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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我……我没有空,”我拉起多多,硬拽着他往街心走,“我不是白小姐,你认错人了。”
“只是很久没见,没别的意思,夫人不肯赏脸吗?”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我男人就在前面,你再拦着我喊了!”
我冷下脸,罗锦程并没走,反而笑着把面人塞给多多,从怀里抽出只皮夹,当着我展开。
“有几张照片,夫人看看?”
那几张照片被他沿着皮夹旋转成扇面,看起来是拍自同一封信函,手写的字迹工整。我侧着脸,本不想理会,只是余光瞥见上面写着盛峰的名字,又有上海和珠宝店的字样,顿时转过身。罗锦程见我伸手,却一把收了照片,把皮夹放回怀里。
“夫人现在有空吗?”他说。
罗锦程说的咖啡厅不远,我把多多送到幼稚园,又回了趟家,请对门的婶子照看莹莹,换好衣服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在角落的座位点好咖啡。
我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他并没急着说话,只是垂着眼搅动茶匙。我们早就认识,但每次都是情况紧急,匆匆别过,从没像这样坐着说过话,而此时周围安静,侍应生已经走远,留声机里传出提琴的曲调,气氛诡异。
“那是什么?”我开门见山,罗锦程笑笑,放下茶匙,却没有再拿出皮夹的意思。
“没什么,从上海发到南京的密信,被我们截了。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叙叙旧。”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又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不敢妄动,只打量起他的装束。
四年前在上海,他扮珠宝商的时候穿得考究,而现在他换了件黑呢大衣,又为遮盖容貌戴了金丝眼镜,看起来就有些文气。但这文气又不像周文斌,温润谦和,反而显得锐利。
“最近怎么样?”罗锦程看了看我,眼角眉梢又有些戏台上的影子。这让我想到在西安第一次见他时的事,脸上有些发涨,于是低下头,搅拌茶匙。
“老样子,没什么可说,你现在做什么?”
“小本生意,有时候给人做家教,还是姓叶,那套证件全。当年多亏了夫人,我和若梅说过,她说找你不会错。”
他终于提到了方若梅,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但罗锦程逃走后,我从没有问过她情况。这件事在我们之间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后来她和厉晓洋结婚,也只是和我倾诉感情上的事,再没和我提过其他。我知道她的选择多少和这件事有关,现在形势严峻,厉晓洋是棵大树,只要她瞒过他,就能被保护,最危险的人身边反而最安全,这笔账她算得明白。
“你和若梅现在都……”
“不用说出来,夫人心里知道就好,”罗锦程打断我,抬起眼帘,“为四万万同胞再造共和,山河一统,也正是夫人所期望的。”
我愣了愣,隔着四年的时光,刺杀万鸿的事忽然涌到眼前,让我直起身子。我太久没接触这些,只是忙着家里的事,有时候我觉得我连怎样做技术员都忘了,就好像完完全全地变成另一个人。
“那你找我做什么,就为给我看那封信?”
“夫人敞亮,我就直说。我是想请夫人帮个忙,互通消息,”罗锦程顿了顿,见我没接话,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夫人在营房里住,这些很容易,只是要平常留心,比如开了什么会,什么时候运了几车军火,哪位军长家新添了人口。”
罗锦程说着,贴着桌面推过一张对折的卡片。他是要我做线人,现在说得轻巧,但这只是个开头,一旦我答应了他,就会一步步越陷越深。
“我瞒不过盛峰,既然你有检举他的信,我要先和他商量。”
“他白天不在家,”罗锦程按着那张卡片,一直推到我的杯托下,依然没松手。“夫人不要横生枝节,这事相对安全。当年在上海,他是一念之差,我对这个人没把握。”
但他对我有把握。我想到这,不知怎的忽然警惕,并没接那张纸。
“他是我丈夫。”我说。
“方若梅也一样。”
罗锦程接得很快,就像早打好了腹稿。我知道这不一样,我没有若梅那么心思缜密,盛峰也不像厉晓洋。我们没有一大家族的人,只有我们两个,能支持日常生活就耗尽力气,没多余的精力互相提防。
罗锦程始终看着我,我正在想拒绝的说辞,咖啡厅门口的侍应忽然喊了一声。
“长官,长官你找谁?”
罗锦程没有慌乱,我早有预感,顿时抓起那张卡片,塞进手包,转身站了起来。
盛峰已经看到了我,冲进门的同时撩开大衣,手里的枪正对准罗锦程。
“你干什么,我喝个咖啡,干什么?!”
