,着一身玄色鎏金太子服,束腰宽袖,眉目间稚嫩之气尽褪,沉稳持重,目光坚毅。

  他一步步走向隆熙殿的中央,余光扫过立于殿下的洛清篱。

  目光短短对视,恍惚间洛清篱在他眼中发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登极之路注定孤苦。这一日姗姗来迟,而洛清影终究没有能亲眼见到。

  万物有轮回,新旧交替自有定数。崑帝一日日衰老下去,入了秋便缠绵病榻,几乎就靠着御医局的那几罐汤药吊着一口气。而太子府却传来消息,太子妃匡青青已经有了身孕,大殷朝后继有人了。

  赵弘瑀一直忙于政务,几乎无暇顾及太子妃和她腹中胎儿,只是在政事稍稍闲暇之时去探望一番。

  他心中一直悬着一块心病,无药可治。伴着西卫使臣的到来,赵弘瑀知道心里这个结终于到了必须解开的时刻。

  崑帝几乎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迎接使臣的重任自然是由赵弘瑀全权处理。

  西卫与大殷多年宿敌,势均力敌。自洛骁的时代开始,曾断断续续打过几仗,但谁也无法占得便宜,两败俱伤而已。于是两国之间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除了几处关口以外,各自封锁边境,不起战事但也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太子新立,西卫竟然破天荒的派出使节前来恭贺,大殷朝上上下下全都摸不着头脑,不知西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弘瑀站在明德楼上看着漠竹持节下马,递上国书。当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笑容时,赵弘瑀心中便有了决断。

  迎接使者的大典庄严而繁复,赵弘瑀带着文武百官为漠竹举办了热闹的宴席。宴席进行一半,漠竹端着酒杯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父亲让外臣来完成剩下的交易。”

  这一切早在赵弘瑀的意料之中,他面上毫无意外之情,只微微点点头:“使节今日累了,先回驿馆休息。待洗去风尘,本宫自会派人去驿馆接迎。”

  漠竹也不恼,举起玉卮一饮而尽:“外臣不急,只是提醒殿下不要有推脱之意。”

  赵弘瑀猛一抬眼,目光阴冷,看得漠竹心中一惊。

  “使节安心,本宫从不食言。”

  几十年间两国首次有了邦交之谊,表面上看起来热闹祥和,实际上依旧同床异梦。一场酒宴下来,赵弘瑀和漠竹都并无丝毫醉意,反倒是清醒得狠。

  酒宴之后,赵弘瑀命章延泽护送漠竹一行回了驿馆。大殷百姓多年未见过如此盛世,纷纷涌到街面两边围观。百姓苦于战,对西卫的使者多数抱着友善的态度。从皇宫到驿站的官道上,竟是一片其乐融融。

  突然间,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冲出人群来,抱着一坛酒在仪仗前跪下。

  队伍最前的禁军首领立马向前,大声喝问道:“何人如此大胆?”

  老者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大声喊道:“军爷,小民斗胆,想敬使节大人一碗酒!”

  街道两边瞬间静了下来,人们都想看看章延泽和使节大人会如何处理。

  章延泽翻身下马,走到老者面前将他扶起,好奇地问道:“老人家,为何拦住使节仪仗?这是要掉脑袋的啊!”

  老者拍了拍酒坛,爽朗笑道:“将军啊!小民不敢惊扰使节大人的大驾,只不过小民听说使节大人这次来是要与咱们大殷修好,所以就斗胆拦路要敬大人一杯!”

  漠竹听见喧哗,留意观察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听见老者的回话,他快步上前轻声问道:“老人家为何要敬我啊?”

  “使节大人,咱们两国已经打了很多年了,这几年虽说刀兵未起,但总是人心惶惶,终日都像是刀架脖颈一般。边境的百姓不敢种粮,就怕粮食在地里刚要熟,两国就打起来了,一年的辛苦全都白忙了。”说到动情处,老者不免有些哽咽,“大人,请您回去一定转告贵国皇帝陛下,咱们两国好好相处,不要再打了,苦的都是老百姓啊!”

  漠竹闻言,心中一紧。他环顾一圈,并未发现老者的家人,便又问道:“老人家,怎么就您一个人,您家里人呢?”

  “唉,都死了!”老者抹了抹眼泪,“死在战场上了!”

  说完,老者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将酒坛高高举了起来:“按说小民的两个儿子都死在西卫军的刀下,应该恨透了西卫人。可是小民想来想去,觉得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带来更多的灾难。所以小民冒着杀头的危险截了使节大人的仪仗,希望大人回去以后能将小民的心愿带给你们的皇帝陛下。两国永止刀兵,和乐安康!”

  漠竹心内震动不已,他连连点头就要接过酒坛。旁边的西卫随军一步上前,拽住酒坛警惕地说道:“大人,小心有诈!”

  漠竹一愣,继而看了章延泽一眼,却见他正神色凝重地盯着自己。

  漠竹仰天大笑一声:“拳拳之心岂能有假?你且退下!”

