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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寺初遇 一诺承君

窃生记 室鞅 30428 2021-04-06 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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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孤寺初遇 一诺承君

  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

  大殷朝建平四十年,又是一年岁初始,岐江畔水雾缭绕,氤氲出一派春日盛景。

  赵弘瑀负手立于江岸之上,金乌东升,云蒸霞蔚,一阵江风袭来,湿润凌冽且夹杂着江水独有的腥气。江面上混沌一片,只听着拍岸的水声便可以想象出那一片辽阔的水域。

  他凝神静气,退去平日里嬉笑不羁的神情,黑亮的眼眸里也渐渐氤染了浓浓的雾气。

  远处堤岸水榭,不知哪户官宦人家阖家赏春踏青,丝竹管弦声声脆,欢闹之声随风飘来,落进赵弘瑀的耳内,令他不由锁紧眉头。

  这几日但凡出府,他便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皆在他人掌控之内,这让他十分窝火。今日好容易想躲开热闹寻个清静,怎奈江渚堤岸春风过处皆是人潮。他满怀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拍了拍踏云骓,准备离开。

  这踏云骓黑身白蹄,通体油亮,四肢健壮修长,一看便是西域极品。此时,它似乎也是通晓了主人的意图,嘶鸣一声而后昂首挺立。

  “公子!公子!”

  刚一翻身上马,赵弘瑀就听见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他抬眼望去,远远见一个少年骑着马朝这里飞奔而来。

  “公子!”少年勒紧缰绳,连滚带爬下了马,一把揪住踏云骓的辔头,“公子,您这神驹跑得也太快了,刚出城上了官道,奴才就找不见您了!”

  赵弘瑀收起满腹心事,又恢复了富贵公子哥儿的顽劣脾气,毫不客气地揶揄道:“欢招,要怪就怪你那老马太慢,跟你一样磨叽。”

  见自家主子又是一副要走的架势,欢招警惕地抓紧了辔头:“公子,您又要去哪里?奴才好容易追上您啊……舅老爷不在京中,东边那位府上的耳目众多,就等着抓您的把柄呢!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被舅老爷知道了,奴才又要被臭骂一顿……”

  欢招的一番话让赵弘瑀的心陡然一沉,他咬了咬牙翻了个白眼。

  “想抓我的把柄?先追得上我的踏云骓再说!”赵弘瑀不耐烦地打断他,立马扬鞭凌空狠狠抽了一记。欢招本能地缩回手,手刚一松开,踏云骓便似羽箭脱弦般飞了出去。

  顺着岐江官道驰行了十几里地,人烟渐稀。赵弘瑀舒了口气,勒缰徐行,下了官道,随着心意信步游荡。待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一处山门前。

  “明寂禅寺。好一幅遒劲的字!”赵弘瑀抬头望去,山门久远,已有斑驳。楠木的门匾上赫然刻着四个暗红色的大字,虽经时光侵蚀,却仍可见往日之神采。他犹豫片刻,翻身下马,将坐骑交给了山门外的小和尚,整了整衣襟便顺着石阶向上走去。

  明寂寺是京城燕安南郊二十里外的一座千年古刹,它藏于燕平山中,又修建在思远崖上,从寺门到大殿有一段极其陡峭的山路。因为远离京城、山路难行,除了清修的僧人,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清风徐来,山涧鸟鸣,赵弘瑀越走越是轻松畅快。他抬眼望去,却见前方不远拐角处坐着一个人,那人靠在路边的树根处,屈膝而坐,似是受了伤。

  “你没事吧?”赵弘瑀三步并作两步蹦上台阶,蹲下身询问。

  “没什么。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而已。”那人抬起头来,明明腿脚受了伤,双手却仍旧死死护着怀中的东西。

  “要我帮忙吗?”赵弘瑀好奇地往他怀中看了看,以为是什么宝贝,没想到却是两只毛茸茸的雏鸟。

  “能帮我把它们送回去吗?”那人看了赵弘瑀一眼,而后又仰头望向树冠的方向。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赵弘瑀发现了树上的鸟巢。

  “给我吧。”赵弘瑀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人手中的雏鸟,顿时觉得手心一片温热。自幼长在禁军之中,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他利落地飞身上树,手脚轻柔地将它们放回巢中,然后又轻轻拍了拍两只小家伙的脑袋,默默说了句:“可不要再摔下来哦。”

  “可以了吗?”那人倚坐在树下,仰首焦急地望着他。

  赵弘瑀眉峰一挑,轻轻一跃落下地来。

  “它们没事了。”赵弘瑀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凑近蹲下身问道,“你的脚扭伤了?还能走吗?”

  “不妨事。”那人一手撑着树干,踉踉跄跄试图站起身来。

  赵弘瑀一步上前扶住他,然后抬眼望了望云深山顶处,说道:“看样子还有不短的路程。山路难行,我背你吧!”

  “不用了。”那人的声音干净通透,听在耳中很是舒服,“多谢这位公子,你还是先走吧,不要误了事。”

  “我也没什么正事。这林子虽好,就是太静了些,一个人还真有点孤单,有人做伴反而热闹点。”赵弘瑀转过去蹲下身来,“来吧,我背你!”

  “你行吗?”那人摇摇头。赵弘瑀虽然今日轻装出行,但那青靛色暗绣云纹的丝质衣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世价不菲。让这种纨绔子弟背着自己爬山,简直就是开玩笑。

  赵弘瑀像是看透了那人的心思,不由地撇了撇嘴道:“放心吧!我可是个练家子!绝对摔不着你!”

  那人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好再推辞,说了声“谢谢”便攀上了他的后背。

  那人很轻,赵弘瑀背着他几乎不怎么吃力。只是这台阶着实太高,又被暖阳照了半日,身上不觉湿热起来。

  “你出汗了。”那人伏在肩上缓缓开口。

  “嗯,是有些热了。不过没事,背你还是绰绰有余。”赵弘瑀这话不假,虽然身为皇室贵胄,但他从小就跟着做禁军将领的舅舅习武,一点骄奢之气也没有,“对了,我叫齐瑀。背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名字重要吗?”

