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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出无心伤自身 夏元瑜

　　1．举例

　　老板今天高兴，请公司里的各部主管来家里便饭，虽说是便饭，其实也是馆子里叫来的整桌酒席，丰富得很。菜虽是中国菜，酒可是用洋的，以免失了老板的派头。这时嘉宾齐来，连正在腹泻的张技正都不敢不来。宴会开始，酒过三巡之后，主人连说带训，客人连吃带气。有位参加的人事后告诉我当时他们的谈话经过。

　　李：前两年商业不景气，可是咱们公司却一枝独秀，不但不受影响，而且订单一张接一张，忙得不得了。多亏老板经营有方，有这本事，才度过不景气的时期。

　　老板：你平常说话常不得体，唯独刚才的话倒说对了。谁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呢！我的这家公司，才开办时也是风雨飘摇，股东们宁可赔钱把股票卖了，也不愿设法帮忙。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今天我们的股票竟比票面涨了十倍。他们后悔都来不及，想上吊都找不到绳子。你们几位也算有眼光，现在手中的股票也全很值一笔大钱了。我说句放肆的话，诸位在人群中也不过是些碌碌庸才，可是居然能“慧眼识英雄”，有眼光能跟住我，也算是百无一长之中还有一长。

　　李：老板固然是天下奇才，可是我们也不敢不努力追随，多少也要配合得上。凡事都要群策群力，才能成功（李某的话说得很客气，实则表示了职员们并非饭桶，对于公司的成就也有莫大之功）。

　　老板：你这话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实际上是大谬不然。我举个例子来说吧，据说有位庄子，他说，骑着骏马参加比赛，得到冠军的算不得第一等的好骑师。那骑着驽马出场得到第一名的骑师，才是最有本事的。

　　李：我们老板真是博学，连春秋时代的庄子说赛马都知道。

　　老板：那算什么，为人在世，不可没有丰富的知识。庄子是前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尚严先生的亲戚，所以才知道赛马的事。天下越无知的人越自以为有知，越不能的人越自以为有能。就像你的“能”在哪儿，也只有我，同情你亲老子幼的肯收留你。最近伯母身体如何，请你代我问候。

　　赵：老板关心我们的家境，真令人感动。连我结婚还多亏老板做的媒呢！

　　老板：那也不算什么，我是怕你们生活不得安定，闹了情绪，耽误了工作，影响了我的生意，不得不关心。

　　张：我们公司何不发展到外国去，把现在的那几家代销商收为我们的分支机构……

　　老板：我早就考虑过了，我们要向国外求发展，可是适当的人才难找，真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李：我们同仁虽然全是驽马庸才，可是也全跟随老板多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有寸进，难道不能选派几人到外国去发展事业吗？谁不对您忠心耿耿。

　　老板：发展和创业不同，赵云、岳飞、史可法，全跟着汉高祖创下了汉朝的基业，都是功臣，但是汉高祖把他们全杀了，叹道，这些人物只能打仗，创国有用，治国可不行。留着也是将来的祸害，不如全宰了吧！诸位全是技术人员，如要到一个新地方去发展一个事业，并非所长。

　　孙：那我们这辈子只能当汉高祖的功臣了。

　　老板：不过我比汉高祖强，我好歹得养着你们这几位。你们也不必打主意，想跳槽，别人也没人要你们。

　　2.讨论

　　世上的人有的是心口如一，有的是心口相异。心口相异的人中又有两大类不相同的分别。第一类是“口蜜腹剑”型的，嘴里说得极好听，使听者以为遇到了生平的知音。结果您受了他的大害，他还对您说了不少同情的话，最后他起誓要帮助您东山再起，并且还先要代您复仇（当然他会另找出一人来，推说他害您的）。害完了您，还使您感谢终身。

