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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如果是以前,我不会想带枪。但刚经过那一番事,我觉得有必要学来防身。白敬轩那把是柯尔特,口径和后座力都大,况且太沉,我拿不稳。他说到北京帮我挑只小口径袖珍,可以放进手包。
北京刚下过一场雪,我们入住酒店,便接到日方公司的联络函件。
白敬轩约好会议室,早早回他房间休息。我去外面转了一圈,按清单买好东西,回来的路上经过广和楼。外面戏牌子上有梨花落的场次,只是散场时间太晚,我便没去。
等回到酒店房间,我自己打开衣箱,把东西分类理了一遍。那枚子弹穿过羊毛大衣,卡在当中,下面的东西倒没损伤。从上海邮来的衣服里夹了几件首饰,镀金的珍珠发夹和项链,还有几只镯子。
我走的时候匆忙,便把它们一股脑装进来,现在得了空才细看。这些首饰大多数平时用不上,只挑出那对珍珠发夹,换下自己的夹子,去妆台上照了照,挑出开会穿的大衣。
我一晚上没睡好,白敬轩敲开门的时候我刚穿戴好,衣箱扔在地上,小东西到处都是。
“找什么呢?”他说。
“我好像……没带那块宝菲丽,本来想戴着看时间。从家里出来就没带,在我嫂子那。”
白敬轩未置可否,只催我下楼。会议室不远,我们去得早,日方一行四个人,带了几公文包的资料。翻译是从北京请的,姓马,举止斯文。
“之前邮寄过高炉和马丁炉的图册,包括合同主要条款,白先生可看过了,有没有异议?”例行介绍很顺利,白敬轩提了几个问题,都有回答,我虽然似懂非懂,也觉得逻辑周密。
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对方的总工程师高桥摊开资料,翻到当中的一页,似乎终于进入正题。
“高桥先生强调的是这一条,本设备所产材料不得以任何途径用于军工。”
马翻译指过去,白敬轩笑了笑,摊开双手,“当然,我们不做军工。但这个任何途径怎么界定?我只生产钢坯,客人用在哪我没有权利问。”
“高桥先生之前调查过,西安周围,甚至陕西境内目前都没有轧钢厂。白先生既然把厂址选在那,一定有运输方面的考虑。如果只生产钢坯,白先生打算卖给谁?”
白敬轩没有说话,马翻译看了看高桥,等他说完后转过头来。
“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白先生应该会另购轧机和模具,这样才好销售。况且就算白先生真的卖钢坯,也有控制途径。”
“怎么控制,审查合同?”
“合同报备是一个辅助方式,但不太可靠。高桥先生的意思是合同容易造假,比如你以军用钢材的价格卖出产品,为了规避检查,你们只需要在做两份合同,给我们的上面隐去军用字样,找一些民用条目顶替,再修改价格,这样很难查证。”
“那高桥先生是什么意思。”
“开工前合同发我们报备,然后审查所有工艺记录,生产用的文件,炉温记录等等。文件要和材料损耗对得上。最重要的是我们会派人员驻厂,驻场人员有权利参与所有工序,并有权叫停,否则您需要付违约金。”
“那不可能。”白敬轩向后靠去,抱起肩膀,“合同我见得多,从没有这种条款。你这只是炉子,整个工艺流程里的一个小环节,并不是特殊制造设备,我不可能因为这两台炉子给你报备,还要停工权利。”
马翻译和高桥说了一会,似乎终于交流清晰,又转过身。
“很抱歉,高桥先生的意思是如果要删除这一条,协议就不能签订。我们所有跨国合同里都有这条,已经有很多正在执行,并没有什么障碍。而且如果白先生看中这条,说明您这次进口或许就是为了生产军工用品,我们也要重新评估,要不要销售这套设备。您知道,我们的订单始终是供不应求,况且您只是进口两台,对我们来说运输和质保的成本就高一些,和其他合同比赚的并不多。”
谈判几乎僵持一整天,主要争执的便是军工这条。第二天北京税局的干事到场,白敬轩最终还是按原文签了,一字未改。高桥等人定了船票,签完便赶着到火车站去。
我们回酒店吃过饭,白敬轩便叫我把首饰戴上,换身裙子。我换了毛呢裙,快傍晚的时候,车便在酒店下接。
我不知道要去哪,只跟着他坐到后排。从签了合同,白敬轩脸色始终冷着,我看他从内袋里拿出票夹,在最上面的空白支票上填了数字,然后签名,重新收进口袋。那数字不小,让我好奇。
“干什么用的?”我说。
“回扣,国内惯例,”白敬轩声音不大,但也并没避讳前面的司机,“这是税局廖主任的车,上午的干事就是廖主任手下,他家今晚堂会。”
“噢,”我向前看了看,岔开话题,“军工那条没有改,日本人真的要派监工?他说停工就停工,那不成了他的厂子。高炉和马丁炉就不能在别人家买?”
“都一样,技术好的就那几个制造厂。我在法国的时候和我导师去谈合同,从来是我们卡他们,没有他们卡我。但现在技术在人家那,这就是限制,有什么办法。”白敬轩笑笑,呼了口气,“所以我说以后自己造,不是气话,是必须这样做。”
在醉云楼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说过这话,我当时觉得他是口无遮拦,然而现在想来竟有些重量。
廖主任家并不远,我们到了地方,却是个几进几出的院子,大门上挂了灯笼。我挽着白敬轩找到座位,便有人介绍我们和主人打招呼。
“廖景同。”他从我们桌的主位站起来,看起来三十多岁,穿了件中式便服,笑容随和。“白先生大名有所耳闻,学成回来的都是栋梁之才,国民科技之希望。先生如果愿意,廖某可以引荐任教,北京这些学校随便选,就教材料学,必能引导国内学术潮流。”
虽然知道是寒暄,白敬轩也受用这话。他和廖景同一来二去,话里只是说在西安办厂的决心。我除了互相介绍之外没别的话,便坐在那向四周看去。在廖景同侧面,光线稍暗的阴影下,我忽然看到一张脸,趁着那套军装,格外冷而刻薄。那是厉晓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但他在这时也看过来,显然认出了我,却不动声色。他是俊俏,长得又高,但那气质叫我不敢再看,转头向堂会戏台上望去。
戏还没开,也没人报幕,但曲目牌已经立在那:《牡丹亭》,梨花落饰杜丽娘。
这和西安的那出一样,让我不由恍惚了一下,怀疑是在做梦。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有个人靠在我座位后,手里的酒味道刺鼻。我回过头,厉晓洋不知什么时候离席,背对着白敬轩站在我们之间,声音极低。
“白小姐,还真是巧,”他说,“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小姐。”
“什么?”
“在火车上有幸见过小姐,那箱衣服既然是进口货,小姐一定很爱惜吧?”
他话里有话,我没回答。厉晓洋看着我,忽然俯下身来。
“羊毛料最怕褶皱,所以白小姐那天为什么会把羊毛大衣卷起来,用那种角度塞到箱子里?你在伪装什么?”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