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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的艺术 杨绛

话亦有道 鲁迅 3102 2021-04-06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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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话的艺术 杨绛

  假如说话有艺术,听话当然也有艺术。说话是创造,听话是批评。说话目的在表现,听话目的在了解与欣赏。不会说话的人往往会听说话,正好比古今多少诗人文人所鄙薄的批评家—自己不能创作,或者创作失败,便摇身一变而为批评大师,恰像倒运的窃贼,改行做了捕快。英国十八世纪小诗人显斯顿(Shenstone)说:“失败的诗人往往成为愠怒的批评家,正如劣酒能变好醋。”可是这里既无严肃的批判,又非尖刻的攻击,只求了解与欣赏。若要比批评,只算浪漫派印象派的批评。

  听话包括三步:听、了解与欣赏。听话不像阅读能自由选择。话不投机,不能把对方两片嘴唇当作书面一般啪的合上,把书推开了事。我们可以“听而不闻”,效法对付嚣张的厌物的办法:“装上排门,一无表示”,自己出神也好,入定也好。不过这办法有不便处,譬如搬是弄非的人,便可以根据“不否认便是默认”的原则,把排门后面的弱者加以利用。或者“不听不闻”更妥当些。从前有一位教士训儿子为人之道:“当了客人,不可以哼歌曲,不要弹指头,不要脚尖拍地—这种行为表示不在意。”但是这种行为正不妨偶一借用,于是出其不意,把说话转换一个方向。当然,听话而要逞自己的脾气,又要不得罪人,需要很高的艺术。可是我们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绵一般,能尽量收受,就需要更高的修养。因为听话的时候,咱们的自我往往像安在盒里的弹簧人儿(Jack in the box),忽然会“哇”的探出头来叫一声“我受不了你”。要把它制伏,只怕千锤百炼也是徒然。除非听话的目的不为了解与欣赏,而另有作用。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台勒①爵士(Sir Henry Taylor)也是一位行政职员,他在谈成功秘诀的《政治家》(The Statesman)一书中说:“不论‘赛人’(Siren)的歌声多么悦耳,总不如倾听的耳朵更能取悦‘赛人’的心魂。”成功而得意的人大概早就发现了这个诀窍。并且还有许多“赛人”喜欢自居童话中的好女孩,一开口便有真珠宝石纷纷乱滚。倾听的耳朵来不及接受,得双手高擎起盘子来收取—珍重地把文字的珠玑镶嵌在笔记本里,那么“好女孩”一定还有更大的施与。这种人的话并不必认真听,不听更好,只消凝神倾耳;也不需了解,只需摆出一副欣悦钦服的神态,便很足够。假如已经听见、了解,而生怕透露心中真情,不妨装出一副笨木如猪的表情,“赛人”的心魂也不会过于苛求。

  听人说话,最好效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若要细加注释,未免琐细。不过,不求甚解,总该懂得大意。如果自己未得真谛,反一笔兵煞,认为一切说话都是吹牛拍马撒谎造谣,那就忘却了说话根本是艺术,并非柴米油盐类的日用必需品。责怪人家说话不真实,等于责怪一篇小说不是构自事实,一幅图画不如照相准确。说话之用譬如衣服,一方面遮掩身体,一方面衬托显露身上某几个部分。我们绝不谴责衣服掩饰真情,歪曲事实。假如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惹人骇怪了。难道一个人的自我比一个人的身体更多自然美?

  谁都知道艺术品的真实并不指符合实事。亚利斯多德①早说过:诗的真实不是史实。大概天真诗人比历史家多。(诗人,我依照希腊字原义,指创造者。)而最普遍的创造是说话。夫子“述而不作”,又何尝述而不作!不过我们看戏听故事或赏鉴其他艺术品,只求“诗的真实”(Poetictruth),虽然明知是假,甘愿信以为真。珂立支②(Coleridge)所谓:“姑妄听之”(Willing suspense of disbelief)。听话的时候恰恰相反:“诗的真实”不能满足我们,我们渴要知道的是事实。这种心情,恰和珂立支所说的相反,可叫做“宁可不信”(Unwilling suspense of belief)。同时我们总借用亚利斯多德“必然与可能”(The inevitable and probable)的原则来推定事实真相。举几个简单的例。假如一位女士叹恨着说:“唉,我这一头头发真麻烦,恨不得天生是秃子。”谁信以为真呢!依照“可能与必然”,推知她一定自知有一头好头发。假如有人说:“某人拉我帮他忙,某机关又不肯放,真叫人为难。”他大概正在向某人钻营,而某机关的位置在动摇,可能他钻营尚未成功,认真在为难。假如某要人代表他负责的机关当众辟谣,我们依照“必然与可能”的原则,恍然道:“哦!看来确有其事!”假如一个人过火的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对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骗在内,自己说过几遍的话,便信以为真。假如一个人当面称谀,那更需违反心愿,宁可不信。他当然在尽交际的责任,说对方期待的话。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一个人背后太热心的称赞一个无足称赞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谄媚,准备拐几个弯再送达那位被赞的人,比面谀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上文那位教士训儿子对付冤家的好办法—过火的称赞,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这人,来贬低那人。

  听话而如此逐句细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则无鱼”了。我们很不必过分精明;虽然人人说话,能说话的人和其他艺术家一般罕有。辞令巧妙,只使我们钦慕“作者”的艺术,而拙劣的言辞,却使我们喜爱了“作者”自己。

  说话的艺术愈高,愈增强我们的“宁可不信”,使我们怀疑,甚至恐惧。笨拙的话,像亚当夏娃遮掩下身的几片树叶,只表示他们的自惭形秽,愿在天使面前掩饰丑陋。譬如小孩子的虚伪,哄大人给东西吃,假意问一声“这是什么?可以吃吗?”,使人失笑,却也得人爱怜。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们不免同情怜悯,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弗力。逢到笨拙的谄媚,至少可以知道,他在表示要好。老实的骂人,往往只为表示自己如何贤德,并无多少恶意。一个人行为高尚,品性伟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点偏得人爱。乖巧的人曾说:“你若要得人爱,少显露你的美德,多显露你的过失。”又说:“人情从不原谅一个无需原谅的人。”凭这点人情来体会听说话时的心理,尤为合适。我们钦佩羡慕巧妙的言辞,而言辞笨拙的人,却获得我们的同情和喜爱。大概说话究竟是凡人的艺术,而说话的人是上帝的创造。

  (选自《杨绛散文戏剧集》,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6月版)

  杨绛(1911— ),原名杨季康,江苏无锡人。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35年赴英国、法国留学。回国后历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教授。1953年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称心如意》《弄真成假》《风絮》《倒影集》《洗澡》《春泥集》《关于小说》《将饮茶》《干校六记》《我们仨》《走在人生边上》等,译有《一九三九年以来的英国散文选》《小癞子》《吉尔·布拉斯》《堂吉诃德》等。 话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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