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话亦有道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谈天和冥想 章克标
人不能一味工作,也要有些闲散的时间,来享受若干清福,方为得体。这些闲暇时间如何消遣,也是文人应该考虑的。平常人往往使用他们的余暇去谈恋爱,去喝酒,去打麻将,去听戏看电影,去游公园找女人,去享乐一切麻醉性的玩艺,这些事在文人则都是正经的工作,不能算消遣,所以在闲暇时去做这些事,便要造成工作过度而陷入神经衰弱症状中,那是很可怕的。
因之,文人在闲暇时所可以做的,就只有说笑谈天了。这也是很有兴味的,集合了若干个朋友,上下古今海阔天空起来,其味道津津无穷。一点没有羁束,一点没有忌讳,赤裸裸地乱笑乱讲一阵,真是自由人的兴奋。这样的谈天,才可以叫做谈天。颇有人喜欢说话流畅圆滑,不开罪于人,也不伤自己的面子,于是研究什么说话术,再加添什么幽默进去,使得说话风雅有致,但这太矫揉造作了。话本是随便说说的好,反正又做不得准,打起官司来是口说无凭,饶你说得怎样好的话,说过了就完了,不像文章那样一写下来便留下痕迹。所以说得好不好,是很小的问题。
自然,说话说得好,更漂亮,更能显示出文人的光彩。发挥无中生有小题大做的本领,在谈话中比写作更为自由,而且一出口即无从把捉,更用不着有什么顾虑,所以会说话的人,总是愈说愈巧妙。叫做谈天,因为顶会变化的要算天,而谈话可以把天盖住,比天有更复杂的多种和迅速的变化。当文人闲暇的时候,这是顶好的消遣,用不着费什么钱,更不必搭什么台,大家坐着随便谈谈,是可以忘却时间与过去的。而且偶一不留神,还可以谈出人间社会的大道理来,令人深思长叹,击节称赏,岂不快哉。
谈话固不必选择对手,但也不能太随便,正如不能对牛弹琴一样,对于暴发的富商,不能谈学问;对于蛮横的军人,不能讲道理。说话,须得看对手,善于交际的人,不外乎能对人说相适的话。要有对某一种人说某一类话的才能,需要懂得很多的事情,熟知社会的情形,则一开口便可左右逢源,滔滔不绝。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平常的人大都只知道他生活的情形,谈话也脱不出这个圈子。所以和一个生活情形完全不同的人,便无话可谈了。要避免这种困难,使谈话成为一种有兴味的消遣和娱乐,不能不选择谈话的分子。文人谈话限于文人间方有兴味,倘若插入一个和他们讲白米几多钱一升,青菜几个钱一斤,便大煞风景了。所以顶好由若干兴味相投的同志,组织一个集会,规定集合杂谈的时间,临时再备一点茶果点心,邀请几个异性朋友来参加,那可以算是理想的了。
但也有天生不喜谈天的人,他们对每一句话,每一个发音,都觉得无聊讨厌。也有一些人在某一时间里,突然不喜欢说话了,那时他守着沉默,同泥塑的佛像一样庄严。这些不说话的,也是一种很好的消遣和休息,这就叫做冥想。但请不要误会,这冥想是和哲学家的冥想不同的。在哲学家,冥想是一种很重要的工作,用来整理他的思想,深化他的睿智,建树他的思辨,统一他的体系,是一种精神活动的高扬状态。但在文人,这冥想却不是活动而是休止,这并不要获得什么文学上的功效,也不求思想上的进展,只是一种默然静坐。
形式上和哲学家的冥想是一样的,所以有人用种种对于哲学家是适当的名词来赞美文人的冥想,那是很可笑的。说起来文人的冥想似打酣睡时的梦中一想,有一点缥缈但并不深,有一点糊涂但并不厚,用不着轻蔑也不值得赞扬。在做着的人,自己心上也不曾得意,但也觉不到难过,那只是一种平静的休憩,比之谈天是十分平静的休憩。谈天譬之散步,冥想就是安眠了。散步可以得到新的感触和发现,而安眠可以做梦。
沉默的样子,在形态上有顶高贵的位置,像万能的上帝高踞在玉座上,成群的天使向他低头礼赞,所以比之长于谈天,哓哓不休,默默静坐冥想态的文人更容易受人尊敬。他不说话,别人不能知道他的究竟,而那个样子,却显然是可尊敬的。冥想的本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想到什么,不受世间的一切拘束,也不必注意旁人的行动说话,在人家不明白他的一切的时候,他是一个偶像了。正像庙宇中的佛像,始终只静坐着,而受万人的膜拜,就因为他有不能说话的长处。对于不知道的,人往往向好的一面解释,况且文人本来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一个文人在冥想假装他被人尊敬,是顶合理的了。不会说话的,话说得不高妙的文人,都堵上嘴巴,那时你们就有了一种冥想的外表,要得万人的尊敬,这是唯一的道路。有许多文人不喜欢和闲人谈天,不是没有理由的。
(原载《文坛登龙术》,上海第一出版社,1933年版)
章克标(1900—2007),字恺熙,别名章建之,浙江海宁人。1920年赴日本留学,先后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京都帝国大学求学,获数学博士学位。1925年回国后先后在台州省立六中、浙江二中、上海立达学园、国立暨南大学等校任教。著有《风凉话》《文坛登龙术》《银蛇》《夷山野志》《蜃楼》《恋爱四象》《一个人结婚》《算学的故事》《文苑草木》《九十自述》《世纪挥手》等,译有《爱欲》《水上》《菊池宽集》《谷崎润一郎集》《杀艳》《现代日本戏曲集》《癞院受胎》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