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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冰融雪霁 并辔而行
小玉亲自回宫向崑帝禀告了煜王府的情况,听完这些,崑帝重重瘫倒在龙椅上。
“启禀陛下,娘娘说殿下的身体受了重创,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还需要好好静养。煜王府中都是些未经过事的奴才,她怕下人不尽心,便请求陛下再宽限几日,待殿下好转一些再回宫复命。”小玉伏在地上恳求道。
“嗯,你告诉皇后,等阿瑀好了再回来,不着急。”崑帝舒了一口气,满意地点点头,“洛府和御医杜若救人有功,朕要赏,要重赏!等皇后回宫,朕再与她商议如何行赏。”
“是。陛下若无其他差遣,奴婢便立刻回王府侍奉殿下了。”小玉叩首谢恩,然后便回了王府。
一旁的太子赵弘嘉跪了下来,竟似喜极而泣:“弘瑀终于安然度过大劫,苍天有眼啊!”
崑帝探过身子,讳莫如深地盯着他打量一番:“是苍天有眼,还是人可胜天?”
赵弘嘉心中一惊,不知崑帝此话何意。他本就做贼心虚,又怕被崑帝看出什么端倪,便赶紧重重磕在地上,将面上的慌乱遮掩过去:“儿臣错了,是父皇恩泽深厚,被及子孙,弘瑀此次方得以化险为夷。”
崑帝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重重拍在他的背上,意味深长地说道:“民间有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要记住,阿瑀在,是你的幸事。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赵弘嘉趴在地上闷着声回答。
崑帝不用看,也能知道他现下的表情是如何惊慌失措。崑帝本意只是敲打一番,并非刻意指责,见他如此惊恐,便又换了副语气说道:“你呀,就是性子太急,沉不住气。”
“父皇说的是,儿臣急躁,一听到弘瑀病了就慌了神,再听到他安然无事,一时情急,竟忍不住眼泪,有失皇室体统和威严,儿臣知错。”赵弘嘉听出崑帝是在敲打自己,便悄悄将话锋带了过去。
“嗯。”崑帝心知他是听出了自己话中之意,也就不再追逼,复又轻轻拍了他几下,“手足情深,一时控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你起来吧。”
“父皇一夜未休息,如今弘瑀已经无恙,父皇也该休息一下了。”赵弘嘉起身,作势就要去搀崑帝,没想到崑帝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朕不累。”崑帝摆摆手,“朕只是不想再去听那帮朝臣叽叽喳喳,烦的慌。今日早日朝会便由你去代为住持吧。”
“是。”赵弘嘉表面恭敬答道,实则已经暗自窃喜。崑帝只要还愿意让他代为处理朝政,就说明他的地位依旧稳固。
“检校司的事情你还要负责去落实。弘瑀这孩子的心意,朕不想辜负了他。”
“儿臣明白。”
赵弘嘉缓步退出殿外,长长舒了口气。
“赵弘瑀不过是父皇年老体弱,用以渲染父慈子孝的工具罢了。”他如此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只是按照小玉的说法,那名叫杜若的年轻御医竟然可以解得了断蓇生花的毒,这让赵弘嘉隐隐觉得不安。时隔多年,他从心底不愿意再想起当年的事情,更不愿意有人借此再做什么文章。
日落时分,赵弘瑀醒了过来。
“弘瑀?”甄皇后轻轻唤了声。
齐重卿也凑上前来,立在一边,欢欣又紧张地盯着他。
“母后?……舅舅?……”赵弘瑀完全不知发生过什么,见甄皇后和齐重卿齐齐围在自己身边,晕晕乎乎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刚醒,别说话!”齐重卿示意他好好躺着,“先让御医为你检查一番。”
甄皇后和齐重卿退到一边,秦邈上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
“回禀娘娘,侯爷,殿下已无大碍。臣这就去准备汤药,为殿下排清体内余毒。”
甄皇后点头应允,秦邈便快步退了下去。
赵弘瑀撑着力气环顾四周,嘶哑着嗓子问道:“母后,儿臣这是怎么了?洛清影呢?”
甄皇后与齐重卿对视了一下,俯下身子轻声说道:“你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别着急,喝了药,母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秦邈端来汤药,赵弘瑀一股脑儿喝下,直呛得眼泪横流。
甄皇后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示意齐重卿秉退众人,只留下欢招一人在内室服侍。
赵弘瑀睁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得她一阵心酸。
甄皇后默默叹气,然后仔仔细细将事情说给他听。
听到后面,赵弘瑀紧张地抓紧了齐重卿的手,一阵阵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直湿透了衣衫。
“你放心,洛清影他没事。”齐重卿宽慰着笑了笑,“洛清篱会好好照顾他的。”
“弘瑀,洛清影将你视作主君,又不惜以命相救,这是你的福气啊。”甄皇后接着说道,“本宫不是普通妇人,也不想与你舅甥二人多费口舌,事到如今,不拼一次绝无活路。”
“娘娘……”齐重卿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他也知道赵弘瑀之前意图通过甄皇后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并不确定甄皇后心里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齐侯,这个时候,你难道还不信本宫吗?”甄皇后沉声问道。
“老臣不敢。”齐重卿慌忙解释,“朝堂之上,步步算计,老臣不敢恣意,稍有差池便会连累殿下,故而……”
“本宫明白。”甄皇后理解他的苦衷,便也不再计较,“你与弘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
说完,她转而看向赵弘瑀,慈爱而坚定地说道:“弘瑀,这一事差点要了你的性命。可是,既然老天不让你死,便是注定要你去做一番事。也许对你残忍了些,但是成王败寇,没有退路可言。本宫身在内宫,外朝之事不可多插手,但是内宫之事,大多逃不出本宫之手。本宫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娘娘,”齐重卿颤抖着跪在床边谢道,“殿下身有不便,老臣代殿下谢过娘娘。”
“齐侯不必多礼,快快起来。”甄皇后迅速将他扶起,继而又问道:“齐侯,你对现在的情况有何看法?”