  说完,他便举起酒坛,仰着头一饮而尽。饮罢,他将酒坛重重摔在地上,举起右拳高喊:“永止刀兵,和乐安康!”

  “永止刀兵,和乐安康!”

  霎时间,所有的百姓都举起手,高声欢呼起来。

  漠竹转过头去看着章延泽,果不其然见他对自己报以一笑,眼中多了一份敬重之色。

  “大人请上车!”章延泽一躬身,“末将护送您去驿馆。”

  洛清篱以养病为由,躲过了迎接西卫使节的大典。傍晚时分,一名风尘仆仆的青衣人从天雄关赶了回来,一头扎进了太尉府。

  “这消息属实?”洛清篱听青衣人禀告完探得的消息,不禁拧起眉头。

  “千真万确!”青衣密探跪在地上信誓旦旦说道,“末将亲耳听天雄守门官说的。”

  “好,你先下去休息吧。若有疑问,本官会再唤你。”洛清篱让吉叔将那人从偏门带了出去。

  待那人走后,他叹了口气,一人来到祠堂之内。祠堂里供奉着洛骁和洛清影的灵位。洛清影灵位之前,静静躺着那两片玉珏。

  洛清篱为两人上了香,然后驻足于洛清影的灵位前,凝视着那两片玉珏,久久未动。

  “殿下!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容老奴先通报一声!”

  祠堂外响起吉叔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祠堂的门扇被大力推开。洛清篱皱着眉转身看去,赵弘瑀立在门外,整个人笼在阴影之中,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洛清篱示意吉叔宽心,挥手让他先退了下去。

  “殿下此刻不专心迎接使臣,来臣的家中所为何事?”洛清篱并未行礼,只是开口淡淡问道。

  “本宫来看看清影。”

  赵弘瑀一步迈了进来,走到灵位前,虔心焚香祭拜。

  洛清篱盯着他的背影,语气中夹着些揶揄之意:“若是臣记得没错,殿下这是第二次闯入臣的家中了。”

  赵弘瑀回过身来,眼神落寞:“那时不经事,虽是鲁莽,却大有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的少年气概。”

  洛清篱微微垂下眼眸,并未接话。

  见他没有回应,赵弘瑀有些不安:“你怎么不说话?”

  沉默片刻,洛清篱直视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臣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

  “你说。”

  “殿下把清影藏在了哪里?”

  赵弘瑀眉峰微颤,转首看向洛清影的灵位:“他已经不在了。”

  见他依旧不愿坦诚直言,洛清篱走到门边推开门扇,轻声说道:“若是殿下执意不肯说,那臣斗胆,请殿下速速回府。”

  赵弘瑀一惊。他快步上前掩上房门,无奈地望着洛清篱:“你有何证据如此胡言乱语?”

  洛清篱微微拉开与他的距离,细细打量着他,缓缓说道:“清影灵柩入土前一夜,有人看见一队商人车马连夜出了天雄,一路南奔。如果臣没有猜错,殿下是将他送去了曹郃营中。”

  赵弘瑀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没想到洛清篱的心思可以细到这个程度。既然已经被看穿,他索性将心中的疑惑和盘托出:“堂堂西卫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会对一个白衣青年有如此执念,这本来就已经很奇怪。而那日你一见到这玉珏,就直接怀疑本宫与漠凤联手的筹码是清影,这不是更奇怪?”

  一席话说得洛清篱倏然变了脸色。事到如今他知道瞒不住赵弘瑀,该来的总会来。

  赵弘瑀见他没有说话,略一垂目,走到洛清影的灵位前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一字一句说道:“你说的没错,他没死。本宫说过,绝不会背叛清影,更不可能用他的性命去换取权力。以前如此,以后也定会如此。所以,本宫需要你说实话!否则本宫不知如何救他。”

  洛清篱走进前来,轻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实话?”

  “洛清影他究竟是谁?”

  洛清篱伸手拿起那两片玉珏,握在手中轻轻摩挲:“那日殿下特意将这玉珏送还回来,便是有心提醒臣吧?”

  赵弘瑀盯着他手中那两块温润的白玉,点点头:“漠凤对他的执念让本宫想不通。而你对他的态度也一直是个谜。你不愿他涉足朝政,为此不惜狠罚他,可是后来又竭尽全力助他、帮他。很明显,关于他的身世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本宫曾想瞒着你,可是漠凤素来狡诈,本宫心中无底,思前想后,必须要与你联手才能彻底胜过他。”

  洛清篱低头沉默不语。此刻他心中似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压抑了多年波澜不惊的内心瞬间狂风暴雨呼啸而起。

  “那殿下可否告诉臣,漠凤是如何知道这玉珏的?据臣所知,这玉珏清影总是贴身而置,如何为他人知晓?”

