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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罗锦程是在试探我,他纸条写得含糊隐晦,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真的找来,还有是否能看懂他的哑谜。
我做到了,就不会再推辞,所以罗锦程这次只告诉我见面地点和暗号,并教我怎样夹带纸条。我回到家也才过了一个小时,莹莹还没睡醒。
最近营部里没什么动静,我不知道给他写什么,最多每天留意出入的军车,记到心里。
第一次的接头顺利,我在菜场远远地望见罗锦程,他的穿着与预先约定的相同,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松开夹在袖中的纸条,让它自然落下,正落在他的公文包上。罗锦程不动声色地拿了,整个过程没有放慢脚,也没回头。我想他说得对,这事确实相对安全,不容易被抓到把柄。
我买过菜,越往家走,紧绷的神经就越放松。等进了家属区,我只觉得放下了重担,不自觉哼起歌,和对门打过招呼就去做饭。
莹莹今天睡得好,我掐着盛峰回来的时间炒完菜,她还在睡。我想着有空,多做了个汤,出锅的时候正赶上他拉着多多开门进来,灌进一屋子寒气。
“暖壶里有水,洗了手来吃。”我端出汤,多多叫了一声,扑腾着就要抓桌上的馒头。盛峰按住他,转身去脸盆里兑了温水。
“莹莹呢?”他说。
“还睡呢,”我压低声,冲多多比了个手势,“别吵醒你妹妹!”
盛峰拎着多多洗完手,去卧室看了一眼,回来坐到桌前,果然先舀了汤喝。
“今天做这么多。”
“我想着你累了,弹药库那边是不是冷,喝这个暖和。”
盛峰本来正去夹菜,听我说着,忽然顿了顿,停下筷子。
“你怎么知道今天运弹药?”
“我看到了,三辆卡车一起来的,装得那么满,我想应该是你带人去……”
我说到一半,终于察觉不对,我和他结婚四年,从没注意过这些。我不知道怎样圆过去,于是没再说,只拉多多过来吃饭。盛峰垂着眼,夹了几口菜,拿起馒头掰给多多一半,放到嘴边。
“对面那家馒头碱大,不是这样,”他说,“你去西直门的菜场了。”
“你问这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聊天。”
“是去了,多多喜欢那家的。”
我心里虚,只想蒙混过关。盛峰并没追问,埋着头几口吃完了饭,顺手收了碗筷。
“曼婷,”他把这些放进厨房,在那站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你明天中午给我送饭吧。”
“食堂怎么了?”
“没怎么,你做得好,想要家里的。”
我应了他,找出以前的铝饭盒,和盘子一起刷洗干净。多多让盛峰陪着好容易吃完饭,莹莹又醒了。他们三个玩了一会开飞机,等我收拾完一起上床睡觉。
盛峰喜欢这样过,这是他要的日子,他舍不下。我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但看他照常睡了,也就放下心,第二天照常做饭,等到中午送到他营部去。
我很久没进来找他,他属下都认得我,见了就叫嫂子。我问了几个人,就按他们说的到营部后面的操场去找。
是盛峰让我来,我没多想,等到绕过几排宿舍,气氛渐渐地有些不同。我来过这,但以前这条路两边并没有人站岗。我想也许今天有人视察,于是拿好了饭盒,加快了脚,尽力不引人注意。然而没有等我走到操场,前面的会议室里有人命令了一声,顿时推出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来。
他们离我远,但离操场近。我看着他们转过弯,被会议室遮住,几乎是立即迸出一串枪声,然后四下安静,雪地上的麻雀被惊起,呼啦啦地盘旋空中。
我愣了愣,双腿发软。我是见过杀人,但我没有见过枪决人,况且这并不是刑场,几条命随随便便,说杀就杀了。这就像当年我看到他在餐厅杀人,还有那次游行的时候,厉晓洋的下属对人群开枪。那些熟悉的框架破碎了,我不知道哪里算是安全。
我并没停下,顺着那条路转过屋角,一眼就看到了盛峰。
他背对着我,前面的一排人刚刚放下步枪,枪口的硝烟和味道还没有散。我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看被处决的几个人,只是余光看到地上红白一片,紧了紧衣领,站在那叫了他一声。
盛峰转过身,把手枪塞进枪套,边走过来边摘掉皮手套,扔到值班的桌子上。
“做的什么?”他说。
“秋天晒的那些豆角,炖了些肉,我想你饿了。”
盛峰打开饭盒,风中的血腥和烟味夹杂在肉香里,让我不自觉地恶心,他却恍若不觉,筷子下去吃得痛快。我捂住嘴侧过身,几乎背对了他。
“你怎么了?”