齐重卿坐稳身子,看了甄皇后一眼,正色言道:“亦喜亦忧。”
“何谓喜,何谓忧?”甄皇后面如止水,可眼神却是一反常态的尖锐。
齐重卿稳了稳神:“太子妄动,拖洛清影入水,开罪洛清篱,此乃喜;若陛下听信秦邈,不再追究此事,就是忧。”
甄皇后没有说话,低头想了一会儿,轻轻颔首:“陛下心思机敏,不会察觉不到异样。可是太子势力日强,除非有确凿的证据,陛下不会去动太子,毕竟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身为皇子,随波逐流,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生死只在天子一念之间,为了宗庙社稷,弃卒保帅也是常有的事情。”
甄皇后分析的有理有据,齐重卿一点仔细听着,一边默默点头:“娘娘所言甚是。”
一旁的赵弘瑀却是听得心里难受。甄皇后这话意有所指,她的儿子赵弘启就是被崑帝遗弃的棋子。父子情义,夫妻情分,说到底还是抵不过江山社稷。最是薄情帝王家,赵弘瑀不知道身为皇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身处天下权力的中心,骨子里却是冰冷的血,屠戮的威胁时刻盘旋在自己的周围。
赵弘瑀想着,轻轻扯了扯甄皇后的衣袖,声音里却透着虚浮:“母后不要多想。”
甄皇后明白他是在关心自己,心中更是欣慰,便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睛,拉住他的手,微微笑了笑:“残杀手足之人,心思歹毒,江山万不可交给这样的人。本宫愿意助弘瑀,也是为了自己,从此以后你们有什么话就尽管直说。”
齐重卿一听,大为感动:“老臣万死不足以报答娘娘的恩德。”
甄皇后示意他无须多礼,却又似有所思,沉下声去:“弘瑀要变强,不可不熟悉政务。”“陛下曾说要为你挑一位老师,看来这件事也要赶紧落定。洛清影一心为主,不顾自身安危,日后必是弘瑀的左膀右臂。本宫会劝说陛下将他封为弘瑀的伴读,一来是有个照应,二来是考虑到洛清影的家世,万一以后事态有变,也好借此牵制洛清篱。”
听到甄皇后竟然主动提出要让洛清影做伴读,赵弘瑀暗淡的心情不禁稍微恢复了一些。章延泽曾经就提醒过他,要留洛清影在身边,必须名正言顺,否则洛清篱迟早会来要人。如果没有中毒这一事,赵弘瑀确实是想借着崑帝要为他请师父的由头,请旨让洛清影做伴读。不过,考虑到洛氏在朝中的势力以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崑帝不一定会同意。而现在,洛清影着实立下大功,且又是甄皇后出面去说,崑帝这一回应该是不会拒绝的了。
甄皇后见赵弘瑀心情好了一些,继续说道:“之前你与本宫闲话家常,说起过这个人,本宫觉得你们意气相投是件好事,如今更能看出他对你的忠诚。良才易得,忠臣难求。放眼朝廷内外,哪一个不是趋炎附势,左右逢源?有这样的忠臣,是你的福气!”
“母后,”赵弘瑀打断了她的话:“洛清影不是臣子,他是儿臣的朋友。”
“弘瑀,你可以把他当做朋友,但是你要记住,你是主君,他是你的臣子,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能变。”甄皇后听及此,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赵弘瑀还想辩解,齐重卿悄悄按住了他:“殿下你还年轻,经历的事情太少。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就是人心,记住娘娘的话,不要感情用事。”
“弘瑀啊,母后明白你的心思。”有齐重卿打圆场,甄皇后也不想与他再争执下去,又缓和了语气说道,“至尊之路难免孤独,让洛清影做伴读,也算给你做个伴。”
“儿臣谢过母后。”赵弘瑀知道此时不宜再过多纠缠,便也乖乖谢了恩。
清除余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赵弘瑀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才下床。
甄皇后回了宫,果然不出所料,崑帝同意了她的建议,只是说要问过洛清篱的意思再下旨。天子封官,哪有经过臣子首肯的道理。崑帝最是清楚洛氏兄弟之间的隔阂,也知道洛清篱不愿与自己的弟弟同朝为官,如果贸然给洛清影什么官职,很难说会不会让洛清篱心生不满。毕竟他现在手握兵权,他的心思与大殷朝的稳定局面息息相关。
而齐重卿也没闲着,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带着大量珍贵药材去了一趟太尉府,当着洛骁的面把洛清篱兄弟二人着实夸了一遍。洛清影尚未恢复,听闻赵弘瑀已经安然无恙,便也就放下心来。
“侯爷,”洛清篱正色言道,“这次得上天护佑,殿下与舍弟都得以痊愈。舍弟自小身子骨就弱,下官决定要将他送回明寂寺,由慧远大师好好照拂。请侯爷将此话转达于煜王殿下,殿下心忧国事,诸事繁忙,舍弟的事情就不劳烦殿下费心了。”
一席话说得进退有据,齐重卿也不好反驳什么,只好微躬着年迈的身躯说道:“二公子于煜王殿下有再生之恩,他的事情但凭大人做主。如有需要老夫之处,只管吩咐。”
“唉,清篱他们这些晚辈,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洛骁拉着齐重卿笑着打哈哈,“犬子们所做的都是为臣的本分,都是为了报答皇恩,为陛下分忧而已。”
洛骁一句话,轻轻松松便将这个莫大的私下人情变成了朝堂之上的君臣大义,也有划清洛府与煜王府关系的意图。
齐重卿倒是对洛骁的话没有太往心里去,他们共事多年,在齐重卿心里洛骁一直就是不轻易站队的老滑头。他在意的是洛清篱的态度。现在看来,洛清篱依旧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弟弟和煜王府沾上什么关系,也就是说洛清篱自己也不想和煜王府有太多瓜葛。
齐重卿知道此事急不来,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和洛骁又寒暄了几句家常,互相叮嘱一些珍重,然后便匆匆离去了。
赵弘瑀有御医局一帮人精心照顾,再加上甄皇后和齐重卿的着意看护,本身就年轻力壮,恢复起来也算是迅速。他知道甄皇后已经向崑帝建议将洛清影留用在身边,崑帝也大约同意了。有崑帝撑腰,想他洛清篱也不敢为难,赵弘瑀心情不由地舒畅起来。每次皇宫里送来珍稀药材、补品,他都会让欢招给太尉府送去一份。可是太尉府那边迟迟没有反馈,这又让他隐隐不安。
洛清影身子弱,又是个心重之人,自然是不像赵弘瑀那般恢复神速。不过好歹有杜若悉心照顾,加上煜王府不断送来的补药,一个月之后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洛清影清除余毒之后自觉在揽月阁不甚方便,便坚持要搬回以前的住处。洛清篱考虑到府中眼线之事,没有同意。他自己搬去了揽月阁里的偏厅,让洛清影在内室里好好疗养。
兄弟之间经此一事,不再像之前那样势同水火。但洛清篱是个好面子的人,掉眼泪的事情被自己的亲弟弟看到,总觉得有些尴尬,便是能躲则躲,尽量不要单独见面了。
这一日,洛清影正半倚在榻上漫无目地翻书,忽然看见章延泽兴高采烈地大步流星进了来。
“二公子!”章延泽一屁股坐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今日觉得如何?”