  赵弘瑀如实答道:“实不相瞒,曹晖赴任之时本宫曾与他私下匆匆见过一面,清影便以此物相赠,作为本宫与曹晖秘密往来的信物。曹晖巡视边境之时被漠凤伏击,于是……”

  “曹晖被伏击?”洛清篱吃了一惊,“可朝中并未得到任何消息啊。”

  赵弘瑀本不想说此事,毕竟关系到曹晖的名誉,而且此事除了他以外绝无第三人知道。可若他有意隐瞒,洛清篱也定然不会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他犹豫了一下,恨恨说道:“漠凤将当日在场的亲兵全都杀了,然后将曹晖放了回来,封锁消息,因此并无人知晓。”

  “所以漠凤知道了殿下与曹晖之间的关系,而殿下的年纪又与漠凤要寻之人相差甚远,不可能是那个人。漠凤便想以此为契,顺藤摸瓜,从殿下口中得到此人消息。”

  赵弘瑀点点头:“漠凤并不知道玉珏的主人到底是谁。”

  洛清篱低头不语,陷入沉思。

  “可是与陆骞有关?”赵弘瑀试探着问道。

  洛清篱平复了一下心绪,抬头看着他:“看来殿下已经暗自查了很多了。”

  “我曾让曹晖暗中去查陆骞的案子,牵连出很多内情。”赵弘瑀暗自叹了口气,语气中难掩焦躁,“所以说清影的身世真的和陆骞有关?而陆骞又确实是漠凤的莫逆之交……”

  洛清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玉珏递了过来:“这玉珏乃是西卫皇室之物。”

  “什么?!”

  这一次轮到赵弘瑀愣住了。

  洛清篱闭上眼睛,二十多年前的那夜,是他一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噩梦。

  沉默良久,他才睁开眼睛,努力不去想那些血腥的画面,痛苦让他的声音变得微微暗哑。

  “殿下猜的没错,清影是陆骞的儿子,而她的母亲也并不是什么京城的流莺,而是西卫大将军漠凤的胞妹漠凰。这玉珏是西卫太后赐给漠凰之物,漠凰临终之时将它留给了清影。”

  “什么?!”赵弘瑀连声惊呼,继而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不可能……”

  洛清篱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便是漠凤执念于清影的真实原因。”

  赵弘瑀陷入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复。他确实怀疑过洛清影与陆骞的关系,可却没想到漠凤竟然是他的亲舅舅。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隐藏在记忆最深处的潘片段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洛清篱慢慢说着,仿佛在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殿下不曾见过陆骞,他是臣见过最为光明磊落之人,洒脱不羁、熠熠生辉。也正因为此,陛下欣赏他,让他做了弘启殿下的太子太傅。陆大人年少时爱游历山川大泽,与漠凤竟成莫逆之交。漠凤之妹漠凰爱慕陆大人的风采,不惜放弃锦衣玉食,隐姓埋名随着陆大人来到大殷。本是一段风流佳话,却在权力角逐时成了政敌置他于死地的利器。”

  洛清篱慢慢说着,尘封久远不为人知的往事慢慢被剥离析出。

  建平十五年,洛清篱方才十三四岁的年纪,鲜衣怒马、英姿勃发,在禁军之中已经初露锋芒。适逢太傅陆骞东窗事发,漠凤又聚结重兵于边境,势在救出旧日好友。崑帝一怒之下命洛骁父子连夜前去缉拿人犯。洛骁素来敬重陆骞为人,并不能相信他会是与敌为谋之人。他带着一队禁军迅速赶到陆府,却只将人马围在府外,只身带着洛清篱进去,想当面问清事情真相,试图在崑帝面前有所转圜。

  书房之内,除了陆骞、洛骁、洛清篱三人之外,还有一名女子,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孩。

  陆骞紧闭房门,带着那女子对洛骁跪下,声泪俱下。

  “洛将军,我陆骞生性豪爽,平生所好便是结识天下英豪。可我身为大殷子民,绝不会做背弃母国之事。我一生清白,不怕受人诬言。我与漠凤是旧日好友不假,也曾有书信往来,但内容也只是叙旧念怀互道平安而已,绝无阴谋祸国之事。”

  洛骁试图将他拉起,可他却与那女子不愿起身。

  “陆大人,你为人刚正不阿,我素来敬重你的人品。可这次确确实实从你府中搜出与漠凤勾结,暗助太子的书信,你要如何向陛下自证清白?”

  陆骞仰天长叹,他紧紧抓住洛骁的双臂说道:“我对大殷的忠心天地可鉴,无奈却被小人暗算,仿我笔迹,以假乱真。陛下若不信我,即便我满身是口也辩解不得。这件事涉及众多,若深究下去必有更多的人牵涉其中。”

  “是啊!”洛骁连连点头,“到时不仅朝局震动,怕是内乱外祸接连而至啊!”

  陆骞一惊,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此话怎讲?”

