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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闲话 王颍

话亦有道 鲁迅 2827 2021-04-06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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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闲话 王颍

  我想,所谓人生者,是不能缺少娱乐的罢?倘使终日经经营营,死板着面孔,给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过一口气来,拘拘束束,瞻前顾后的,被名利的欲望牵着鼻子从早到晚的劳碌着,一点生之宽容和暇裕也没有,是很少的罢?娱乐的功用,就在它能使人们在它的快乐暇适的氛围里,暂时忘掉了“生之痛苦”和“劳动的疲乏”,胸襟畅阔,毫无拘束,达到忘我忘世的境界。所谓“生之系恋”和“向上的企图”,大约在这时才真实的感觉得罢。那么以此为据,则所谓娱乐者,并不一定是通常所说的跳舞打麻将,听梅兰芳和看“坐花醉月”之类,同几个朋友逛逛名胜,登山涉水寻幽探险,或者聚在草堂茅亭吸烟谈谈闲话,都是很好的;倘在少年,则拍拍球,骑骑马,捕鱼捉鸟之类,也未始非娱乐的正宗。简而易行,又不用争先准备,且于金钱和时间上都很经济者,却唯有这闲话,所以在这篇小文里,我只来叙叙它。

  闲话的聚会,是随时随地都在举行着的,著名的英国政治家穆莱,在他做格兰斯顿第三次内阁的爱尔兰事务大臣时,在一个初秋的晚上的日记上,有过这样的记载:

  “晚餐前后约一小时,亚斯圭斯,莱雅尔和自己,作极其愉快的闲谈。亚斯圭斯后来对我妻说,从来没有那样愉快的谈天过。那时我们谈到穆勒和斯宾塞,还有大家讲到些回忆和轶事。谈话从我的心里流水般的涌出,一月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气氛。而且因为晚餐,去换衣服的时候,忽然在自己的胸中,泛出了这些友而兼师的先导者的清白的人们的事,顷日来的政治上的重荷,便一时从肩上脱然滑下了。”

  听说当时穆莱正为了爱尔兰的问题在困顿着,然而和这些朋友在饭前饭后的一夕话,却得了无限的慰藉。

  平常所谓“老妪道家常,絮絮不休”,大抵是在指他的惹人厌烦的,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家里的女佣刘妈,在饭前暇时,她老在那里和人家一长一短的谈论个不了。当时我很怀疑她为何有那般兴致,于今看来是很了然的了。闲话的特别异于其他娱乐者,就在它应用的普遍,上如王公大人文人学士,下如村妪牧野老渔夫,或在雕梁画栋的殿阁,或在草屋茅亭,而山坡河畔牧场渔场上,不也常常听到笑语声吗?

  然而闲话的功用还不止此,劳动疲乏的时候,人们也常常借了谈闲话来恢复其疲倦的。如北平之洋车夫好上茶馆,沏上一壶两大枚一包的粗茶,谈上半日的天,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昨日偶然看见丰子恺君的一幅漫画,又使我悟到谈闲话不但是在劳动后的一种安慰剂,并且还可以帮助鼓舞劳作时的兴趣,使人们不感到劳作之苦,工作就很舒适的做完。画的大致是两个正在洗衣服的女人,面向面的好像细谈着,一只盛衣服的篮里,放了一条红色的被单,丰君的题词是“张家长,李家短,是是非非的声中,红的被单已经洗好了”。这很使我回想到家乡的妇女洗衣服时的情状。在夏秋的佳日—春冬因为寒冷的缘故大抵藏在各人的家里—无论是池塘或河畔,成群结队的农妇村姑,闹闹吵吵的安置好应用器具,随着沉重疏散的捣衣声,应和着她们清脆娇嫩的笑语声,叫人听了无端的发生一种悠然闲适之感。待到把一件件的棉布衣服洗完之后,夕阳大约已经冲出,有的人家炊烟已袅袅飘起来,在忙着归家炊饭的途中,一拐一跛的行在阡回荒芜的乡村古道上,唧唧喁喁的话声,随之散布在沉静空气中,觉得此身已回到往古的闲逸农业社会;把尘世一切无聊烦虑,洗涤殆尽。

  本来人类天性就有欲有所取的欲望,同时也欲有所与的企求,倘拿现在通常的术语来说,就是所谓“求知欲”和“创造欲”罢,平常的闲话里,也正可看出此两种的成分,否则闲话怕没有现在如是的命运罢?正为如此,闲话才有它独特的价值,“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古人已经赞叹不置了。在和朋友们闲话而得到许多益处的,是大有人在罢?不过所谓“一夕话”者,并非板起面孔滔滔的说教,大放厥词;倘使这样,则听的人,心里先就起了一种厌烦的情绪,觉得如对严师,仿佛听讲,听到的自不清晰,更没有分析和反省的可能,闲话时的那种悠然自得,和虚怀若谷的情趣,到这里便完全的被毁灭了。

  在读书而不能应用适当的方法与态度者,大抵泥于书本上的说教,渐渐的养成独裁的、片面的、自大的倾向,其原因就在于度着自以为是的,沾沾自喜的书斋生活,失却自己反省的机会,而严格的批判自信力的力,也就消磨了。而闲话者恰恰相反,他能给你以夸大的纠正,自信的失望,把你的片面的思想学识,更其洗练,更其锻炼,使你走上精博之途。何况通常的闲话中,也能使你了解他人和书斋以外人与人间的关系。

  把闲话和饮酒博弈来比较一下,也是很有意思的,喝酒时的那种奋臂挥拳,喧天哗地的热烈情状,确也使人乐而忘形,不过在我看来总觉得太热烈些,在酒完人散后,一旦家破人亡,由极繁盛顿至极凄凉的境界,寂寞之感,颇不能耐。博弈又每每使人生好胜心,即使不在贪利,也往往变成意气之争。找几位完全为娱乐和消遣的人,颇非易事,闲话时的心境,却恰到好处,悠闲的,恬澹的,既无利的希求,又免去人世的无聊顾忌,随心所欲,浸澜于安适之境,其愉快也难迹难寻,意味无穷。

  最后要说的,是闲话的内容,说到闲话的内容,更有意思极了,正像人们的走路,天天不知不觉的,走来走去,有的时候以为无路可走了,然而几个圈围一绕,眼前又现出坦直的大道,这样一程一程的走去,走一天也走不了,走一年也是走不了,倘使回头一想,则路径的变迁,连自己也吓一跳,弄得茫无寞知所自了。闲话的内容正是这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天谈到地,从人谈到狗的。但约略的说起来,也可以分为“因人而异”的;大抵奸商市侩,是谈论贩卖劣货,纨绔子弟,是谈论女人;野夫老农夫话桑麻;六十老妪道家常;老年人多谈过往的欢乐,少年人多述将来的幻梦,闲话的内容虽千万不同,而闲话时的悠然情趣,是一样的。

  (原载1935年6月20日《人间世》第30期) 话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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