“好很多了。”洛清影放下书简,笑盈盈地看着他,“你这满头大汗的,想必又是在外巡视呢?”
章延泽刚要答话,杜若就端了一杯凉茶进来递给他:“章将军先喝了再说话。”
章延泽看他笑的狡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过茶盏一口喝下去。茶水所过之处,竟是清凉冷冽地恰到好处,一扫之前在外奔跑的燥热。
“章将军不必多问,配的凉茶而已。”见章延泽惊讶着要开口,杜若不慌不忙收回茶盏就要走。
“嘿!”章延泽皱着眉指着他佯装生气,“杜大人医术高明,就是做人太小气了啊!我就是想问问这么好的凉茶是怎么配出来的,不让问我不问就是!”
“将军觉得好,多来几次不就行了?”杜若也不示弱,笑着回道。
洛清影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好了好了!杜若是逗你呢!”
杜若与章延泽年龄相仿,脾气相投,这段时间因为要一起照顾洛清影,很快就热络起来,常常斗嘴讨巧,惹得洛清篱直嫌弃他俩闹腾。
章延泽翻翻白眼:“杜御医自然是手段高明。”
“是啊,有杜若在,我肯定没事。”洛清影似乎想到什么,笑出声来,“从名字就知道他肯定能救我。”
章延泽不解:“为何?”
“杜若,杜若。”洛清影意味深长地重复了几遍。
“哦!”章延泽心领神会,抚掌大笑,“还是二公子学识渊博。这杜若可真是解毒良方,尤其行军打仗,在野外要是不幸被蛇虫咬伤,杜若草汁可真是救命之物啊!”
杜若知道这两人是合起伙来拿自己的名字取笑,便狠狠瞪了章延泽一眼。
洛清影见杜若面红耳赤,不由起了坏心眼:“诶,章将军不曾听过'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
“果然啊!”章延泽笑着站起身,走到杜若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转身又走回到洛清影榻前,拍手说道,“可惜了我们杜大人是个男子,要是个女儿身,按照这名字,必然是个美人!”
“章将军满嘴胡话,真是有辱斯文!”杜若不再理他,摆摆手自顾退了下去。
章延泽和洛清影看他这般气急败坏,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见洛清影难得笑得这么开心,章延泽不禁感叹道:“这段时间幸亏有杜若在,他这个人不像御医局那些老古董死板僵硬,有他在你也不至于无聊至极。”
洛清影收敛了笑容,言语中隐着一丝无奈:“杜若虽然医术精湛,可是当初救我的药方却是苏祓姑娘拿来的。”
章延泽知道他想说什么。确实,这一次多亏苏祓援手,但是碍于太子的原因,洛清影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谢。洛清影想拜托章延泽代劳,可一来太子因为此事更加警惕,稍有不慎便会将苏祓至于危险境地,二来因为赵弘瑀和洛清影双双病倒,殿前司积压了很多事务亟待处理,章延泽除了殿前司与太尉府两地跑,根本抽不出空余时间。
洛清影这话突然让他想起了那日苏祓的一吻,不觉耳热起来。
“二公子说的是,可是最近风声太紧,想必太子也是如履薄冰。为免打草惊蛇……”
“嗯。”洛清影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苏姑娘救我一命,这恩情我便记下了。苏姑娘是明事理的人,想必也不会怨责我们不去登门拜谢的。”
“她断然不会的!”章延泽掷地有声,“她来救人,本就不是图什么报答。”
“哦?”洛清影见他认真起来,又早就知晓他的心思,便故意问道,“那她图什么?”
“这……”章延泽被问得涨了个关公脸,嘟囔道,“二公子跟煜王殿下待得久了,竟然也变得如此顽劣。”
说道赵弘瑀,洛清影神色稍稍黯然。也不知他经过这一劫难,如今心思何在。
见洛清影似有所思,章延泽轻声说道:“听说甄皇后建议陛下留您在煜王身边做个伴读,陛下觉得合适,但说要问问大人的意思。”
“兄长如何说?”
“大人没拒绝也没同意,就说再想想。”
洛清影咬着嘴唇低着头,默不作声。
“二公子你别急,大人他并不是有意阻碍你的仕途……”
“我知道。”洛清影笑笑,“经此一事,我若还不能体谅兄长用心,那我岂不是傻子?”
“大人就是担心你的安全……”
洛清影自嘲般摇了摇头,“我啊,以前真是自不量力!一心想着自己去建功立业,可出了事还得要兄长为我收拾残局!你不用宽慰我,这件事我会找个时间好好和兄长说清楚。”
又是一年春暮夏初时,醉了琼花。
月色下的琼花泛着朦胧的光华,幽幽曳曳。缕缕暗香不知从何处飘来,熏得每一处肌肤都如醉如痴。
洛清影伫立在揽月阁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深人静,少了白日的喧闹,暗香袭来,又多了一丝丝甜腻。廊檐的阴影投在他身上,将他的脸深深隐去,看不清表情。
洛清篱傍晚时分回了府,洛清影并未见到他,只是听见偏厅起了一阵人声,然后就又归于平静了。
月色下,一名身着天水碧色罗纱长裙的侍女端着茶盘袅娜走近。
“且慢。”洛清影匆匆迎上去,“这是什么?”