　　第二类是“口恶心善”型的，北平的俗语说：“刀子嘴，豆腐心。”这种人心地并不坏，也没什么害人之心，可是只知有己，不知有别人。也可说是骄傲得过了分，对别人全看不起，根本没把别人当作人。这种脾气固然出自天生，可是父母的娇生惯养也不无大功，这种人不做主管已令人厌，当了主管更令人生恨。明人写的《本草纲目》中说老虎肩部有一小小的威骨，就是它的锁骨，十分难寻。做官的人衣内挂了这块小小的威骨，会增加威严的气概；如普通老百姓挂了，不但无威，而且令别人见了生厌。世上很有些自尊自大，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一开口就看不起对方。明明可以说句令人爱听的好话，到了他嘴里说出来，就叫人听了生气。本文举例中的那位老板当众形容属下是驽马、庸才，句句话都骂人，不但令人生厌恨，连一点为人处世的礼貌都没有了，但是他的内心并不坏。您只要看他骂李某无能，刚讥笑完，想起李某有一位年迈的老母，并且表示问候之意。老板也给赵某做了媒。虽说汉高祖杀功臣是不对的，可是他逼供内没把他的老部下赶走，仍然用着。可恶的就是他的这张嘴，永远说不出令人听了欢喜的话来。至于他把庄子、岳飞、史可法等人的时代都闹错了，也只怨他自尊自大的心作祟，一切都自以为是，也懒得去翻书查考了。还以为古人生错了时代呢。这位老板的命运不错，真当上了主管，有些人赖他为生，肯受他的气，同时也知道他有颗善良的心。但是老板给人的恩惠和给人的厌恶，在属下的心里谁轻谁重呢！我告诉您说：某一人给了别人恩惠，别人是不大容易记住的，可是某一人对别人说了一句极不受听的话，那位听者可会切记于心，终身不忘。最后有了机会要报复于他，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若是有一妄自尊大而又当不上主管的人，等于《本草纲目》中所说的普通老百姓挂上了老虎的威骨，自以为高过他人一等，当然叫一般相识者人人对他生厌。古人造字“自”“大”相连加一小点变为“臭”，可知自大之令人生厌，不论他的内心真相如何。

　　我有过一位自大的朋友（动物学家，和老夫同行），有一天问我专攻哪一部分的学问，我说：“鸟类。”他马上说：“你可以找本×××编的《鸟学入门》看看。”

　　这家伙先想着我绝无所专，等知道我尚有所专之后，叫我去找本“入门”的书看看，他怎么知道我只配看入门的书，也太看不起人了。后来我当到长白师范博物系主任了，有人向我介绍他，我可不敢请校长聘用。轻轻的一句话，令人终身不忘。妄自尊大，受害只有自己。诸位读者，您记住，不可不慎。

　　刚才说过一般人对于受过的恩惠不容易记得，所以我们对某一人要有帮助的话，您根本不可存着将来要他报答之心。往后在路上相遇时，他能向您点点头就算很不错了。您如果不识相，当着许多人的面和他说：“想当初，我如何如何的救过你。”恐怕从此以后他对您的感谢之心一笔勾销，并且变成了深仇大恨。社会上有些讨厌鬼混到老，落得个没人爱理他的地步。那位叫我看入门书的朋友，就是其中之一。但也竟有些老好人无人相理，并非朋友们齐心欺负他，大概这为老先生自身必有所短，朋友们不敢和他接近，他的所短十之八九由于嘴刻薄。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多年没见的相识，他问我上哪儿去？我指指前面的自助餐店，说去吃饭。他马上说：“脏死了，那儿哪是人吃的。我请您去金光餐厅。”诸位读者！您说我敢跟他同去吗？我不敢高攀啊！他虽出于好意，可是令听者不好受。

　　吴佩孚是民初军人中的一位佼佼者，治军严，不贪污。可是当他失败之后，他的若干当上督军的旧部没有一人肯接待他，只有素昧平生的杨森欢迎他去四川。又如当过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是西北军的领袖人物，也善于治军，常把手下高级军官当众罚跪。后来失败了，虽有些旧部下已当省主席，但是，他竟无容身之地。他虽提拔了旧部做到封疆大吏，可是谁也忘不了被他当众罚跪或打军棍的厉害，没人敢去接他。

　　话又讲回去，那位请客的老板生意还做着，但是手下的大将个个对他痛恨，全等着机会要一齐动手拆他的台。人生不过是数十年的一场大梦，在这一段时间里何不过得欢欢喜喜的？能帮人就帮帮，不想帮也不必勉强，都不必记在心上，不要去挖受助者心中的内疚，反而转恩为仇，不是聪明的办法。

　　我以前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挖人的内疚可算得是一项很严重的“口中所出的祸”。人常常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人，种下了祸根，惹起了将来的灾难，自古至今，罄竹难书。

　　施恩望报是人之常情，不望报的是圣人。受人之恩忘了图报的是人之常情，不忘图报的也是圣人。被人挖苦切记于心的也是人之常情，不记于心的才是圣人。要有耶稣挨了打还为对方祝福的精神，可惜我今生今世只听说过，可没见过，我所遇的三圣之徒都有极佳的记仇之心，虽鸡毛蒜皮之微，居然没齿不忘。看了令人寒心，可能是他们的祖师没把他们教好。

　　（选自《老盖仙论处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