  洛骁摇头连连嗟叹:“漠凤已经集结重兵屯于两国边境,大战一触即发……他放出风来,若有人敢伤你分毫,他便大军来犯,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陆骞一愣,转而看着身旁的女子,那女子怀抱婴儿,突然间哭出声来:“骞哥,是我害了你。”

  “这件事与你何干?”陆骞轻轻替她拭去面上泪珠,柔声宽慰道,“想我陆骞一生光明磊落,唯独对你太不公平。你爱我敬我,我视你为知己,却无法明媒正娶将你娶进门。若是说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说完,他转身拉住洛骁,几近哀求:“将军,此女不是他人,正是漠凤之妹漠凰。她抛下一切随我来到异国之地,因为身份特殊只能隐姓埋名,没有名分,不能位于人前。可在我心中,她便是我妻!如今我一人获罪,又怎么拖累她与孩子,请将军开恩,将她母子送回西卫。”

  洛骁闻言,不由地震惊错愕,面前女子竟是漠凤之妹!若是让宁王赵弘嘉的人得知,那么陆骞必然罪加一等,太子也定是有口难辩。

  他想说些什么,可真情所至,两情相悦,这也无可厚非,只不过这女子的身份实在是太过特殊。

  岂料漠凰并不同意,她偎在陆骞身前,泣涕不止:“骞哥,你好糊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你已认定与我是夫妻,我便是殷人之妇。我们是一家人,大难来时你难道要让我们弃你而去?”

  说完,漠凰转身看着洛骁,抱着怀中的孩子重重磕了一个头。

  洛骁一惊:“夫人,万万不可!”

  漠凰双目含泪,哽咽着几近不能言:“骞哥今日遭小人陷害,我不能独活,只是可怜这孩子……”

  说到此处,漠凰将脸庞轻轻贴在婴儿额头上,哽咽至极竟无法再说下去。

  “将军不知,漠凰有孕,如今尚未足月。今日闻言陛下大怒,要缉拿我归案,一时动了胎气,竟至早产……”陆骞扶着漠凰垂目喟叹,“吾妻知我!我与漠凤兄妹之间的情谊,无关朝堂。若是陛下不能相信我,我宁愿以死明志。吾妻怜我!不愿我一人孤苦行于黄泉路上,舍命相陪。我陆骞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既是如此,夫人身体尚未恢复,不能再这样跪在地上。”洛骁闻言,连忙示意洛清篱道,“快扶夫人起来。”

  “不!将军请听我说完!”漠凰固执地跪在地上望着洛骁,“可叹骞哥之清白,竟无人可证。妾死不足惜,可这孩子是无辜的。陆府之中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只有我夫妇二人和一名贴身女仆而已。我想请将军救救他,他不该一出世便遭此劫难。”

  “这……”洛骁有些犹豫。

  “夫人?”陆骞有些惊讶地望着漠凰。

  他愣了片刻,突然转头也向洛骁重重一拜。

  洛骁一跺脚,不知如何是好:“陆大人,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陆骞直起身拱手说道:“将军,漠凤与我是生死之交,漠凰又是我的夫人,若我陆氏一族有任何不测,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两国交战在所难免,难道将军忍心再看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惨剧?我若跟你回去受审,漠凰的身份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到时会再起腥风血雨,我陆府上下、甚至太子,都将无法自保。”

  洛骁闻言,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陷入沉思。

  见他仍有迟疑,陆骞又重重俯身磕下头去恳求道:“将军,我愿以死换来此事的终结,以我夫妇之命换取此子性命。待我们去后,将军可以以此子为质,换得大殷与西卫的和平。”

  洛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要用这孩子的命来威胁漠凤?”

  “是!”陆骞忍着心中的剧痛,轻轻点头,“军队乃是国之公器,决不能成为解决个人恩怨的利器。不能因我一家之事而燃起两国纷争,以致生灵涂炭,流血漂橹,那样的话我陆骞就是千古罪人。我以此子为质,便是我对大殷尽了忠心。只是可怜这孩子……”

  说到这里,纵使堂堂男儿也已是泣不成声。

  洛骁一时拿不定主意,左右徘徊思前想后,连连叹气。

  “父亲!”洛清篱站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拱手请求道,“父亲,陆大人是否通敌都尚有疑问,何况是这个孩子?他本就是无辜的啊!”

  “你知道什么?”洛骁纠结难定,“隐匿犯人之子,这是重罪,你我都担待不起……”

  “孩儿担得起!”洛清篱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方才陆大人和陆夫人一番慷慨之言,令孩儿十分敬佩。于私不害友,于公不叛国,全然不似猥琐阴险之人。以子为质,只为求得两国不动刀戈,这是何等壮烈?孩儿不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忠义之后就这样无辜丧命!”

  “将军!”陆骞一把抓住洛清篱的手,涕泪横流,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洛骁对陆骞通敌之事本就深有疑虑,方才陆骞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辞更让他坚信其中必有黑幕。

  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慎重。

  正在他犹豫难决之时,洛清篱已经从漠凰怀中将婴儿接了过来。说来也怪,那孩子一直都不哭闹,只是闭着眼憨憨地睡着,皱巴巴的小脸上还有点点血迹。洛清篱从未抱过孩子,接过来时手脚重了些,不小心将他惊醒。洛清篱一惊,以为他要哭闹,却没想到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过了片刻竟咧着嘴傻傻笑起来。

  洛清篱也只是个少年,见到这么幼小的生命,不禁很是好奇。

  “父亲你看,他在对我笑!”