“回二公子,这是给大人送去的热茶。”侍女俯身恭敬回道。
洛清影接过茶盘,示意她下去:“我来吧。”
“这?”侍女犹豫了一下,继而点头称是。
洛清影端着茶盘踌躇了片刻,捧着茶缓步进了偏厅。
轩窗下,洛清篱正伏案翻着书简。跳跃摇曳的烛火将明暗光影洒在他的侧脸上,原就坚毅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如刀刻一般。
洛清影从未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兄长,这一眼仔细打量,本来熟悉的兄长似乎忽然变得有些陌生,让他忍不住暗自惊叹,世间竟有如此英伟俊逸之人。
洛清篱听见门口脚步声,以为是侍女来送茶,眉眼未抬,只是指了指案头:“放下吧。”
洛清影被这一声惊醒,收回了思绪,上前一步缓声轻唤:“兄长,是我。”
洛清篱心内稍惊,眉峰微蹙,却又飞快恢复了常态。他放下书简抬起头,抬眼问道:“有事?”
洛清影低头走过去,将茶盏放在他面前:“没事。杜若去煎药了,我闲来无事,看见下人给兄长送茶,便自作主张拿过来了。”
“坐吧。”洛清篱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嗯。”洛清影隔着几案,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洛清篱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刚要再喝,就听洛清影说道:“兄长为国事操劳,晚上还是早些休息为好。这样的浓茶以后还是别喝了。”
洛清篱一愣,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将茶盏复又放置在案头。他从未与洛清影如此促膝而坐,内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这让他很不开心,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见他皱了眉,洛清影以为自己说的话惹他生气了,一时间也有些紧张,不知所措地红了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洛清篱还未适应与自己兄弟的相处之道,亦是有些尴尬地干咳两声。
沉默持续了片刻,还是洛清篱张口打破了僵局:“嗯,你说的对,以后不喝了。”
“啊?”洛清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张着嘴诧异地盯着他。
洛清篱自嘲般笑了笑:“也不是年轻人了,该是要注意一些事情了。”
洛清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说道:“兄长正值盛年,可不要妄自菲薄。”
洛清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继而收了笑意问道:“你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之后的事情你考虑了吗?”
“之后的事……?”洛清影一愣,眼眸恍惚了一下,倏又清亮起来,“清影听凭兄长安排。”
“听我的安排?”洛清篱抿了抿嘴唇,习惯性微微蹙着眉,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深深叹了口气道:“恐怕现在你我的命运都已不再掌握于自己之手,我又何来的安排?”
“兄长……”
洛清影刚要说话,被他打了住:“陛下已经跟我说了,想让你去给煜王殿下做伴读。这是甄皇后的意思,恐怕也正好合了陛下的心思。太子势力日渐坐大,这一次你二人说是突患怪症,实则是太子暗下黑手。竟然敢在陛下眼下对其他皇子下杀手,陛下心里清楚,若不扶植煜王,恐再无人可牵制太子。你与我,都只是陛下的棋子而已。”
一席话说得缓沉,洛清影听完,不知如何接答,只是拧着眉侧着脸盯着案上忽明忽暗的烛火。
良久,他才理清思绪,坚定地开口:“兄长,陛下的用意我都知道。可是就像当初你与我说过的话,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值得做的事情。哪怕被别人利用、沦为棋子也不后悔。且不论为臣之道,只说殿下把我当作朋友。如今朋友有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要说听凭我的安排?”
“因为我知道兄长定会让我去的。”
洛清篱无奈地笑笑:“我若同意陛下的意思,便是亲手把你送进万劫不复之地。你让我又如何下得了这个狠心?”
洛清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兄长深知朝堂昏暗,可曾想过这是因为什么?”
见洛清篱不做声,却没有反驳的意思,他又接着说道:“朝堂风气,因君王而异,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我们有机会赢得一名年轻有为的新君主,为什么不去搏一次?”
“住口!”洛清篱突然大喝一声,吓得他立刻闭了嘴,“我不允许用整个太尉府做赌注去搏这么一件靠不住的事情。太子一日在位,煜王便名不正言不顺。我洛氏一族几代忠臣,洛氏的英名绝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话说到这里,洛清影也知无法再继续争辩下去。洛清篱的话虽是强势了些,却是字字在理,这让他莫名有些失落。
“不过你猜得对。”洛清篱又叹了口气,不再似方才那般疾言厉色,“我确实是会让你重新回去煜王府。我做不到的,总有人要去做。”
“兄长……”洛清影声音哽咽,红了眼眶。
“堂堂男儿哭什么?”洛清篱皱了皱眉,“你总是这样,就像别人故意欺负你了似的。我不喜欢。”
洛清影听了这话,破涕为笑:“兄长烦我,我改就是。”
洛清篱也不接话,只是略显欣慰地望着他。
“兄长,我不在府中,父亲就劳烦你照顾了。”洛清影悄悄瞥了一眼他衣领上的琼花暗纹,“我那日说想看着你娶妻生子,这是真心话。你不要总想着国事,该有个贴心的人照顾你了。”
“夜深了,你该回去休息了。”洛清篱岔开话题,看着窗外说道。
“兄长……”洛清影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了回去。
他站起身,收了茶盏:“茶也凉了。我一会儿让杜若送一些安神助眠的汤来。这浓茶以后还是不要喝了。”
洛清影知道自己兄长的脾气。他不愿意说的话,就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依旧一句也不会说。
洛清影不再坚持,端起茶盏站起身,躬身告辞。出门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回过身子,稳了稳神,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洛清篱怔了怔,手上的动作明显停滞了片刻。他还没回过神来,洛清影已经走了。
洛清篱有些泄气。虽然借着中毒之事兄弟二人关系破了冰,可他却不知为什么,依旧躲着这个兄弟。明明可以卸下心防,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哥哥,反正话都说开了,可他就是拉不下这个脸。
洛清影心里也是怪怪的,但说不出哪里怪。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再去想。可是一念及兄长身上肩负的家族重任,他又有些心疼。辗转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第二日整个人都是昏昏欲睡。
洛清篱依旧一早便去上朝,下了朝就去了殿前司,一日里也没见个人影。
洛清影心里空落落的,自从兄长与他的关系缓和以来,他心里总有个念想蠢蠢欲动,那就是多待在兄长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想弥补这么多年以来缺失的亲情。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洛清篱夜间的茶换成了杜若的药汤,每一晚都由洛清影亲自端来,看着他喝下,然后才会安心离开。说来也怪,不知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心结打开,还是因为杜若的药汤真的管用,这几日他确实睡得比之前踏实了很多。
这一日,洛清篱休息,早上也未出门。宫里的太监倒是早早就来到了太尉府。
洛骁领着两个儿子接旨,原来崑帝正式下诏封洛清影为黄门侍郎,做煜王殿下的伴读。洛清篱、杜若、章延泽等人因为救人有功,各自赏赐黄金、珍珠、丝绸若干。洛骁年老体弱,崑帝恩准杜若留在太尉府,专心侍奉。
洛清影有些惊讶,没想到圣旨会来得这么急。他悄悄瞄了一眼洛清篱,见他安之若素,便知他心中早有准备。
小太监念完诏书,待一众人谢了恩,便赶紧扶起洛骁谄笑:“太尉,您这两位公子同朝为官,与皇子们关系都好,很多人可是羡慕的紧啊!”