  “当然!我帮了你,哪天想起来去找你讨个赏钱,都不知道找谁去!”赵弘瑀一路行来,心情已经好了许多,此刻本想开个玩笑,却忘了背上还有个人,一挺腰差点把那人给扔出去。

  那人慌忙拽紧了赵弘瑀的衣领,一顿挣扎中碰到了受伤的脚踝,轻轻抽了口气。

  这一拽倒是差点没把赵弘瑀给勒死。他憋得脸通红,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

  “没事吧?”赵弘瑀稍稍平复一下,身子往前又伏了伏,让那人趴得稳些。

  “没事。”那人摇头,二人又没了言语。

  “洛清影。”

  “嗯?”赵弘瑀微微转头,却看不到身后之人的表情,“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叫洛清影?”

  “你不是听见了?”背上之人似有愠怒。

  “怕听错了嘛!”赵弘瑀大笑,“云起朱阙惊鸿翔,茕茕清影覆朝霜。好名字!”

  说罢赵弘瑀却忽然停下脚步,略一沉吟道:“你是洛清篱的弟弟?”

  “家父正是洛骁。”洛清影顿了顿,对于那个哥哥,轻描淡写绕了过去,“你认识家父?”

  “洛太尉军功赫赫,威名远播,谁人不知?我只听过老太尉大名,未有荣幸见过本尊,有时间你领我看看啊?”赵弘瑀嘿嘿一笑,带过话头。

  洛清影没有答话。二人各怀心事一路再无言语。

  “终于到了!”赵弘瑀气喘吁吁地踏上最高的一级石阶。

  “禅房就在大殿后面,我自己可以回去了。多谢齐公子相助。”

  “诶,送佛送到西嘛!”赵弘瑀笑着说道,并没有放下他的意思,顺着小径来到后院一处禅房。

  赵弘瑀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将洛清影扶上卧榻,转身来到几案边,提起一只茶壶说道:“你躺好,走了半日也该渴了吧?我给你倒点水。”

  身后之人并未答话。赵弘瑀倒茶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身来,却见洛清影正眉头微锁地审视着自己。

  “你到底是谁?”

  赵弘瑀挑了挑眉,眼眸闪烁片刻,然后又转回身去继续将茶水倒满。

  太尉府的一桩风流旧事,成了朝堂上下的秘闻。

  洛骁早年间与夫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洛夫人生下长子洛清篱以后身染沉珂,流连病榻辗转一年多,撒手人寰。洛骁难忘旧日夫妻之情,不再续弦,独自一人将洛清篱抚养成人。洛清篱十一岁时便因有着百步穿杨的本事被当朝天子看中,小小年纪便被破格提拔进入殿前司,效力于父亲麾下。

  洛清篱初露头角,洛骁却晚节不保,与京城内的流莺有了暧昧,生下了一个儿子。洛清篱坚决不让这个血统不正的孩子入府,两人为此差一点父子恩绝。最后还是当朝皇帝陛下从中调解,情势才得以缓和。洛清篱同意让此子冠以洛姓,但前提是他必须寄身于明寂寺,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洛骁将孩子送到明寂寺的当晚,为孩子取名洛清影,意在希望孩子可以一生活在暗处,不再被世人的目光所注视,平淡安稳地过完一生。

  皇帝开了口,禁止朝中再提及此事,再加上明寂寺人迹罕至,时间久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渐渐少了。

  所以,能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必定不是简单的官宦子弟。

  “名字重要吗?”赵弘瑀转过身,扬着下巴盯着洛清影因为恼火而有些发红的脸。

  “我没有刻意欺瞒。希望公子也一样。”

  “好吧。”赵弘瑀凑到他身边坐下,将茶水递给他,眼中透出一丝狡黠,“那我就告诉你一人。”

  洛清影抿着嘴,瞪着眼睛望着他。

  “记住了,我叫赵弘瑀。”

  “……”洛清影一愣,“你是……煜王殿下……”

  “小心!”眼看洛清影手中茶盏将倾,赵弘瑀一把接了过来,“如假包换!本王背你上山,这可是你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赵弘瑀有些得意,继而又低下声来:“不过我这次是私巡,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洛清影微微蹙眉,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曾从洛骁口中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位当朝三皇子殿下的事迹。

  煜王赵弘瑀的生母惠妃齐氏早年深得天子宠爱,一朝怀有龙种,分娩时却遭遇凶险,只留下嗷嗷待哺的皇子便含恨离世。由是,当朝皇帝对这个儿子便是又爱又恨。齐氏的哥哥淮安侯齐重卿时任虎贲将军,戍卫禁宫大内。齐重卿是个沉稳心细之人,害怕小皇子一个人在后宫孤苦伶仃惨遭毒手,便恳求将皇子带出宫来,养在侯府。天子同意了,并要求齐重卿以军人之规来教育他。

  洛清影曾听父亲赞许过这位煜王殿下,行为大胆果敢,不似其他皇子那般骄纵。今日一见,当真是神采奕奕、器宇不凡。

  刚想到这里,洛清影隐隐又有些不安。他虽身处荒野古寺,可对朝中的情势也是略知一二。洛骁身为太尉,手握重兵,但他一直秉持中庸之道,从不涉足任何争斗。近年来太子赵弘嘉频频向他示好,有意拉拢,洛骁都装作糊涂推脱干净。太子监国,结党营私,将朝中弄得乌烟瘴气,引来不少怨言。赵弘瑀虽长于宫外,却仍是皇子血统,再加上淮安侯的威名,一些朝臣改旗易帜,暗中支持起煜王来。可这位煜王殿下似乎对皇位并不感兴趣,一派武人作风,多了几分行侠仗义的豪气,少了几分执掌天下的王者之气。

  洛清影如此思忖,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赵弘瑀也一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太尉府的二公子。对于太尉府,他有着本能的排斥。且不说洛骁,单说那个洛清篱,虽在殿前司曾打过几次照面,可回回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让人浑身不舒服。

  这个洛清影貌似也是个冷清性子,但相比洛清篱而言却又少了许多锋芒。赵弘瑀本想安顿好他便速速离去,不做纠缠,可没想到他竟如此聪明,只从一句话便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好了,我也没有什么瞒你的了。”赵弘瑀拍拍大腿,站起身来,“不过你一定要帮我保密哦!”

  洛清影抬头望着他,继而又瞥向一边:“今日多谢相助。”

  见他一副别扭的样子,赵弘瑀不禁好笑:“你有心助雏鸟归巢,我又岂能见死不救?都是结善缘的事,不用挂在心上。”

  见洛清影又是一副不愿说话的表情,赵弘瑀耸了耸肩,也不再说话。

  正在二人尴尬之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洛公子,你在吗?”