  “唉!”洛骁重重叹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洛清篱与这孩子相处甚好,漠凰立刻又向他重重一拜,“这孩子与将军有缘,我便斗胆将他托付给将军了。”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珏,放在襁褓之中:“这玉珏乃是西卫太后赐给我与兄长的,本是一副,我与兄长各有其一。将军去找漠凤时若他不信,就将此物交给他,他一看便知。”

  说完,她又轻轻抚着婴儿的脸,泣不成声:“孩子,娘亲不能伴你长大。人世艰辛,前路孤苦,只能靠你自己了。娘亲会在天上保佑你。”

  洛清篱心头一震,信誓旦旦地说道:“夫人放心!”

  漠凰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和陆骞一起朝着洛骁和洛清篱拜了又拜。

  是夜,陆府大火。

  火光冲天,烧红了半个天空。陆府上下,尽成废墟。

  洛清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完这个故事,他低垂着头,似乎仍旧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

  赵弘瑀心里着急,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父亲安排臣连夜将这孩子送往明寂寺。明寂寺的主持慧远大师与父亲是多年旧友,臣只简单说明来意,他便将孩子好生收下。在去明寂寺的路上,白玉珏不慎滑落,落地碎而为二。”

  “原来那孩子便是清影了。”赵弘瑀了然地点点头,深深叹息。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道:“所以后来漠凤退兵,便是因为清影?”

  “是。”洛清篱点点头,“臣暗中亲自去了一趟西卫,按照陆夫人的意思转告漠凤。漠凤即使再不信,见到玉珏时也动摇了。关系到漠凰的孩子,他不能轻举妄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奈之下只能退兵。”

  言及此,洛清篱似乎愤恨难平:“陆大人被谣言所伤,可他却是清高傲骨不愿自辩,宁愿以死明志。这谣言从何而来?还不是朝中内斗的可笑结果?朝廷有负于陆骞,而陆骞却不曾负于朝廷。”

  “是啊。”赵弘瑀尚未从震惊中抽回神来,叹惋着说道,“这些年,有多少忠义之士是死在自己人的冷箭之下?”

  洛清篱沉默无言,两人就这么静默对立,沉浸在对往昔的喟叹之中。

  良久,洛清篱又缓缓开了口:“虽然陆大人要以子为质,可我和父亲坚持认为不能让清影真的沦为人质,被人囚禁、凄苦度日。所以,父亲决定隐瞒真相,以儿子的名义将他养在身边。为了不让人起疑心,父亲将他偷偷养在明寂寺中一段时日,然后借口说是与京城中的流莺珠胎暗结,有了庶子。府中能接触到清影的人都是父亲多年亲信,对此守口如瓶。过了不久,臣与父亲假装因为清影闹翻,父亲便又将他尽快送回了寺中。”

  “所以旁人都误以为清影是那年秋天所生,与他实际生辰整整晚了几个月。”

  “是,一来是为免朝中生流言,二来也是为免漠凤生疑。”

  “可漠凤心思何等细腻?他又怎不会发现其中蹊跷?”

  “他应该早就有所怀疑,可是人在大殷,他也不可能再亲身犯险来探查。燕安不是天雄,他做不到来去自如。何况臣也答应他,只要他不轻举妄动,就不会伤害那孩子。”

  “漠凤是聪明人,他明白权衡利弊,如何取舍。”赵弘瑀沉吟片刻,忍不住又是一阵唏嘘。

  话一说开,洛清篱便再也无法压抑深藏在心底的情绪,他看着灵位,一半伤心,一半欣慰:“对于清影,一开始臣是有忌惮之心的。他是西卫人,骨子里流着的是漠氏一族的血。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会不会复仇心切与大殷反目?臣不敢保证,便提防着他,千方百计阻止他步入朝局。或许,远离了朝局,才能真正改变他的宿命。这场变故之中,伤的最重的人是他,最无辜的人是他,可他却对此毫不知情。他以为自己因为出生低贱而被家族抛弃,凄清古寺之中独自长大,受了伤只能自己默默舔舐。每每念及于此,臣又对他充满了内疚与自责……”

  得知了真相,赵弘瑀似乎可以理解洛清篱的苦衷了。对这段掩埋多年的旧案,赵弘瑀除了震撼便是感动:“所以你对的清影的态度才会如此矛盾,令人费解。其实,你比他更苦,因为你知道真相,又无法与人诉说,只能独自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

  洛清篱低头不语,胸膛微微起伏,似是啜泣,却又没有眼泪。

  赵弘瑀没有打扰他,任由他悄无声息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很久,洛清篱似乎恢复了平静,转身问道:“臣已知无不言,接下来,殿下想如何去做?”