“公公说的哪里话。这都是皇恩浩荡,陛下不嫌弃犬子们无用,赏他们一个差事罢了!”洛骁谦虚地笑笑,“公公一大早便来宣旨,着实辛苦。老夫命人给公公准备了点车马费,还望公公笑纳。”
说完,洛清篱给吉叔使了个颜色,吉叔便轻快迎上去,笑着将小太监领了下去。
待人走远,洛骁才看着洛清影叮嘱道:“你准备一下吧,明日就去吏部点卯。从今以后食皇粮,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心里都要有数。”
“儿子明白。”洛清影俯身答道。
“你是聪明孩子,为父也放心,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洛骁摆摆手,想了想似乎仍旧不太放心,又转而嘱咐洛清篱,“你看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就一并交代清楚。”
说完,他便颤巍巍回了别院,只剩兄弟两人面面相觑。
洛清篱抬脚往揽月阁走去,洛清影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偏厅。
洛清篱淡淡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要交代你的。只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保护好自己。”
洛清影眉心微动,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一般。
洛清篱拿起了书简,准备处理公务:“去吧。府中的事情有我在,你就不用挂念了。”
“是。”洛清影跪下,给洛清篱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本来一肚子话想说,事到临头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孑然一身戚戚然过了二十五年,如果可以,现在他宁愿在府中侍奉父亲和兄长,以弥补这么多年来缺失的亲情。可是洛清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既然他已经选定了道路,无论前方有什么艰难险阻,他都必须要继续走下去,不能再回头。
何况,他与赵弘瑀有承诺在先,无论何时,不离不弃。既是答应要与他一路扶持,自己便绝不能半途而废。
是夜,洛清影没再去给洛清篱亲送药汤。他反反复复叮嘱杜若无数回,让杜若替自己仔细照顾兄长,每晚的汤药必须送到,必须亲眼看着他喝完。杜若一边暗自好笑他啰嗦,一边连连点头答应。
翌日一早,章延泽便送洛清影去了吏部。走得匆忙,天色未明,他竟未见到洛清篱一面。
等一应事务处理完毕,章延泽将他送到了煜王府门口。
“呀!我的侍郎大人!您可终于回来啦!”欢招眼尖,一眼看见飞奔而来的两人,立刻冲下台阶迎了上去。
洛清影下了马,对章延泽点头谢道:“延泽,就送到这里吧!今日多谢你了!”
“公子不必客气,末将这便回去复命了。”章延泽并未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卷绢帛递了过来,“对了,大人说有件东西让末将到了王府再交给您。”
洛清影疑惑地接了过来,未及打开,章延泽已经勒转马头飞驰而去。
一阵风带过,洛清影后退两步,鬓边几缕发丝飞扬起来,飘过脸颊。
他怔怔盯着章延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路尽头,然后低下头缓缓抽开卷轴。
那是写在绢帛上的一整部兵法。洛清影从字迹上就轻易辨认出这是洛清篱亲笔所抄。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自己的心愿,从未忘记过。他严厉地骂过自己,也狠下心来罚过自己,可说到底,他却始终都在暗处默默保护着自己。
胸腔中涌动着不能抑制的悲恸,眼泪再也克制不住,一颗一颗地滚了下来。
欢招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在一旁不敢多语。可又不能眼见他在此兀自伤心,只好上前极轻地唤了一声。
“无妨,风大迷了眼睛。”洛清影用衣袖拭了拭眼睛,喉间却仍有抑制不住的哽咽,“我们进去吧。”
“是!”欢招见他平复了一些,立即笑着引他入府,“殿下已经等了您很久了。”
洛清影记得上次来到煜王府的时候,枝上新叶方出,柔嫩可爱。如今才不过一个月的光景,满府中皆是一片郁郁葱葱,浓的化不开。
欢招将他一路引入芙蓉阁,一进院门,便见赵弘瑀只着了月白色的丝质里衣,站在廊檐下左顾右盼。见二人进来,他立刻几步迎了上来,喜笑颜开:“吏部做事也太慢了!害我在这里站得腿都麻了!”
洛清影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完全走出来,有些晃神。
赵弘瑀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见他泪痕未干,不禁皱了眉头:“洛清篱又欺负你了?”
“没有。”洛清影撇过头去,掩饰着面上的异样,“刚才进门被风吹了眼睛。”
说完便自顾自地进了屋。
“风?”赵弘瑀不解地看看天,又看看欢招,“哪来的风?”
“哎哟我的殿下!”欢招一脸谄媚,“是有风啊,快进去吧,回头吹冻着了,侯爷和娘娘那里奴才交不了差啊!”
“就你话多!”赵弘瑀瞪了他一眼,一路小跑跟了进去。
洛清影跪坐在案边,正盯着卷轴出神。赵弘瑀撇撇嘴,走上前去夺了过来:“这是什么?”
洛清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自己不会看?”
“欸?”赵弘瑀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小声揶揄道,“父皇是给我请了个伴读,还是找了个吵架的啊?”