我迎过去,用力按住他臂弯,他的枪端得稳,任我怎样拉扯,胳膊都钢铁一般纹丝不动。
“滚开!”
盛峰喊道,他一定认出了罗锦程,因为他死死盯着他的脸,眼角泛红。罗锦程只是笑笑,咖啡厅里的几个侍应都跑出来,不敢上前,大概以为捉奸。
“多多尿裤子了,”盛峰端着枪,突然说出这句,“你怎么带的孩子,我说你早上在书包里放一身衣服,你就不放!他又不肯穿别人的,保育员带着回家,家里没人,就送到我营部。我带他回去,莹莹也不在!张婶出来我才知道莹莹在她家,她说你打扮漂亮,放下孩子就往外跑。我挨个饭店找过来,果然你在这!”
“你给他换裤子了吗?”我叫道。
“换了,还等你回来?!”
“回家看孩子去,”盛峰见我站着没动,向门口摆了下枪,“看孩子去,换下来衣服不洗,后天给他穿什么?!”
“盛长官,”罗锦程忽然开口,嘴角挤出个微笑,“借一步说话。”
盛峰转过去,只是瞪他。罗锦程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只皮夹,隔着桌子扔来。
盛峰左手接了皮夹,单手打开,捻出那几张照片,只扫了一眼就递到我手里。我明白他的意思,迅速抽出照片攥在手里,又翻了遍夹子,确定里面没别的东西,转身扔给罗锦程。
“原件呢?”盛峰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罗锦程笑笑,摊开双手。
“在我身上。”
“你们这些人,别的不行,造假的能力一等一。”
“盛长官认不出这笔迹吗?”
“认不出,”盛峰毫不犹豫,端着枪向前逼近几步,“她是我老婆,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我不怕事。下次让我见到,我当街就毙了你!”
“盛峰,盛峰!”我拉住他,罗锦程提到笔迹。我在若梅家见过厉晓洋的字,他给若梅抄情诗,一抄就是一本。他的字是与这信上的字相似,我刚才并没想到,但盛峰与他多年同僚,又是对头,怎么会想不到?
“你懂什么?!”盛峰料到我的意思,一把甩开我。
“回家去,”他说,“我让你现在回家!”
罗锦程始终抿着嘴唇,一动不动。盛峰提着枪,反手抓住我,退了几步,就转身向门口去。
我挣不脱,一直被他拉到街上,罗锦程并没追出来,盛峰松开我,脸色看起来比刚才好些,但依然冷着。
“你见谁我不管,但你不能不管孩子。我体谅你,我让多多上幼稚园,下班我就回家,能做的我都做,你呢?你如果在家没事,那就再生个孩子,再生一个,我看你有没有空去见他!”
街上人来人往,他就这样喊起来,我没理他,转身往对面走。
“你干什么去?!”盛峰叫道。我知道他有些怕,我和他结婚四年,每次吵完架,他就怕我扔下孩子跑了,于是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让他心安。
“回家洗衣服,”我说,“你早点回营部,晚上回来吃饭。”
北平的冬天冷,这一天两个孩子都在家,我生着煤炉,做饭、喂奶、洗尿布,一直到他们两个下午睡了,才翻出手包里的东西。
“30号下午两点,老地方。”
那张卡片里只有这句话,我把它合上,又看了一遍照片,把它们一起在煤炉上烧了。盛峰回来看到炉边的灰,心知肚明,没说什么。日子还是照常过,等到了30号,多多照例去上幼稚园,我下午早早哄睡了莹莹,砌好枕头,出门叫了辆车往廖府去。
那卡片上的笔迹旧,显然是他之前写的,咖啡厅是临时起意,所以他定不会是叫我再去那。他说的老地方,就是当年在北平见面的老地方。
自从廖景同被刺杀,廖府的光景日下,就像当年的罗府一样。大门油漆剥落,很久没人修缮,门前的积雪被冻实,行人寥寥。
我下了车,并没看到有人在等,于是沿着院墙走了走,想着过一会去买菜回家。就在这时,有个人从我身后走来,他起初脚步快,在经过我的时候渐渐放慢,摘掉毡帽。
这感觉有些熟悉,我一惊,抬头正看到罗锦程的脸。罗锦程笑笑,在我面前站定,向廖府的院墙里望了一眼。
“夫人到底还是我认识的那位白小姐。”他说。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