  “本宫是不会将清影交出去的。”赵弘瑀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如你说的,远离朝局才能真正改变他的宿命。本宫已经错了一次,一意孤行将他拖入朝堂的浑水之中。这一次,本宫发誓绝不能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洛清篱却突然有些犹豫:“真的可以瞒他一世吗?或者说,瞒着他就真的是为他好吗?”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赵弘瑀斩钉截铁地说着,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芒,“你想想,如果清影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他将如何自处?若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只是一场骗局,那他将会是多么绝望?他还能视你为兄,是我为友吗?”

  洛清篱无言以对。方才有一个想法突然闪现,他觉得不该再继续瞒下去。洛清影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他现在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他有担当,有信念,完全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可是赵弘瑀的话又不无道理。若是真相大白,朝廷定然不能容他,到时候他又能去哪里?自己骗了他这么多年,利用了他这么多年,用他来做换取两国和平的质子,若他知道真相,又将如何对待自己?

  洛清篱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左右为难。

  “殿下容臣想想。”

  “你……”赵弘瑀本想再说服他,可转念一想,他与洛清影多年兄弟之情确实难以取舍,便叹了口气。

  说话将,吉叔在外低声喊道:“殿下,太子府的公公来寻您了。”

  “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小公公便进来禀告:“,殿下使节大人已经在府上等您多时了。欢招公公命奴才偷偷来找您,请您赶紧回去。”

  赵弘瑀挥手将他打发出去,继而又凝重地望着洛清篱:“本宫只能给你一晚的时间,我们没有时间了。今晚本宫会想办法将漠竹打发了,明日便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

  说完,他便准备回去,刚要抬脚却又想起一事,转首说道:“本宫打算放苏祓回西卫,以示两国修好之诚意。你转告章延泽,让他安心。”

  刚一进太子府,欢招就迎了上来:“殿下,人在书房候着。”

  赵弘瑀停下脚步想了想:“你去把人带到西窗,本宫在那里等着他。”

  欢招领了命刚要走,又被叫住。

  “西窗之外设人把手,不许任何人近前一步。”

  夏末秋初,燕安已经没有那么闷热,再加上匡青青身怀有孕,住在西窗诸多不便,便又搬回了芙蓉阁。

  赵弘瑀独自推开门,虽然匡青青曾小住一段时日,可屋内陈设仍和旧日没有什么不同。赵弘瑀不知道,这是欢招命人特意收拾过了,按照洛清影那时的格局完完整整复原保留。虽然赵弘瑀嘴上不说,可欢招心里对自己主子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他是从心底里把洛清影视为兄长、朋友、师父、知己。人人都赞颂士为知己者死,可谁又能知道活下来的那一方才是最痛苦的。欢招知道自己做不了别的,便想尽办法让西窗恢复原样,仿佛洛清影从未离开一样。

  绕过屏风,赵弘瑀远远望着屋内那方光洁的书案,恍惚间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对面坐着,安安静静俯首,一笔一画仔细抄写着经文。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深知洛清影尚在人世,可内心里总有种空落落的怅惘。

  正在唏嘘之时,小径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赵弘瑀转身,看见漠竹笑盈盈地走近身来。

  “使节大人性子着实急躁。”赵弘瑀微微一笑,转身朝里走去,径自走到书案前跪坐下来。

  漠竹一脸笑意地跟了进去,在他对面兀自坐下:“臣不是性子急躁,实在是怕夜长梦多。”

  “现在这个时节还不是燕安城夜最长的时候,你怕什么?”赵弘瑀揶揄地撇了撇嘴角。

  漠竹猛地收起满脸笑意,正色盯着他:“父亲还等着臣的消息。臣等得,父亲等不得,边境的那十万大军更是等不得。”

  听出他话里的威胁,赵弘瑀亦收回笑意。他轻轻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抬眼说道:“使节此话真是令人心惊啊!本宫正好有一事要告诉你。”

  “何事?”

  “本宫决定将苏祓还给你们。”

  “什么?”漠竹一愣。

  “既然两国决意修好,本宫总要表示出一些诚意。”赵弘瑀慢慢说道,“苏祓是你父亲培养出来的人,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漠竹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太子殿下这顺水推舟的人情卖的可真是太精明了!在除掉赵弘嘉这件事中,苏祓立了大功。可从殿下您的立场来说,又赏赐不得。如今借着两国修好,放她回去,也算是还了她的情。”

  “本宫并不欠她什么人情。”赵弘瑀摇了摇头,“你我所做之事,不过你情我愿、一拍即合的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这么说,殿下真心是想与西卫修好?”漠竹眯起眼睛问道,话语中夹带着莫名的嘲讽。

  “难道你认为我大殷与你西卫只能永远僵持下去?”赵弘瑀反问道,“西卫新君继位已有十年,该是到了亲政的年纪。你父亲年事已高,怕是现在朝中让他归还王权的呼声已经很大了吧?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则止。如今强行发起战事,恐怕对你父亲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漠竹忍不住拍案而起,“说到底,殿下其实就是想赖账而已。”

  “使节说笑了。”赵弘瑀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本宫何时说要赖账了?本宫只是帮你和你的父亲分析了一下形势而已,怕你们一时冲动做了错事,追悔莫及。”

  漠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半晌才开口:“都说大殷朝三皇子至情至性,洒脱不羁,虽有英雄气概,却不擅官场应对。如今看来,说这话的人都看走了眼。”

  赵弘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示意他重新坐下来:“能走到这个位子的人,有几人是纯良之辈?使节看得比本宫多,心中定然清楚。”

  漠竹狐疑着坐下,只觉得眼前这人极其陌生:“那……殿下可以告诉臣玉珏的主人到底是谁了吗?”