洛清影因为刚才的事情心中不乐,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自觉确实有些过分,便低头说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
“好啦!”赵弘瑀听出他言语中的歉意,便乐呵呵地说道,“我的侍郎大人,以后我还要多仰仗你呢!我脑袋笨,你可别闹脾气嫌弃我啊!”
洛清影抬头看他,却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得笑了开去:“几日不见,耍嘴皮子的功夫见长啊!”
赵弘瑀笑得没个正形,却突然停下来认真问道:“这次脱险,全靠你了。我听欢招说是你亲自试的药?章延泽和杜若来的匆忙,我问舅舅,他也是语焉不详。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告诉我!”
洛清影望着他,然后指了指窗外。
“你放心吧!”赵弘瑀笑着按下他的手,“也是借着这件事的福,父皇命舅舅给我的王府安排了一队禁军,他们就守在芙蓉阁的围墙外,不是本王允许的人根本无法进来。”
“这倒是和太尉府很相似啊。”洛清影说道,“因我之事,兄长派人将揽月阁把守住,那些眼线也是无计可施。不过我走了之后,兄长怕是又要被太子监视起来了。”
“是福不是祸,你也不必多想。我已经让欢招安排好了,你暂时就在芙蓉阁的偏殿住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嗯。”
“那你就赶紧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洛清影点点头,继而又有些无措,“事情太多,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起。”
“那我问你答。”
“好。”
“章延泽说这解药是杜若找到的,杜若是如何找到这断蓇生花的解药?”
“你不信杜若的医术?”
“杜若医术精湛,比御医局那帮老头有意思,可要说他能找到这般剧毒之物的解药,我还是不信。”
洛清影微微笑道:“确实,这是苏祓送来的。”
“苏祓?”赵弘瑀有些惊讶,“她不是太子的人?她不怕太子追究?”
“或许她在太子身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想与他同流合污。想必她决定救人的时候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她是怎么拿到解药的呢?太子那么小心谨慎,不可能把解药给她啊!偏偏这解药又这么古怪,苏祓不会是别有所图?”
“应该不会。”洛清影摇摇头:“听章延泽说,这毒药本来就是她的乳娘送给太子的。所以她有解药并不难理解。”
“那她是西卫人?”赵弘瑀一惊。
“现在还不好说。送来解药之后她就回去了,考虑到最近的风声,兄长也没有跟她再联系。”
“嗯。”赵弘瑀若有所思,“难不成她真是因为章延泽才救我们的?”
“江湖儿女,重情重义,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弘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看你也是不逊色于这些江湖儿女啊!重情重义真君子!”
洛清影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笑笑没接话。
赵弘瑀收了笑意,义正言辞地说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千万别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了!万一你真的用错了解药,我就算活下来也无法原谅自己!”
见他如此认真,洛清影忍不住杵了他一下:“这么认真做什么?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总之不要拿你的命换我的命!大家的命都是一样的,没有贵贱之分!谁都必须努力活下去,不能轻贱生命!”赵弘瑀抬高了嗓门。
洛清影一愣,心中被重重撞了一下。
作为皇室贵胄,赵弘瑀从出生就凌驾于万民之上,如今却能视他人之命如自己之命。这种认知虽是质朴,却不得不令人为之震动。
洛清影知道他是忧心自己,便岔开话题:“下回?这样的事最好没有下回。”
赵弘瑀闻言,不免很是内疚。洛清影遭此劫难,还不是被自己拖累?想到这里,他懊恼地一拳捶在腿上,没想到下手重了些,疼得他直咧嘴。
洛清影被他的表情逗乐,笑了几声,想到还有正事没说便又静了下来:“毒源可曾查明?”
“不曾。”赵弘瑀亦是敛起神色,“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恢复身体,还未来得及彻查。舅舅说借着这件事,正好清理一下王府里的人,这两天就准备动手。我准备交给欢招去做,凡是他认定不可靠的人都以侍奉不够用心为由全部赶走。”
“嗯,太子肯定也明白你已经起了疑心,借此事拔了这些人他也不敢在背后有什么动作。”
赵弘瑀点点头,继而又疑惑地问道:“那个阿永平日里只在书房伺候,你又很少去书房,你说这毒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
见洛清影思忖不语,赵弘瑀又接着说道:“舅舅与我已经加强了对每日饮食的戒备,但一日找不到毒源,便一日内心不安。若说是有人加在食材里,在这风头浪尖之上必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可如果不是……这毒就一直在你我身边,那……”
“你我身边……”洛清影盯着他,似是自言自语,“别人不曾中毒……只是你我而已……那便是只有你我二人接触之物……除了饮食……”
“嗯。”赵弘瑀点点头,“我也想过,你我经常所在之处就是西窗……为了避开眼线,我们经常摒开众人。你喜静,屋里又常常不用人伺候。所以此物必在那里。”
听到这里,洛清影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问道:“什么东西是我进府之前不曾有过的?”
赵弘瑀抿着唇皱着眉,仔细地在脑海中搜索。突然,他想到一物,不可抑制地睁大了眼睛:“凝墨!”
随即他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可是不对啊,这是父皇赐给我的。父皇他……他要杀我?!”