“我不舒服,我先……”
“你在这等着,我吃完了你拿回去,我这没地方放。”盛峰打断我,向后摆了摆手,几个属下便从我身后经过,清理操场。
我只觉得背后发冷,在那站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
“昨天开的会,几个激进分子,批示过了,就地处决。其中有一个私通共党,没商量。”盛峰说得平淡,最后抬起眼,就像是随意地看着我。
“曼婷,看见了吗?”他说。
他是算好了时间,故意让我来送饭,居高临下,以儆效尤。我想到这,终于忍不住,转身干呕一阵,蹲到地上。
“嫂子又有了?”来往的人笑道。盛峰几口吃完了饭,过来就要拉我。我甩开他,抹着泪收起饭盒,转身就往家跑。
我不知道我和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或许他已经仁至义尽,给我留出活路。家里的钱都在我这,我打开柜锁,把它们拿出来算了一遍,我想带着莹莹,再接上多多,用这些钱有多远就逃多远,哪怕出国。只是我想了一阵,眼前始终是盛峰和他们两个,终于哭了一场,把钱悉数放了回去。
我知道他这次是动真格的,我带着莹莹吃完饭,盛峰并没回来,而是托了个下属接回多多,和我说他今晚有事。
我横竖下不定决心走,干脆狠下心,带着两个孩子睡了。等睡到半夜,有人开了台灯,我感觉到亮光,翻了个身,睁开眼睛。
盛峰坐在床边,还穿着外面的大衣,皮手套也没脱。他起初看着我,见我醒了,就移开目光,给多多盖了盖被子。我睡觉前从里面栓了门,他没敲门,应当是跳了窗,却没发出声响。
“你不是说不回来?”我爬起来,见他眼神怔怔,顿时醒了大半,记起白天的事。
盛峰没说话,只是伸手捏住我下颌,往上抬了抬,另一只手撩开我的头发,悉数拢到耳后,露出脖颈。
“曼婷,跟你过日子,我挺开心的,”他说,“但你不开心,是不是?”
他没摘手套,皮革上的火药味浓重,呛得我想咳嗽。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恐惧,下意识挡住莹莹。
“我……我也开心。”
“开心吗?”盛峰看着我,就在这时,多多在我们中间动了动,正踢到盛峰身上。
“妈,妈你在哪?”他闭着眼叫道,“关灯,亮啊!”
“你妈在这,快睡!”盛峰按住他,把他的眼睛遮进阴影。多多转过去,抱住他一条腿,拱着身子哼了一会,渐渐安静。
“你别吓着孩子,我和你出去说。”
“他还小,他记不住。”
盛峰一动不动,我扯不开他,只抓住他的手用力打了几下,哭出声来。
“你辞职吧,”我哭道,“不要干了,我们不在这了,去哪都可以,随便做份工养活孩子。我们不在这了。”
“我辞不了。”
“做官的都能挂印,你怎么辞不了?”
“这是一潭浑水,我知道,但是我出不来。我听命行事,是走狗,是刽子手。我们两个没背景,在这只能靠我。你可以说我狗仗人势,这么多年我做的事、得罪的人,你知道。我只要去提辞职,脱了这身衣服,交了枪,你猜他们会不会让我活,会不会让我的两个孩子活?”
他看着我,戴着手套的手从我脖颈划过,眼眶渐渐有些泛红。
“我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如果那样我会留在上海。我就是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曼婷,你别破坏它。”
盛峰说得恳切,让我忍不住眼泪,扑到他肩上。他其实人好,不像营部里别人那样嫖娼、赌钱,烟酒也少沾染。从跟他交往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挑不出他的错,所以就这样结婚、一直过到现在,孩子都生了两个,又还能怎么样?
“别破坏它,”盛峰重复着,伸手关了台灯,挤到多多的位置上,“再给我生个孩子,其他的不要想。行不行,曼婷?”
我知道他没办法全身而退,等到下一次和罗锦程见面,北平又下了一场雪。我想这次不能再匆匆而过,一定要求他帮忙,作为互通消息的交换,他要为我们的后路着想。
我提前写好了纸条,藏进手包的褶皱,等到盛峰和多多出门,照例哄睡莹莹,一个人到菜场去。
雪天路滑,我特意叫了辆车,等到了路口下来,我摸了摸手包里的纸条,耳边顿时嗡了一声。
那是空的,我不记得出门时有没有检查,但我昨天晚上确实是把它放在了这。它也许掉到车上,也许是路上。那辆黄包车已经拉走,我沿着路跑回去,始终盯着路边的雪地,生怕一会被雪片覆盖,就更找不到。
我转过几条胡同,四周越来越偏僻。雪比刚才下得更大,就在我跑过另一条转角的时候,我听到前面雪地上的咯吱声,顿时站住了脚。
盛峰就在那条胡同中,前后都没有旁人。他看到我,丝毫没有意外,而是抬起手,让我看到夹在他手套和枪之间的纸条,然后把枪口指向了我。
“白曼婷,你记住,是你逼我。”
他说完,手臂微微抖动,却没再向前走。我知道他们这种人,他若是走过来,倒只是恐吓。但他站在那,保持着射击的距离,就是打定了主意开枪,提防被弹片划伤。
这算人赃并获,我没什么好说,只是在脑海的空白里闪现出那出话剧的台词。
“你骂我瞎子,可是我告诉你,你虽然有眼也看不见你的灾难,看不见你住在哪,和什么人同居。”
“你是你已死的和活着的亲属的仇人,你父母的诅咒鞭打着你,可怕地向你追来,把你赶出这地方。等你发觉了你的婚姻,在平安的航行之后,你在家里驶进了险恶的港口。你猜不到那无穷无尽的灾难。”
是的,我猜不到。雪片落在他枪口上,我准备着他开枪,从西安到上海,再到北平,那些事一瞬间涌过眼前,就像重新活过一遍。
雪一直在下,盛峰看着我,忽然咬了咬牙,调转枪,抵住自己的额角。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