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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天 钱歌川
闲人的职业就是闲语,闲话的内容是渺无涯际,所以我们把这种饶舌,叫做谈天。如果你把谈天,看作专就天时而言,那不仅是坐井观天,把它的范围弄窄了,而且还得当心别人见怪。你见面真找不到别的话说,只好抬头望望天,说一声今天天气好,这至多不过是说了一句无意义的话,若进而预测未来,问人会不会下雨,那可了不得啦!因为你简直把别人视同乌龟了,谁愿意戴那顶绿帽头巾呢?聪明的谈天者决不就天谈天,他谈的却是天以下的事,换句话说,也就是专谈人间世的事。他可以不管天晴下雨,甚至不管天道如何,只一味谈他人间的爱与憎。秦少游的词有“瘦杀人,天不管!”之句,风流才子,只知与少女调情,你不管天,天怎样会管你呢?天所要管的,就是那些奉它为主宰,而靠它吃饭的人们。
中国有的是游手好闲的人,终日踯躅街头,不事生产,而他们决不会饿死。他们所赖以为生的就是天!他们常说:
“天无绝人之路!”
真的,天是有眼的,天是慈悲的。何忍看着这许多良民,活生生地饿死呢?尤其是在这个贫富不均的社会里,没有的粒米不得到手,有的吃不完,剩下来都臭了。这岂是天道?中国人决不相信:天会容许这些造孽者的。面对于街头的游民,也不忍让他饿死。
我每天在上海街头走过,总得遇见一些送包饭的担子(上海商店里的店员多半是吃包饭的),当他挑着那些客人吃剩的饭菜走到大街上来,走不到多远,便要被那街角上跑出来的大汉拦住了去路,肩挑者很解事地停了下来,把剩余的饭菜完全倒去,然后挑着回店。
这种饭菜,在那些流浪者看来便是天赐的。他们取来充饥,用不着向谁道谢。原来客人已经出了相当的代价,那些剩余的东西,决不应再归他们店家所有呢!
比之上海这种被动的方式,苏州的酒馆确是代天行道了。我尝薄游吴门,看见有些酒馆门口悬着一块红牌,上面写着一个大“天”字。初见时当然不懂什么缘故,后来问了地方上的人,才晓得那是表示有残羹剩饭要施舍给穷人的意思。
我每想到这件事,就觉得那个“天”字,太有意思了。这无异一句不胫而走的标语:你们靠“天”吃饭的人,赶快来呀来呀!这儿有酒肉!
这种人,我已经说过,是有天可靠不患会饿死的。他们知道人命关天,要死也不是一回容易的事。他们又知道富贵在天,所以并不去努力做什么事业,如果真的运气来了,他们可以一步登天。去谋有什么用呢,人尽管去谋,成事却在天呀!
以前的女子嫁了一个丈夫,一切都受着他的支配,可以说她的运命全握在他的手里,正同我们一般人的运命全靠天定一样,所以女人的天,即所谓“夫天”,便是她的丈夫。
丈夫为什么可以做定命的天呢?因为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一切的大权全握在男子手里,所以男子便是天了。虽然这个天是人力造成的。
然而中国人却不承认这人力。中国人只承认人是无能的。有能力的只有天。大而至于国家的兴亡,小而至于个人的贫富,一切自有天定,人力不能赞一辞。分明是敌人的兵力把我们战败了,我们不承认是自己的过失,而非要说是天意。
败者既是天降的祸,胜者自然也是天赐的福。那些恃强得胜的人,因此便自称起天子来。相信自己是天之骄子,可以任意妄为,于是乎无恶不作,而人民莫可如之何。他为什么敢这样大胆作恶呢?他所恃的是什么呢?这不外乎是天。人民对于他敢轻而不敢侮,敢怒而不敢言,也仍不外乎是天。因为天不能言,所以是恶人作恶时的护符,同时又是善人被欺时的慰藉。
“作恶者让他去作罢。等他恶贯满盈的时候,自然要遭天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便是中国人的天命论。
天命论者到了现在,对于内忧之频仍,只好连呼“天晓得!”而对于外患之日亟,也只是袖着手低叹一声:“天丧予!”
(选自《冬天的情调》,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11月版)
钱歌川(1903—1990),原名钱慕祖,自号苦瓜散人,又号次逖,湖南湘潭人。1920年赴日本留学。1936年入英国伦敦大学研究英美语言文学。1939年回国后任武汉大学、东吴大学教授。1946年任台湾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后任教于台湾成功大学、海军军官学校、新加坡义安学院、新加坡大学、南洋大学等校。著有《三台游赏录》《西笑录》《近代文学之特征》《闲中滋味》《楚云沧海集》《翻译漫谈》《翻译的技巧》《英文疑难详解》等,译有《地狱》《安娜哀史》《娱妻记》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