“好狠的手段。”洛清影冷哼一声,“恐怕陛下赐给你的凝墨早就被人调了包。”
“你是说……?”赵弘瑀反手抓住他的衣袖,因为内心的紧张死死不肯松手,将本来平滑的布料揉皱成一团,“难道太子要害的是父皇?而父皇恰巧这几年不太爱用香便将它赐给我。于是……”
“太子心思细密,恐怕宫中府库中的凝墨都被他做了手脚。反正这是极珍贵的名香,陛下不用,也会赏赐给中意的臣子。这几年陛下与太子早有嫌隙,陛下中意之人往往就是掣肘太子的利器。太子这一招以不变应万变,细细想来实在是毛骨悚然。”洛清影细细想着,“不过这些都是猜想,还是先要确认为好。”
“如何确认?”赵弘瑀很是着急,“御医局的秦邈靠不住,苏祓又不便相见……”
“杜若。”洛清影打断了他,“他既能诊断出我所中的毒,想必就能辨认出凝墨里是否有断蓇生花。”
“你刚来王府,如果此时招他来恐怕会引人生疑。我让欢招带上一些凝墨去太尉府,顺便再带上一些药材珠宝过去,就说是登门拜谢太尉去了。”
“好。”洛清影亦是赞同,“事不宜迟。”
赵弘瑀心中有数,便将欢招叫了进来,仔仔细细叮嘱一番,欢招得了令,立刻带上人去了太尉府。
欢招心思机灵,找了个机会与洛清篱悄悄说明来意。洛清篱便叫来杜若,让他仔细检验。
杜若看了看那一截凝墨,说道:“大人,这断蓇生花无色无味,凭肉眼无法看出。下官只能用活物试毒,估计需要些时日。”
洛清篱点头,然后对欢招说道,“公公先回去,一旦确定我便会立刻让章延泽去报信。”
“那就有劳二位大人了!”欢招躬身谢道,“奴才这就回去告诉殿下和侍郎大人。”
洛清篱颔首,着人送欢招出门。
既得了杜若的意思,赵弘瑀和洛清影知道此事急不得,便也按下心来默默等着消息。
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方知活着的好处。赵弘瑀一改之前闲散王爷的脾气,乖乖听御医的话,按时喝药调养身体,这让洛清影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而齐重卿因为这件事又耗去了不少精力,本就没怎么恢复的身体反反复复旧伤复发。赵弘瑀几乎每日都会去侯府探望他,每每去都会吩咐欢招带上一堆上好的药材。
崑帝考虑到这两人清除余毒需要时日,便也派人传来话,让他们好生静养,暂时不需考虑朝堂之事。
于是洛清影便莫名其妙地闲了下来。
赵弘瑀虽是武人,情致还是相当不错的。之前的西窗幽宁静谧,便很是符合洛清影的胃口。可是经过了断蓇生花之后,赵弘瑀便对那处十分不放心,除了被禁军重重围起来的芙蓉阁,绝不允许他再随便乱走。
洛清影每日在芙蓉阁附近,闲来无事却是喜欢上了院中西南角的一处青藤长廊。这长廊本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临着院中的荷花池,廊上又覆上了厚厚的青藤。阳光透过青绿的叶子婆婆娑娑映在地面上,光影摇曳,这让他觉得意外地轻快,便常常流连于此处。
这日午后,洛清影斜倚在廊下的软塌上无事随意翻看书简,一阵困意袭来,竟然就这么打了个小盹。恍恍惚惚之中听见有窃窃笑声,缓缓睁开眼,却见赵弘瑀正坐在他对面掩着嘴嗤嗤暗笑。
他顿觉有失仪容,便红了脸挣扎着坐了起来,有些生气:“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坐在这傻笑什么?”
早上赵弘瑀说要去侯府探视齐重卿,说好留在侯府用晚饭,没想到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见洛清影有些气恼,赵弘瑀笑着说道:“舅舅说他精力不济,需要静养,我便回来了。没想到一回来就看见先生小憩在此……原来你睡着之后是这个样子的啊,比平日倒是憨了一些……”
话未说完,洛清影便将手中的书简重重扔了过来,随即起身抬脚便走。
“诶?”赵弘瑀手忙脚乱接住书简,站起身跟了上去,“开个玩笑嘛,生什么气呢?”
洛清影停住脚回头看着他:“如此不正经,真是能气死夫子。”
赵弘瑀吐了吐舌头,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书简,原来是孙子兵法,只不过不是之前从明寂寺带过来的那册。
“咦?你的兵书呢?这个好像不是之前那册……”赵弘瑀问道。
“收起来了。”洛清影说着,继续往殿中走去。
“还有洛清篱亲手抄写的卷轴呢?也一起收起来了?”赵弘瑀跟上去,继续问道。
“是。”进了殿,洛清影一撩衣摆在书案边坐下。
赵弘瑀在对面坐定,撇着嘴小声嘟哝道:“洛清篱给你的都是宝贝。”
话未说完,就见眼前一闪,书简又被洛清影抽了回去。
“重要的东西就要收好,这个道理你不懂吗?”洛清影说着,将书简在案上缓缓铺开。
赵弘瑀刚要开口,就听他突然问道:“你的玉珏呢?”
“啊?”赵弘瑀一愣,“什么玉珏?”
“之前给曹晖的那个。”
“啊?哦,收着呢,收着呢。”赵弘瑀见他一脸认真,连声答道。
“真的?”洛清影眯起眼睛审视着他。
“真的!”赵弘瑀的眼神有些闪躲。
洛清影伸出一只手,不依不饶:“哪里?拿来我看。”
“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你却为了我的事情将它送了出去。我怕我会把它弄丢了,便交给舅舅保管。”赵弘瑀一脸认真,“不信的话下回我去舅舅那里拿来给你。”
洛清影挑了挑眉,收回了手,又继续翻着案上的书简:“放在侯爷那里倒也安全。”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赵弘瑀见他不再追问,便赶紧换了个话题:“话说这么久了,杜若那里是不是该有消息了?”
“嗯,应该快了。”洛清影顿了顿,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预感,疾风骤雨很快就会再次降临。
凝墨中掺了断蓇生花。
当洛清篱听到杜若如此禀明时,他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只是默默皱了皱眉头:“有劳你了。剩下的我自会安排,你先去忙吧。”
杜若立在一旁却并无要走的意思。
洛清篱疑惑地望着他:“你还有事?”
“大人,你一点都不怀疑下官吗?”
听他这么问,洛清篱不由抬起头来。杜若只是如往常一般微微笑着,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洛清篱挑了挑眉:“殿下让你去查,我只是遵命行事。”
杜若上前一步,又问道:“大人当真没有芥蒂?”
洛清篱听他此话颇有深意,便也直言道来:“我并非一点不曾怀疑。可你这段时间在府中的言行举止,证明你是一个磊落坦荡之人,且有悬壶济世的抱负。况且你曾救过清影,我为何不能信你?只是你这般追问,倒显得确实有事相瞒。你若愿意说,我便听着。你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杜若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他面色沉重,完全没有平日的嬉笑。
突然,他跪了下来,朝洛清篱重重磕了个头。
洛清篱见他这般,明白他必定是有惊天的秘密要说,便没有打断他,只是抬手示意他起身。杜若并未起身,总是含笑的眼眸变得凄厉无比,他抬起头来如泣如诉:“大人,下官确实有事隐瞒。下官并非有意,只是这事情若是说了,必在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我一人之命死不足惜,如今下官有幸能接近大人,又见识到大人如此重情重义,便决心将这一秘密和盘托出,将自己的性命全部交与您!”