  赵弘瑀刚要说话,却被门外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使节大人,这个问题您可能问错人了。”

  漠竹顺着声音看过去,洛清篱已经一步踏了进来:“臣洛清篱参见太子殿下。”

  “清篱快平身,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赵弘瑀显然对他的出现又惊又喜,欠身拉他入座。

  洛清篱在赵弘瑀身边跪坐下。三人围在一处,稍显促狭。

  漠竹倒是不以为意,从洛清篱进门起便紧紧盯着他。

  “原来是太尉大人,失敬失敬。”漠竹点头做了个虚礼,嘴角边却忍不住扬起笑意,“洛大人亲自过来,看来这件事可以有个定论了。”

  “此话怎讲?”洛清篱看着他,全无笑意。

  “当年拿着玉珏去和我父亲谈判的人不正是大人您吗?”漠竹微微抬眉,“要说普天之下谁最清楚那件事情,非洛大人莫属啊。敢问此人现在何处?”

  洛清篱微微垂下双目,似是沉痛不已:“他已不在人世。”

  “胡说!”漠竹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屋内一阵嗡鸣。

  “洛清篱没有骗你。”赵弘瑀瞪着漠竹,“人确实已经不在了。”

  漠竹没有理他,而是指着洛清篱厉声骂道:“你是拿我漠竹当傻子耍吗?”

  洛清篱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那两片玉珏。漠竹盯着玉珏,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这是舍弟洛清影的遗物,也是你西卫皇室之物。今日如数奉还。”洛清篱将玉珏放在书案上,推到漠竹面前。

  “洛清影?”漠凤一怔,继而恍然大悟,“果然是他!父亲一直怀疑你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弟弟……果然……”

  漠凤一把抓过玉珏,紧盯着洛清篱,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一个窟窿:“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为了救本宫而死。”赵弘瑀拦住漠竹,痛苦之情溢于言表,“赵弘嘉派了死士来截杀本宫,欲做鱼死网破之争。清影得知消息,赶来救本宫……”

  漠竹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突然他一转身揪出洛清篱的衣领,狠狠说道:“你答应父亲,只要两国不开战,他便会安然无恙。如今你已食言,那么父亲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遵守这个诺言了。”

  赵弘瑀一把拽开漠竹,拧着眉大声喝道:“此事与洛清篱无关,杀人者是赵弘嘉,如今他已死,我们也是无计可施!本宫方才已经替你权衡过利弊,你可速速回国将事情告知漠凤。若是他接受事实,本宫还可许你们前来祭奠。若他一意孤行,本宫只有奉陪到底!只不过你们要想清楚,两败俱伤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漠竹狠狠瞪着眼前两人,又恨又恼。憋了半天,他才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太子殿下,你未能信守承诺。”

  撂下这句话,他抓起玉珏夺门而出。

  燕安城一夜入秋。凉薄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漠竹的车马迎着这场雨浩浩荡荡地开出城去。漠竹的车驾之后,比来时多了一辆精致的马车。马车围着厚厚的布帘,小窗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人影。

  出城行了三十里,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漠竹探身下车,撑着伞来到一辆马车前,轻声问道:“祓妹,你真决意如此?”

  马车里的人轻轻咳了几声:“我只与他话别几句。就这样走了,终是不能忍心。”

  “他会来吗?”漠竹皱了皱眉。

  车内之人微微叹息,然后说道:“我一定会等到他来。”

  漠竹无奈,摇了摇:“好吧,随你去了。我会在天雄关外等你两日,两日不来,我便不再等你。”

  “多谢。回家之路我认识,你放心。”

  漠竹点点头,对驭马的车夫说道:“一切交给你了。”

  车夫抱拳,继而凌空扬起马鞭,那马车便岔开大路,往小路的方向去了。

  看着雨幕中的马车渐行渐远,漠竹默立良久,旋而上车,大声喊道:“出发!”