  洛清影挣扎了一下,赵弘瑀一步上前将他扶起来,“是觉明师兄吗?进来吧。”

  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瘦高的僧人。他将手中的药箱放在几案上,然后双手合十说道:“方才听殿门值守的觉平说你好像受伤了,被人背了回来。慧远大师让贫僧过来看看。”

  洛清影刚要答话,赵弘瑀抢在前面说道:“大师你来了就好!洛公子扭伤了脚,烦请你帮着好好瞧瞧。”

  “好。”觉明蹲下身来,脱下洛清影的鞋袜,为他仔细检查。

  赵弘瑀退开几步,看着洛清影,似笑非笑:“既然大师来了,我就放心了。本想一览思远崖的绝景,今日恐是错过了。你且好好养伤,过几日我会再来。”

  穆州这段时间出了水患,百姓伤亡惨重,大殷天子崑帝着户部拨出银两安抚灾民。穆州知州却中饱私囊,私自克扣朝廷的赈灾款。一部分灾民忍受不了重重盘剥,索性聚义起事闹了起来,杀了知州、占了府衙。

  崑帝大怒,派齐重卿率兵赴穆州彻查此事,抚恤灾民,镇压暴乱。

  齐重卿不在京城,自然也就没有人时时审查赵弘瑀学问做得如何。他在府中待了几日,实在是快憋出病了。齐重卿临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万不可惹出事端。赵弘瑀百无聊赖,又不敢去热闹繁华之地,思来想去,突然想起那日明寂寺中的巧遇。

  洛清影的性子并不讨喜,可赵弘瑀却偏偏对他有种莫名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他和自己的身世过于相似,又或许是因为自己恨透了赵弘嘉和洛清篱那种人。总之,赵弘瑀觉得不能再将他一个人丢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和暖,赵弘瑀拉上他那匹踏云骓就朝着明寂寺奔去。

  心中有了想办的事情,路程也变的远了起来。好容易到了山门前,却遇见了带着小和尚们清扫山门的觉明。

  “齐公子,别来无恙。”

  “觉明师父,我来看看洛公子。不知道他的脚伤好了没有。”

  “公子来的可真不巧,洛公子今日不在寺中。”

  “不在寺中?”赵弘瑀有些失望,“那日救了他,今日还想着找他要点赏银,人竟然跑了。”

  觉明一听这话,不禁失笑:“赏银今日恐怕是要不到了,洛公子回家去了。”

  回家?”赵弘瑀眼睛一亮,“洛公子还有家?难道他不是贵寺的俗家弟子吗?”

  “呃……”觉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洛公子只是寄宿在本寺而已,并非本寺俗家弟子。至于他家住何处,贫僧并不清楚。”

  赵弘瑀歪头盯着觉明的眼睛,暗自思忖。当初洛骁也只是将洛清影寄养在明寂寺,并没有强迫他皈依佛门,所以觉明说他不是佛家弟子应该不是妄言。

  “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赵弘瑀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洛清影从偏门进入太尉府的时候,看见通向揽月阁路边的琼花已经探出了花苞,毛绒绒的、甚是可爱,估计再过几日便会开了。到那时,满树芬芳,应该很美。只是,他看不到。洛骁与他有规定,每月只有十五才可回家。下个月他再来的时候,估计琼花已经过了最绚烂的光景,只剩一地凋残。

  这么想着,他已经走到了洛骁书房的外面。

  “是阿影回来了?”洛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快进来吧!”

  “是。”洛清影略一俯身,走了进去。

  一抬头,他心里不禁一沉。洛骁身旁,一抹墨色,神采俊朗,气度劲迈,直带着浓重的阴影,似是要将他完全吞没。除了洛清篱,这世上应该找不出第二个人的气场可以让他如此难受。

  说是难受,因为洛清影实在是找不出一个词可以形容他的这个兄长。他很小的时候,洛清篱从不正眼看他,完全视他如无物。等他长成了少年、青年,洛清篱更是嫌弃,见到他就如同见到邪秽。他对这个所谓的弟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

  “父亲。兄长。”洛清影垂目向两人依次行礼。

  “好了,别拘着了。阿影,快来看看这幅青山远行图!这可是你兄长找来的,说是前朝大家孟冉的真迹。你也来帮为父甄别一下。”洛骁仿佛并未留意到两个儿子之间的尴尬,一直弯着腰,眼睛片刻不离案上铺着的画。

  “能入大哥法眼的,必是真迹无疑。”洛清影淡淡地说着,并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他并不是惧怕洛清篱。只要不触犯兄长的权威,二人便可相安无事。哪怕在洛清篱的眼里,这种刻意退让的行为被看做是曲意逢迎也无所谓。被轻贱也无所谓,他只是不想再受那些皮肉之苦。

  洛清篱轻咳一声:“父亲,孩儿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先告退了。”

  说完,未等洛骁说话便径直朝门外走去。

  洛清影默默侧开身子,微弓着站到一边。洛清篱本就比他高一些,如今他又是躬身颔首,余光之间,正好看见他墨色衣领之上绣着的琼花暗纹。

  正在洛清影走神的时候,门外一名小童快步走了进来:“大人,门外有一名自称齐公子的年轻人要见二公子,说是……说是二公子的……朋友。”

  “我的……朋友……?”洛清影一怔,却看见停在门边的洛清篱猛地转过身盯着自己,那眼神就像要把自己撕碎了一样。

  “二公子竟会有朋友?!”洛清篱审视着他,挑起的嘴角充满了嘲讽,“去把这位‘朋友’请到前厅,我和二公子这就过去。”

  “是!”小童忙不迭出去通传。

  见洛骁直起了身准备和他们一起前去,洛清篱立刻阻止:“父亲,我陪清影去会会朋友,您就不用出面了。”

  “那……好吧。”洛骁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坚决的眼神,又看看小儿子低眉俯首的样子,叹了口气,“注意分寸。”

  “知道了。”洛清篱点点头,快步退了出去。

  洛清篱以为,自从洛清影十六岁那年的秋天以后,他已经乖顺了很多。他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再招惹事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地守着那些底线,能避而不见,洛清篱自然不会出现,免得给少有的父子团聚温情添堵;而洛清影除了回家探望父亲,其余时间都在明寂寺闭门不出。但是从今天的事情来看,这个弟弟也只是表面温顺了而已,内心里依旧还是那样固执。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前厅,洛清影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跟兄长解释这件事情,手心里沁出了汗。他依旧坚持认定自己并不怕他,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招惹事端。在洛清影看来,洛清篱从心底里不愿意承认他在这个家族中的位置,固执地认为他的存在就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耻辱。为此,洛清篱不让他与京城官宦人家有任何接触,企图以此来掩饰他的存在,就像当初洛骁为他起的名字一样,永远沉寂在无边的阴影之中。

  可是,令洛清影不解的是,既然他这么恨自己,大可偷偷把自己杀了,或者送到远离京城的偏远之地、死生不复相见,为什么偏偏又要将他禁足于明寂寺,并且允许他每月回家一次?对于这个比自己整整大了十三岁的大哥,他看不懂。

  “听闻舍弟故旧到访,不知足下如何称呼?”洛清篱走进前厅,那人负手背向而立。

  赵弘瑀转过脸,微微挑眉:“洛大人,前几日才在军中见过,这就客套起来了?”