说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似有顾忌。洛清篱知道他是担心隔墙有耳,便说道:“你且安心说来,这揽月阁如今戒备森严,外人进不来。”
杜若这才安下心来,继续说道:“实不相瞒,下官是陆奇同母异父的弟弟。”
“陆奇?!”洛清篱一惊,“镇守天雄的陆奇将军?!”
听洛清篱并未用到反贼这样的字眼,杜若心中甚为感动,他点点头说道:“正是!陆奇一家蒙受不白之冤,天地浩荡却无处可辩!下官心寒啊!”
说完,他仰天闭目不语,却是抑制不住胸腔中的悲恸,在嗓子里苦苦呜咽。
洛清篱起身,把他拉了起来,引至案边坐下,低声问道:“我也怀疑天雄叛乱之事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可是苦于没有证据。你既是陆奇的亲人,必然知道个中细节。可是,你与他既是兄弟,为何还能在御医局而不受牵连?”
杜若抹了抹眼泪,喘了口气:“大哥早年与我同在绝心谷修习医术。天下动荡不安,每有征战,受苦的就是黎民百姓。千里无人声,唯有累累白骨。大哥与我便决心学好医术,拯救那些在战乱中受伤的人。一年又一年,大殷与西卫、南衹之间兵祸不绝,尤其是与西卫,边境的老百姓根本就没法活。大哥觉得如此一个一个地救治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灾祸源于战争,只有将西卫赶出我大殷,再不敢犯境,才可以终止这人间惨剧。所以他果断弃医从戎,投奔叶洵将军麾下。而我没有大哥的军事天赋,便在天雄乡间继续行医。大哥寡言,从军之后也未向人提起以前的事情。后来天雄稳定下来,我为了能学到更精湛的医术便努力考入了御医局,再也未与大哥见过面。”
“那你可知道叶之雄叛乱的内情?”洛清篱有种预感,杜若今日所言必将会在朝堂之上掀起惊天巨浪。
杜若点点头,继续说道:“事发之前,大哥已经有所预感。他密送书信与我,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书信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书匣,里面详细记录了历年太子府从军饷中克扣费用的明细。我收到这些东西不久,便听到天雄叛乱的消息。”
“既然你有证据,为何不交与官府?”
“官府?”杜若冷笑一声,“官府治得了太子吗?我杜若只是一介寒衣,人微言轻,说的话有人信吗?何况,我只要自报身份,估计就直接被太子的人砍了脑袋!”
洛清篱闻言,默默颔首,然后又问道:“既然你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为何又要告诉我?”
“也是因缘巧合。”杜若坦诚答道,“这一次煜王殿下和侍郎大人中毒之际,下官才有机会接近大人。下官想,大人亲自领兵平叛,以您的睿智怎能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下官敬重大人的为人,在太尉府的这段日子里,下官更加坚信大人秉持为臣之节义,实乃当今浑噩朝堂上的一股清流。所以下官想赌一把,反正这些证物在下官手里是永无见天之日的,况且……况且下官也看出了太尉府与煜王殿下之间的关系,下官斗胆,如有煜王殿下的支持,这件事就更多了一份希望。”
得知真相,洛清篱心中唏嘘不已。可听到杜若最后的几句话,他又猛地正色说道:“天雄之乱是我带兵去镇压的,如果内有冤情,也需由我亲手为之昭雪。正源之事不必牵扯到朝中党争,否则只会弄巧成拙,你可明白?”
“是!”杜若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人说的对,是下官偏私狭隘了。那……大人,这些物证您需要过目吗?”
“那是自然。”洛清篱点点头:“只是不要拿到这里来。太尉府人多眼杂,不安全。今晚你把东西拿到章延泽家中去,待父亲睡下,我便过去。”
“是。”
“慢着。”洛清篱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太尉问起,你就说今日晚些时候要回一趟御医局递交病历纪要,省得他老人家疑心。”
“是。”
待杜若离去,洛清篱却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
真相果真如自己想的那般,太子多年来一直暗中克扣军饷。
既为人主,却做出这般荒唐的事情,自毁长城,令人心寒。
洛清篱不由地想到了洛清影,继而又想到了他那夜对自己说过的话。或许,赵弘瑀真的会是一个更好的新君人选。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便匆匆唤来章延泽,准备先好好交待一番。
听到这个消息,章延泽忍不住又惊又喜。一直以来,天雄之事就如同重石一般压在他的心头。
洛清篱考虑到眼下朝中复杂的局势,不允许他贸然去查,他也只能暂时中止一切行动。如今,杜若突然拿出了最为重要的证物,他岂能不兴奋?
忍住心中的惊喜,他冷静下来问道:“大人,这杜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交出如此重要的证物?这其中是否有诈?”
洛清篱微微侧着身子盯着他,言语间竟莫名有些欣慰:“延泽也不再似以前那般莽撞了,凡事多思量,很好。”
“大人莫要笑话我。”章延泽挠挠后脑勺,一脸的难为情,“自从煜王和二公子中毒之后,我才真正明白大人以前所说的谋国者亦当谋身这句话的道理。我若还不能多些考虑,岂不是要拖累大人?”
“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我倒不要紧,只是怕你以后会吃亏。”洛清篱见他不好意思,便又回了正题,“你考虑的不无道理,所以我让他今晚去你家,一来避开耳目,二来也能好好问个清楚。若他真居心不良、别有用心,你我二人也好将他控制住。”
“大人思虑周全。”章延泽心悦诚服,“那末将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刚要走,就听洛清篱又唤了一声:“延泽,这件事先对煜王和清影保密,涉及到太子,尽量不要让他二人搅合进来。”
崑帝心思多疑,若是此时让煜王参与进来,怕是反而坏事。章延泽明白他此举意在保护洛清影,于是便认真点头,示意他宽心。 窃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