  城郊三十里有一处拂柳亭,本是京城之人送行时惜别之处。今日天降细雨,这里行人稀少,莫名生出一种荒凉之气。

  绵绵雨丝浸透了地上的草甸,亭两边是茂密的柳树,斜风细雨吹过,杨柳掀帘。车夫将马车停稳,苏祓弯腰拨开车帘下了来,对他说道:“你去路口等我。”

  车夫手中一扬鞭,马车又缓缓踏着青泥掉了个头,向路口驶去。

  进了拂柳亭,放眼望去,满眼氤氲。入了秋,浓绿的柳叶中也渐渐夹杂了枯黄,风一吹,干枯的树叶从林间飞起,被雨水一打,又重重坠落在地。

  苏祓的心思不在这里。绮儿已经偷偷找章延泽去了。临了临了,终是不能假装毫不在乎地洒脱离去。

  远远地,苏祓看见一人一马飞驰而来,溅起无数水花。

  章延泽勒马停住,一跃而下,大步冲进拂柳亭,一把将苏祓搂进怀里。他冒着风雨而来,身上还带着浓浓的湿气。

  苏祓挣脱出来,见他的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雨水,抬手笑盈盈地为他仔细拂去。

  “看看你,满脸是水,像个孩子。”

  章延泽抓住苏祓的手,满脸愁容:“我今早休值,刚准备去送你,就听说你们已经走了。幸得绮儿来报,我才能赶上见你一面。自此一别,还能再见吗?”

  苏祓不回答,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大殷的使命已尽,身份暴露,也再无立足之地……”

  章延泽想要挽留,却又不知如何去说,忽而悲从中来:“煜王殿下终于成了太子,本来这该是件好事。可是二少爷不在了,你也要走了……大人整日闭门不出,我也很少能见到他……偌大天地,突然之间竟只剩我一人。究竟是喜是忧,我竟分不清楚了。”

  苏祓轻轻靠上章延泽的肩头,搂住他的腰,沉默不语。

  亭外的雨渐渐大了,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如梦如幻。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苏祓低吟道。

  说罢,她抬头仰视着章延泽,见他往昔俊朗的眉目之间竟似多了许多哀愁。

  明知不可能,章延泽却仍旧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问道:“可否为我留下来?”

  苏祓默默笑着:“不论我去哪里,我的心都在你这里。”

  章延泽猛然将她揽进怀里:“你知道的,我想要的是与你白首不相离。”

  “你不怪我?”苏祓哭的似个泪人,“我有意接近你,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在我的人生中,步步为营、处处都充斥着算计与阴谋……你难道不恨我利用你、伤害你?”

  “那又如何?”章延泽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你有意接近我,是为了接近大人和煜王。你可以算计一切,却算计不到我的心啊。你算不到我会喜欢你,而我喜欢你,只是因为喜欢而已。”

  “你……”苏祓想说什么,却哽咽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章延泽像哄着她一般又将她拥进怀中:“你不用内疚,也不用觉得对不住我。你不是也已经把你的心交给我了吗?我们扯平了。”

  苏祓轻轻捶了他一拳,破涕为笑:“总说自己嘴笨,说起话来却比谁都滑头。”

  章延泽安抚般抚着她的肩头,收起笑意又长长叹了口气。

  苏祓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蜷在他怀里。

  良久,章延泽轻轻开口:“等着我。待我处理完朝中的事情,便去找你。”

  苏祓一惊,急忙推开他:“你要做什么?”

  “我混迹官场十几年,早已经看透一切。你我携手浪迹天涯,如何?”

  苏祓凝视着他,摇了摇头:“你不能为了私情毁了自己的前程。”

  章延泽一步上前想要解释,可苏祓连着退了几步,不让他靠近。

  “你听我说。”苏祓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赵弘瑀继位,对你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比起赵弘嘉,他锐意进取、意气风发、心怀天下,在他麾下你必定会有一番作为。崑帝病重,想必时日不多,新朝局指日可待,新旧交替最易生出祸乱。这个时候洛清篱也最需要你的扶持,你若一走了之,他定会独立难支。家国天下,你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一席话说的章延泽哑口无言。对于现在的大殷,他确实恨其不争。若是赵弘瑀继位,必然能一改往日昏昏然的满朝喑哑之靡态。若是这个时候一走了之,自己必定是不能甘心的。

  “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人受苦。”章延泽两相权衡,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怎会受苦?”见他难以抉择,苏祓又走上前来,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道,“漠凤将我养大,视我如养女。如今我回去西卫,虽不是锦衣玉食,却也断然不会受苦。”

  “我指的不是这个……”章延泽望着她,眼中全是不舍。

  章延泽之心,她又如何不能懂得?两情相悦却要生生分离,此生不复相见。这样的苦,必是纠缠一生,纵使岁月流转也无法抵消。

  “只要你我心在一处,就算天各一方也会心意相通。”苏祓微微笑着,脸上还带着泪珠,“那玉坠你还留着?”

  章延泽用力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小心掏出一物,捧在手上。

  苏祓伸出手来,将那玉坠紧紧攥进他的手心里,清亮美目中泛着盈盈水光。

  “来时,我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如今去了,心中竟然多了牵挂之人。你我心意相通,我已无憾。今日一别,望君珍重。”

  说完此话,不等章延泽再有任何言语,他便转身冲进亭外的雨幕中。

  “阿祓!”章延泽望着苏祓头也不回的背影,愣愣地立在檐下,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泪还是雨。

  他摩挲着手中的玉坠,喃喃自语。

  “这一生,我心里不会再有他人。” 窃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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