  洛清篱大惊:“煜王殿下?!”

  这大殷朝禁军的最高将领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也就是洛骁,尊为太尉,统领禁军调度。其麾下设有两大指挥使——马军都指挥使,步军都指挥使。而马军都指挥使就是洛清篱。这两大指挥使分领禁军马军和步军,拱卫京师安全。齐重卿位居淮安候,兼领虎贲将军,虽然名义上隶属于殿前司指挥,但是他的军队却直接负责天子护卫安全,也就是说,他只直接受命于大殷天子崑帝一人。齐、洛二人除了公事公办,私下并无太多交集。这个煜王赵弘瑀自小被齐重卿养在军中,虽然在朝堂和殿前司打过交道,但关系也仅仅止于公务往来而已。

  可不管怎么说,赵弘瑀是天子血脉,就算他再怎么不问政事,那也是天生处在宫闱中心的人物。洛清篱禁止洛清影与朝中官宦之流来往,他表面上顺从了,可背地里却依旧蠢蠢欲动。洛清篱心中生出一股怒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个弟弟原来早就不再满足什么达官显贵,而是直接攀上了皇子这样尊贵的人物。

  朋友?洛清篱嘴角露出一丝戏谑之意。天家贵胄何时也能有朋友了?

  他虽然心中这么想着,可面上却丝毫不敢怠慢,忙回头对下人吩咐道:“快!去禀告父亲,就说煜王殿下驾临。”

  岂料赵弘瑀急声将那下人叫住,微微笑着,满面春风:“洛大人不必拘泥于这些礼节。刚才通传时我只报以齐瑀之名,所以今日并无什么煜王。我今日来只是想找洛二公子讨债而已。”

  “讨债?”洛清篱一愣,脸色沉了下去,他偷偷察看着赵弘瑀面上的表情,却完全摸不透他那笑容之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居心,“不知清影什么地方得罪了殿下?”

  赵弘瑀偏着脑袋,看着从一进门就一言不发的洛清影。他在洛清篱身后垂首而立,看不见面上的神情。赵弘瑀早就听说过太尉府里二位公子之间不和,如今眼见为实。自己明明就是来找洛清影的,可他却似乎连说话的地位都没有,只能俯首待在自己的兄长身后,等候兄长的发落。

  赵弘瑀心中莫名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转回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洛清篱:“得罪?!洛大人言重了。这是我和二公子的私事,不知可否让我们私下谈谈?”

  “这……”洛清篱有些犹豫。赵弘瑀的脾气秉性与宫中其他人截然不同,洛清篱与他没有什么接触,着实猜不透他的路数。眼下他说的话又如此含糊不清,更是令人心下不安。

  “唉,我在这儿,你们怕是都不自在。”赵弘瑀不想再与他浪费时间,几步窜到洛清影身边,嘻嘻笑着,“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叨扰洛太尉和洛大人了,私人恩怨私下了结吧。”

  说罢,他拉起洛清影就往门外走去。

  “站住!”洛清篱一个箭步堵在门口,“殿下,虽然您贵为皇子,但是清影一直在寺院修行,心性单纯,与京城人事并无瓜葛。如今殿下贸然来到府中就要带人走,臣是万万不能放行的。”

  “兄长,没事的。”眼见洛清篱与赵弘瑀越加话不投机,洛清影不能再袖手旁观,便开口解释道,“殿下前几日曾救过我,之后就玩笑说要讨赏银,不曾有什么恩怨。”

  “洛大人放心,我若想害他,也用不着如此堂而皇之。”赵弘瑀举起洛清影的手臂在洛清篱的眼前晃了晃,“不要这么紧张啊,朋友叙个旧,总可以吧。”

  说完,他也不再看洛清篱作何反应,直接把人拖了出去。

  洛清影虽然知道自己的兄长一定心生不满,可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洛清篱他得罪不起,赵弘瑀他更是得罪不起。

  两人出了将军府,一人一匹马,晃晃悠悠地出了城门往南走。

  赵弘瑀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可出了太尉府却什么重要的事也没说,只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闲话。洛清影有些好奇,忍不住戏谑道:“殿下今日大费周章来找臣,就是为了要跟着臣回明寂寺?”

  赵弘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起了他的伤势:“你脚伤好了?”

  洛清影一愣,继而淡淡答道:“没什么大碍了。”

  赵弘瑀靠过来,拍拍洛清影的马背:“你这马比欢招那匹老马还要老。”

  “殿下把臣带出来,就是为了奚落臣的马?”洛清影皱了皱眉,勒马停住,翻身下了马,又牵着马下了官道,往岐江边走去。

  “本来打算找你要赏银,可你不是说没有吗?”赵弘瑀翻了个白眼,下马跟上。

  洛清影说不过他,又懒得跟他计较,便临江而立,望着江面出神。

  “好啦,不闹你了。”赵弘瑀伸了个懒腰,“王府里实在是闷得慌,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说真心话。舅舅这几日忙着赈灾平乱,我也帮不上忙。待得实在无聊,所以就想来看看你伤势如何。结果一大早赶到明寂寺,却扑了个空。觉明师父告诉我你回家了,所以我就冒冒失失去太尉府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在!”

  “殿下还去了明寂寺?”

  “是啊!一大早折腾好几圈,累得我浑身散了架一般。”赵弘瑀撇撇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洛清影叹了口气,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活了二十五年了,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这个赵弘瑀,贵为皇室贵胄,却还记得他这个小人物,还记得关心一下他那无足轻重的脚伤。从未有过的暖意由心底而生。

  “钱是没有。”洛清影垂目微微一笑,转而盯着岐江水面,“不过臣可以答应殿下的一个要求。就当是谢过殿下了。”

  “哦?”赵弘瑀得意地大笑,仿佛正中下怀,“好啊!那你陪我去看看思远崖的日出吧。”

  “日出?”洛清影不解,“等咱们到了思远崖,估计连日落都没得看了,哪里还有日出?”

