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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从口出 夏元瑜

　　1．举例

　　王先生：我先给二位介绍一下，这是牛先生，钉子公司前任总经理，现在退休了。这位是夏先生，有名的老盖仙，不需要多说。今天难得您二位有空，请二位来聚聚。您二位先点菜，咱们一边儿吃着，一边儿聊着（主人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了菜单送给牛先生看）。

　　牛：这儿是淮扬馆，来个清炒鳝鱼吧！再来个火腿干丝。

　　主人：好！正是淮扬馆的拿手。夏先生请点菜。别客气！您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我：（因久未吃肉，真想借机会开开荤）来个红烧蹄髈如何？

　　牛：这菜要慢火炖烂才行，也太油腻，而且胆固醇太高，您年纪大了，吃了也不相宜，您换个别的吧！

　　我：那来个炸熘里脊吧！

　　牛：您外行了，炸熘里脊是北平馆的菜，在这儿不对路子。

　　我：那来个咕咾肉！

　　牛：那是广东菜，这儿做不好，我建议您来个红烧狮子头得了。

　　我：好！好极了！

　　接着主人又点了下酒的菜和汤等，不必细说。我因连碰三个钉子，不敢再开口，静等别人说话。牛某又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我，我一看，皇皇官衔有一大排，一时也瞧不清，好像有“前……”“候补……”“……会员”“……评审员”。总而言之，好像没有一个是有薪水的，不拿钱才透着高尚。

　　我：您真是能者多劳，现在人才难得，大家都得仰仗您。

　　牛：那也看是什么人要请我帮忙。前几天有个叫×××的人，直求我给他的那家倒霉公司做顾问，我才不屑为之哩。

　　我：君子成人之美，您就委屈一下，给朋友帮个忙也是好事啊！何况是他去求您的。

　　牛：夏先生您有所不知，这姓×的有多卑鄙，以前不知怎么，坑、诈、拐、骗混了点钱。小人得志，骄傲得六亲不认，这年头“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儿”，偏是我不信邪，王八有了钱还是王八。这小子不但毕业证书是假的，连身份证上的爸爸是谁都靠不住。他妈妈就是个烂货，哪有固定的丈夫，真不如狗的血统书上五代名字还有点准确性。

　　我：他的儿女也许不错吧！

　　牛：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古人说“将门出虎子”，他这是“狗门出犬子”，我见过他家的孩子，獐头鼠目，一瞧就知道将来不是好东西。按《麻衣相法》上说，这样的相貌长大了最少也判个无期徒刑。

　　我：我真想不到×××竟如此没出息！

　　牛：夏先生！您认识他吗？

　　我：相识多年，老朋友了。

　　牛：（吓了一跳）刚才我说漏了一句，我骂的是×先生楼上的那一家—那家人不是东西。

　　我：真对不起，×先生家的楼上是我弟弟家。

　　2.讨论

　　这位牛先生不太通人情世故，初次见了我，也不先打听打听我认识×××不认识？张嘴就骂。世上这样的冒失鬼多得是。我如果是个爱拨弄是非的人，马上会告诉×先生，从此×先生就恨透了牛先生。

　　在背后骂人—骂那不在场的第三者，是一般人的通病。骂完之后，您对面的听者虽不一定会直接转告那第三者，但是很可能又转述给别的人听，早晚会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里去。背后被人痛骂，谁不生气？于是您从此增加了一个仇人。您不要以为多个仇人不要紧，他说不定会在您所想象不到的机会里报复了您。

　　假设您有骂人的瘾，不骂时嘴里难受，最好一人闭屋静坐，面墙而骂，以免辗转被挨骂者听见。如果您觉得没人听，不大得劲儿。那不妨找位年逾九旬聋老头子去说话，除此之外，对任何人说了都不保险。就算听者和那位被骂人毫不相干，万传不到，可是听者知道您有背后乱骂人的毛病，而且骂得恶毒万分，连父母和子女都骂到，听者当然深有戒心，绝不敢和您有进一步的友谊，还许会劝他的相识者也少和您接近呢。

　　一个人骂人骂得多了，能把所有朋友全得罪光。无人敢理他。于是他虽住在城市之中，事实上却和住在孤岛上一般。在背后骂人固然是智者所不为，当面使人下不了台也是傻事。就像本文一开头时，主人请我点菜，我难得上一次餐厅，分不出什么淮扬、广东、北平等菜色的区别，点错菜也没什么了不得，牛先生何必马上指摘我的错误，表明他是吃中的内行，是有钱人？他也间接指明了我是没上过馆子的土包子，而且说一次不够，竟一连串地说了我三次不对。请诸位想想我在当时，心里多么不好意思。令别人不好意思的话，除了民意代表质问机关首长之外，一般人还是少说为妙。外国的新闻记者访问时极不客气，被问人讨厌什么，他单问什么，现在中国的记者也渐有此趋势。

　　如您和一群有生有熟的人相聚时，譬如参加喜事，坐席时生熟相混，也许全是生人。有些不爱说话的人，四五十分钟手不停夹、嘴不停嚼，每道菜上来，给它个迎头猛吃。这份表现虽不怎么好看，可倒不会得罪同席之人。就怕信口开河，乱说不已。曾经有人当席骂道：“姨太太生的都没好人。”在座者中有一位立刻反驳他道：“我就是庶出的。”您说那位可怎么下台？

　　您若背后称赞第三者，效果比当面称赞对方都好。当面赞美对方如何如何的好，被您奉承的人嫌您虚情假意，靠不住；也许被人讨厌觉得肉麻，倒得了反效果。如果他从别人嘴里听到您赞美他的话，他知道这是您从内心发出的话，真正地佩服他，以后他对您自然会另眼相待。

　　俗语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一点也不假。说话要小心，千万不要含着讥笑，故意地挖苦人，或是揭人的痛疮疤，更不可故意地公然宣布某人的缺点。虽然一时痛快了舌头，可是结下了冤仇。而且也令旁听的人，对言之者起了戒心，得不到丝毫的利益，只有坏处。如果您的朋友都知道您从不在别人背后批评人，正是您最好的名誉。

　　（选自《老盖仙论处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

　　夏元瑜（1909—1995），浙江杭州人。早年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生物系，后赴日留学，在九州大学和东京帝国大学学习。回国后任北京万牲园园长。1975年在《中国时报·人间》主持“古往今来”专栏、“九老”专栏。著有《老生闲谈》《老生再谈》《以蟑螂为师》《谈笑文章》《青山兽迹》《万马奔腾》《流星雨》《生花笔》《升天记》《马后炮》《百代封侯》《千年古鸡今日啼》《梦里乾坤》《弘扬饭统》《现代人的接触》《金鼎梦》《龙腾虎跃》《大漠寻龙》《东西财神来报到》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