  “洛二公子,看你挺聪明,怎么也是个木头?”赵弘瑀拍拍马背,“日出天天有,今儿错过了,那就看明天的啊!”

  看洛清影还在愣神,赵弘瑀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我说,你是想赖账?”

  洛清影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翻身上马:“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是你夜不归宿,侯爷要教训你的时候可不要拖上我!”

  赵弘瑀是个喜欢嘻闹的人,一路上想尽办法闹腾洛清影。洛清影也不恼,说得急了便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搭理。

  到了明寂寺,吃了斋饭,赵弘瑀稀奇地打量着禅房里的东西。除了一应日常所需,其他也没什么值钱花俏的玩意儿。

  “你这还真是……”赵弘瑀看见窗边的几案上整齐地摆着一些书简,走过去径自坐下随手翻看起来,“嗯,返璞归真。”赵弘瑀想了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稍微委婉点的词。

  “有这样的地方可以落脚,我觉得挺好。”洛清影竟然没有生气。

  “嗯,那些金玉之器虽是华贵,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还是你这儿好,清新淡泊。”赵弘瑀一册一册地翻着,大多数是佛学典籍。翻到最下面,突然看见一册《孙子兵法》,竹简的线绳因为翻得太勤已经有了磨痕。

  “你也看兵书?”赵弘瑀举起这部书,朝他晃了晃。

  洛清影有些惊慌,但随即便恢复了镇定,“偶尔翻翻。”

  “骗人!”赵弘瑀拿着书简冲了过来,把它塞到洛清影手边,“都被看得这么旧了,还说是偶尔翻翻?”

  洛清影不做声,拿过书简默默走到几案边,又把它放在最下面,再一卷卷把其他的书放上去摞好。

  “兄长不让臣看这些。殿下就当没看见吧。”

  赵弘瑀撇撇嘴:“殿下、殿下,你是想把全京城的禁军都招来吗?”

  见洛清影半天没反应,赵弘瑀又默默凑了过去,挨着他坐在几案旁的坐榻上:“没有别人的时候,你就叫我阿瑀吧。也别总是臣来臣去的了,别扭。”

  洛清影依旧不说话。

  赵弘瑀有些生气,做王爷做惯了,还没见过这么不给自己面子的。刚想发火,又想到是自己要求人家不讲君臣之礼的,便只能忍着火气,坐在一旁使劲搓起自己的衣角。

  “今晚你将就一下,睡我的榻。”洛清影站起身。

  “那你呢?”赵弘瑀仿佛忘记了方才一肚子的闷火,抬着头看着他。

  洛清影的脸笼罩在烛火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我睡地上。”

  “那不行!”赵弘瑀蹭地站起来,“别人知道会以为我欺负你。”

  洛清影也不理他,抱起一床被子就要走。

  “要睡地也是我睡。”赵弘瑀夺过被子,“这叫什么话?我自己跑来要跟你蹭吃蹭睡,又怎么能让你睡地上?”

  洛清影见他一脸激动,便也懒得再跟他去争,索性放了手说道,“那好,你爱睡哪就睡哪。”

  说完,转身不再理他。

  赵弘瑀气鼓鼓地抱着被子坐下。洛清影视他如无物一般,脱了外袍放在榻边,准备兀自睡了。

  “诶,这是什么宝贝?”赵弘瑀蹭地蹦了起来,拿起洛清影刚刚放在榻边的一个物什在眼前晃了晃。

  这是两片玉珏,准确说来是碎成了两半的一只玉珏,被青色的丝线穿在一起,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洛清影将它藏在衣内,必是重要的东西。赵弘瑀阅宝无数,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也绝对算得上是个名物。

  “没什么。”洛清影不动声色将玉珏从赵弘瑀手中取了回来,重新放好。

  赵弘瑀挑了挑眉,也没再缠着问,回去抱起自己的被子裹了个严实。

  山中的春夜冷入皮骨。赵弘瑀裹着被子,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伸头看看那人,似乎在床上已经睡熟。赵弘瑀不禁怀念起王府里那张又大又暖的床榻。

  “冷了吧?”洛清影坐了起来,月光下只能模糊见到一个轮廓,“你这娇贵身子,睡一夜地,明天别说看日出了,怕是日落你都起不来。”

  赵弘瑀嘿嘿一笑,裹着被子就滚到了榻上。

  “就是挤了点,不过暖和。”赵弘瑀舒服地伸了伸腿。

  洛清影往里挪了挪,重新躺下,翻过身去,不再理他。

  “你都是偷偷看的兵法吗?”赵弘瑀盯着床顶,夜色正浓,虽有淡淡的月光,凭他怎么瞪,也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叫偷看。兄长只是不喜欢我看这些,也没明着说不让我看。”半晌,洛清影才开口。

  知道他没睡,赵弘瑀来了劲,支起身子扳着他的肩膀:“那你教教我?”

  “教你?”洛清影把那只爪子拍了下去,“我自己都没学明白,怎么教你?你要想学,找我兄长去。他自幼跟在父亲身边,熟读兵书,又掌管禁军马军部……”

  赵弘瑀猛地坐起来,气鼓鼓道:“我才不去找他!他是很厉害,父皇也很器重他,但是我跟他一点儿也不熟……再说了,他那样春风得意之人,眼里哪还有我?父皇让舅舅按照军人之规教我,可是侯府那些兵将根本都是大字不识一筐的勇夫。”

  “如今的世道,为将领兵者多想着如何劫掠百姓,扩大地盘。这些人,和强盗无异,见财则聚,无利则散。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军人,你又怎么能指着他们教你兵法?”

  “那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军人?”

  “敬畏生命,心怀天下。”

  “那兵法中的诡道呢?”

  “所谓诡道,不过审时度势,正奇相合,随机应变而已。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而天道不变,以不变应万变,如此而已。”

  赵弘瑀虽然看不清洛清影的脸,听着他淡然的声音,突然想起初遇时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有如此浓厚的兴趣,现在想来才明白,洛清影比自己经历了更多无法忍受的事情,可他却没有因此而心生怨恨,他依旧对万物恒生敬爱之心。

  大殷朝建朝历经三世,偏安一隅,赖天地恩泽,又经开国几位君主励精图治,百姓还算富庶。前几任君主虽致力于国事,但怎奈时局未定,天下群雄割据。西有西卫,南有南秪,皆是虎视眈眈。到了崑帝这朝,形势越发严峻,尤其西卫,多次东下骚扰,幸有洛骁和齐重卿这样的大将才算勉强抵住。

  外朝看起来君臣祥和,内朝却是杀机四伏。前太子赵弘启生性懦弱,凡事都被二皇子赵弘嘉压一头。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拉帮结派,搞得朝廷乌烟瘴气。赵弘启因病去世以后,赵弘嘉成为太子。但是这位新太子却是处心积虑排挤他的弟弟。

  赵弘瑀瞧不上太子那些拿不上台面的肮脏手段,和叔叔待在禁军,远离后宫倒也清净。只是身为皇子,有很多事情他没有办法选择。

  “你怎么了?”洛清影感觉赵弘瑀一动不动似僵住一般,伸手晃了晃他。

  突然,赵弘瑀一咕噜从榻上翻了下去,跪在榻边:“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师父了。你要教我兵法,还要教我如何敬畏生命、心怀天下!”

  说完,他也不管看得见看不见,直愣愣就要磕头,结果一脑门磕在榻上。

  “哎哟!”赵弘瑀捂着脑门跳了起来。

  “别动!我看看!”洛清影哪还睡得下去,拉住嗷嗷直叫的赵弘瑀,摁在床上坐好,摸索着点上油灯,端过来仔细瞧了瞧。

  看着他紧张慌乱的样子,赵弘瑀没忍住笑出了声。

  “还笑!”洛清影知道他没什么大碍,板起了脸。

  “不笑了。”赵弘瑀嬉皮笑脸拉着他,“师父说不让笑,徒儿就不笑了。”

  “谁是你师父?”洛清影没了睡意,甩开他,把油灯放好。

  “我刚才可是磕了头了啊!”赵弘瑀盘腿坐在榻上,“你受了礼,可不能耍赖。”

  洛清影懒得理他,回来把他推开,重新躺下:“还想看日出就睡觉。”

  “嗯!”赵弘瑀乐颠颠地吹了灯,盖上被子,“以后,我就叫你先生。好不好?”

  洛清影不理他。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赵弘瑀等了半晌没见回应,便自顾自说道,然后翻个身,闭上眼睛。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赵弘瑀好梦惊醒。

  “谁?”这边洛清影已经举着油灯去开了门。

  “殿……少爷!”一名胖乎乎的小童直接闯了进来,没头没脑拽着洛清影就是一顿猛晃。

  “欢招?”赵弘瑀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欢招是煜王府的管事公公,从小就跟在赵弘瑀身边。

  “啊?”欢招意识到抓错了人,放开洛清影,一头扎到床边,“少爷!快!跟我回去!老爷要见你!”

  “见我?”赵弘瑀翻了好几个白眼,“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了?”

  “别磨蹭了!快!舅老爷在家里等着您呢!”说着,就作势要把赵弘瑀拖出被窝。

  “等一下。”洛清影拦住了欢招,“夜深了,山中寒气重。再着急也让你家主子把外衣穿好。”

  “是是是!”欢招忙不迭点头。

  这边欢招着急忙慌帮赵弘瑀穿好外衣,那边洛清影拿来一件月白色的斗篷递给他。

  “夜路寒,穿上。”

  “嗯!”赵弘瑀把斗篷系好,“徒儿家中有事,先走一步,等忙完了再来向先生讨教。”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回头冲洛清影咧嘴一笑:“思远崖的日出之约还未兑现,先生可不要赖账哦!”

  听着门外赵弘瑀和欢招吵吵闹闹地声音远了,洛清影才将房门关上。从未想过夜风如此之寒,半身竟然都没了知觉。他突然觉得一阵心悸,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舅舅!”一进煜王府,赵弘瑀便看见齐重卿一身戎装,带着侍卫已等候多时。他从穆州一路狂奔回京,风霜满面。

  “舅舅,你不是在穆州赈灾吗?”

  “殿下!”齐重卿施礼,“陛下急召,时间不多!欢招,快带殿下换了朝服,马上随老臣进宫,咱们边走边说。”

  赵弘瑀没头没脑地被拥着换了朝服,然后又被扶上马,跟着齐重卿往宫门奔去。

  齐重卿脸色凝重:“天雄关出了事,陛下急召臣回京,现在又让殿下和臣一起入宫,想必是要派臣去平定叛乱。臣怕离开京城,太子会趁机对殿下不利。时间不多,待会儿金殿之上,殿下一定随机应变、谨慎小心。”

  “舅舅放心!本王自有分寸。”

  二人一入宁寿宫门,便看见内侍监总管程丘站在台阶上向外张望。

  眼见人已到齐,程丘迈着小碎步凑了上来:“殿下!侯爷!陛下已等候多时!”

  “有劳!”齐重卿微微拱手,请他引路。

  程丘点头,弯腰俯身引着二人进了大殿。

  当朝太子赵弘嘉,丞相苏向庆,殿前司都指挥使洛骁依次列于一旁。

  “儿臣参见父皇。”“臣参见陛下。”

  “都平身吧。”

  崑帝一手支在御案之上,食指抵住太阳穴。

  “重卿啊,朕刚刚收到的急报,你先看看。”

  齐重卿从程丘手中接过奏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程丘背对着崑帝和太子一帮人,眼皮微耷,示意他先看再说。

  镇守天雄关的大将叶洵勾结西卫国,发动叛乱,战事迅速蔓延,三日之内十万叛军已经攻占了天雄东南的出川、泾函,直指京城燕安而来。

  “十万大军竟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之下突然发动叛乱,几日之内连占数镇,攻破数条防线,泾函的守将却不战而逃,朕不知道,养这些人到底有何用?”

  “臣有罪。”齐重卿跪下,“如此之际,臣不能领兵上阵,斩杀叛军,护我金瓯之固,臣有罪。”

  “如今之计,需尽快择将领兵拒敌。出川、泾函已破,再不出兵,京城危矣!”洛骁上前一步,“老臣愿请命出征,平定叛逆!”

  “洛太尉身为禁军之首,首要之责在于保护陛下安危。天雄叛乱已起,太尉理应坐守京师,维护京城的稳定。”太子赵弘嘉站了出来,驳回了洛骁。

  “臣同意太子的意见。天雄叛乱,京城中流言四起,这个时候洛太尉绝不能走。”苏向庆也俯首附和,“叶洵早年与淮安侯同在禁军共事,若说朝中谁最了解叶洵,无人能出侯爷其右,此次平叛……”

  “苏大人,穆州水患形势严峻,侯爷一直忙于赈灾,此时回京,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让侯爷领兵,穆州水患如何解决?”洛骁打断了苏向庆的话,“陛下,穆州在岐江中部,穆州之东便是我大殷的产粮重地。这一次因水患引发了多处暴民之乱,如果不能顺利解决,必将严重威胁到江东的土地、百姓,影响到我大殷赋税根源。臣认为不能让侯爷离开穆州。定乱是大事,治水患同样是大事。”

  “满朝文武大臣,竟选不出一名可以挂帅出征的大将?”崑帝仰天长叹,“难道是天要亡我?”

  “父皇,儿臣有一人选。”赵弘嘉开口。

  “何人?”

  “马军都指挥使洛清篱。”

  “洛清篱?”崑帝转而看向太子。

  “这几年,洛清篱随洛太尉管理禁军事务,治军严谨,在将士中威信极高。而且儿臣曾与他谈起过西境之事,他对西卫研究颇深。如今西境危殆,若派洛清篱挂帅出征,洛太尉镇守京师,一东一西,必定可以解决今日之祸。”

  崑帝抚须沉思:“嗯。洛骁,朕一着急,竟然忘记了你这个儿子。”

  “陛下。”洛骁单膝跪下,俯身言道,“清篱这些年确实随臣学习管理禁军,但是他未有实战经验,不曾真正领兵出战。此次天雄叛乱,悄无声息之间侵掠我大殷数镇,必是早有预谋。臣怕清篱不能担此重任,臣……”

  “好了。”崑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朕心里有数。洛清篱这么些年在朕身边,他的本事朕还是知道的。你若是担心他资历尚浅,不曾有过真正的军功,怕将士们不服,朕有一个办法。”

  说着,他转而看向赵弘瑀:“朕派一个皇子做他的副将,皇子在如同朕在。谁敢不服?”

  齐重卿心中一紧,暗叫一声不妙。刚要开口,崑帝已经下了令。

  “洛清篱为西行营上将军,皇三子赵弘瑀为副将军。即日起,出发征讨天雄叛军。”

  齐重卿想阻拦,一旁的赵弘瑀已经跪下领命:“父皇,天下混战多年,藩镇割据林立,我大殷朝承祖训,授天命,赖太祖、圣祖以礼仪仁德感召万民,如今方可国富民安,四海安宁。如今西卫蛮夷竟敢觊觎我大殷领土,勾结内臣叛乱,劫掠国土、伤我子民!儿臣愿意为洛清篱将军之副将,倾一己之力辅之,领兵出征,涤荡盗寇,为父皇分忧!”

  “好!”崑帝站起身,“不愧是朕的儿子!苏向庆,立刻让中书省下诏!”

  “臣遵旨!”苏向庆跪拜,继而匆匆退了出去。

  皇命已定,几人出了宁寿宫。

  赵弘嘉冷笑着盯着赵弘瑀:“弘瑀,父皇可是给了你一个挣军功的好机会。侯爷教导你多年,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为父皇分忧,护我国土,本就是分内之事。至于军功,臣弟并不在意。”赵弘瑀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转过头看向齐重卿,“舅舅,父皇让您即刻赶回穆州,您不要耽误了行程。天雄之事您不用担心。倒是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老臣知道,殿下放心。事已至此,殿下不容他想,尽心配合洛大人即可。臣等你退敌归来。”齐重卿似有千言,太子在旁他却不好明言,“军务紧急,殿下应速速回府准备出征之事。陛下的诏书很快就会到了。”

  “舅舅保重。”赵弘瑀对着齐重卿行了一个大礼便匆匆离去。

  回到煜王府,赵弘瑀更上戎装,将府中之事粗粗交代下去。

  欢招想哭不敢哭,跪趴在地上只是听着,不敢说话,一个劲儿地小声抽噎。

  赵弘瑀摇头苦笑;“我又不是这就去死了,你哭什么?”

  “奴才没哭。奴才是高兴。”

  “你高兴什么?大殷有难,你还高兴?”

  “奴才不是高兴,奴才……奴才……”欢招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爬到赵弘瑀脚边,抱着他的腿竟开始啜泣,“殿下,奴才不能跟着您去伺候您了,打起仗来,刀剑无眼,殿下您要小心啊……”

  “好啦。”赵弘瑀好笑地把他拉起来,“欢招,府中一切事务都交给你了。本王那些稀奇的玩意儿你可得看仔细了!若是有一点差池,等大军还京,本王必不饶你!”

  “殿下放心!”欢招抹着鼻子,“欢招保证,一样东西都不会挪窝。”

  “对了!”赵弘瑀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大腿,“昨夜从明寂寺回来,今早诏令既出,大军开拔在即,时间紧迫,本王没有时间了。你替本王去一趟明寂寺,找到洛清影,把那件斗篷还他,再告诉他,本王先去杀几个叛臣小贼,等回来再去跟他学兵法。”

  “殿下放心,奴才一定把话带到。”

  “你再告诉他,思远崖一约还未兑现,让他记好了,千万不可赖账。”

  “是。”欢招鼻子一酸,又扑通跪在地上。

  这一边,洛骁快马加鞭回到太尉府,洛清篱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清篱,这一次叶洵叛乱得太蹊跷。圣祖之时便置天雄军,十万大军受命镇守天雄关,据西卫,护我大殷西境平安。叶洵授命也已经十年有余,他为人正直,治军有方,在西卫军中都颇有威名。当年他与为父一起平定大大小小的暴乱无数,为大殷朝立下汗马功劳,这一次却毫无预兆突然叛乱,为父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隐情。清篱,如果真的是叶洵亲自率军反了,面对这样的对手,一定要多加小心。”

  “父亲,这一战,我不破叛军誓不还师。”洛清篱跪在地上向洛骁起誓。

  “清篱,这些年来你跟着我也已经学到了不少,但你毕竟没有亲历过战场。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为父领命坐守燕安,不能在你身边,一切都要慎行,切不可断然行事。”

  “放心吧,父亲。我洛清篱定当为国尽忠,不负君恩。”

  “好!至于煜王殿下,他虽然自小养于行伍,不似其他皇子娇奢,但毕竟身份特殊,你也要多用一份心。”

  “我明白。”洛清篱顿了顿,却依旧跪地不起,“父亲,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此去凶险难测,若是我有不测……”

  洛骁虽身经百战,杀伐无数,可如今要亲自送自己的儿子领军出征,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战场的残酷血腥,洛清篱没有经历过,他不知能否扛得住。

  大殷立朝百余年,到了崑帝一朝,却因为宗庙社稷继承人之争,多年来内斗不止,君主迟暮昏聩,臣子因宫闱之争死伤无数。现在社稷濒危,内忧外患,老将垂暮、新将未起。国家有难,身为军人,护佑社稷乃是天职。洛清篱再没有历练,也必须听命挂帅出征。一时间,父子无语。

  “父亲,若我不能归,洛氏一族不可后继无人……”

  “我懂你的意思。你只需安心杀敌,其余不用多想。”

  洛清篱再想说,洛骁已经仰天闭目。

  “清篱谨遵父亲教诲。请父亲安守京城,待我平定叛乱,再与父亲把酒言欢!”

  “好!为父等着这一天。”

  明德楼上,旌旗猎猎。崑帝站在城头上,太子领一班朝臣分立两旁。

  苏向庆立于前,向城下的大军宣读诏书,而后,崑帝亲手将符节、斧钺赐予洛清篱。

  洛清篱携赵弘瑀跪下接旨领命。

  城楼下,三军将士振臂高呼,士气如虹。

  “弘瑀,你虽为皇子,三军之中,主帅为尊。在军中定要听从主帅的安排。”崑帝看着赵弘瑀叮嘱道。

  “是。”赵弘瑀应声领命。

  崑帝扶起洛清篱,又拉起赵弘瑀:“清篱,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命你为西行营上将军,假节钺,代朕扫清叛逆。大殷的江山和朕的儿子都要拜托你了。”

  “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洛清篱再拜。

  “好!”崑帝大袖一挥,“带着朕的王师,出发!”

  城下将士三呼万岁,霎时间,战马的嘶鸣、将士的呐喊纠杂在一起,冲破云霄。

  洛清篱与赵弘瑀快速走下城楼,对着崑帝的方向再拜,翻身上马。

  六万大军一路西行,日夜兼程。三日便到了泾函城以东五十里的崇固城。

  崇固城自古便是一座军事要塞。东北依尚申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崇固城守将王洎开门迎接王师,洛清篱却并没有领着大军进城。

  洛清篱命赵弘瑀率大军在尚申山西侧驻营,又派了使者张俭带着五百亲军进入崇固城中,将王洎带到了行军大营。

  王洎一看到洛清篱,便忍不住跪下嚎啕大哭。

  这些年,自从十万天雄军陈军西境,西卫一开始还有东下骚扰,但几次都没有占到便宜,后来基本就不再来犯。形势缓和,各镇驻守将士也渐渐懈怠下来。好日子过久了,战事一来,哪里还能受得了?

  比起不战而逃的泾函守将,王洎算是还能说得过去了,靠着险要地形,坚持了五六日。但若不是洛清篱大军及时赶到,谁也说不准他是不是下一个弃城而逃的守将。

  对于这样的人,洛清篱不敢完全信任,也不敢贸然进城。

  “上将军!您终于来了!末将实在是快守不住了。”王洎一个劲儿磕头,“天雄军太能打了,还有西卫的两万援兵,要不是仗着地势险要,恐怕……”

  “好了。”洛清篱皱着眉头,实在是看不上领军之人如此哭哭啼啼,“先说说目前的情况吧。天雄军和西卫军如今驻扎在哪里?”

  “回上将军,天雄军目前已经占了出川、泾函。叶洵麾下陆奇领三万人驻泾函,叶洵之子叶之雄领五万人驻出川,剩下的都在天雄关。”

  “不是还有两万西卫军吗?”洛清篱示意参军曹晖将地图拿了过来,铺展开来。

  “谣传都说西卫派了援兵,可谁也没有见过。眼下西卫上将军漠凤屯兵于边境,并无东来之势,倒像是自卫。”

  “看来叶洵和西卫的联盟应该是出了问题,或者说西卫出兵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实为扰乱军心。”洛清篱看着地图,“叶之雄守出川?可有人探听到叶洵的消息?”

  “末将不曾听过叶洵的消息,应该是在天雄关……”

  “上一次叛军来袭崇固是什么时候?何人领兵?多少人马?”赵弘瑀按剑上前一步问道。

  “上将军到达的前一日,陆奇带了三万人来攻城。本来以为陆奇会在城下安营围城,没想到一日不下便退回了泾函。之前探子来报,叶之雄和陆奇兵分两路,合围崇固。但不知道为什么,叶之雄并没有率兵前来。”

  赵弘瑀继续问道,“城中情况现在如何?”

  “末将手下本来有两万将士,上次陆奇围城损失了五千左右。”

  “粮草辎重?”

  “这个……”王洎吞吞吐吐,“恐怕撑不了几日。”

  “朝廷在每个军镇都建了军库用以囤军资粮饷,专供戍守将士使用。怎么会撑不了几日?”赵弘瑀怒目。

  “这个……这个……”王洎吓得趴在地上,“上将军明鉴,这几年天下太平,朝廷俸禄实在是……兄弟们实在太穷了,就……就……偷着卖了一部分……”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赵弘瑀上前,抬腿就是一脚,“国资军饷,你们竟敢私自卖了!?”

  “上将军饶命!殿下饶命!”王洎滚作一团,“将军明鉴,这种事情哪一个军镇没有啊?”

  “还敢狡辩?!”赵弘瑀怒不可遏,拔剑就要斩,被洛清篱制止。

  “叛军当前,这种人暂且关押起来,待解决了叛军再处置也不迟。”说完,他挥手示意帐中卫兵将王洎押了下去。

  “如今我们对叛军的情况掌握得太少,更有意思的是,叛乱发生到现在,竟然无人见过叶洵将军。贸然发动攻击,风险太大。”参军曹晖抱拳提议,“上将军,末将觉得还是应先探明天雄和西卫目前的状况,再作打算。”

  “嗯。”洛清篱盯着地图微微颔首,“张俭,你先带三千人马进崇固城去,清点好剩余将士,加固城墙防守,抚恤城中百姓。曹晖,你马上派人前去出川、泾函,打听清楚叶之雄和陆奇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末将领命!”张俭、曹晖各自领命,退出帐外。

  “那我呢?”赵弘瑀看着那两人退了出去,开口问道。

  “殿下且回帐中休息,待探子回来再议。”

  赵弘瑀还想再问,见洛清篱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悻悻退出大帐。 窃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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