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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申请了贷款。以前在西安赔那笔钱的时候,铁厂周转不灵,他也只是给家里发电报要钱,从没去过银行。贷款的利率高,他大抵是用铁厂做了抵押,若不是家里也没钱周转,绝走不到这一步。
自从来上海,这一年要么停工,要么跟那些部门周旋,最近为了盛峰那件事,我们也有一个多月没有盯着车间,工人懈怠,效率就大不如前。
白敬轩进的原材料纯度高,价钱就贵,算上设备折旧和人工费,产出的钢材是比别人质量好,但价格也高,甚至高过进口的普通钢材。他自持优质,又不愿赔本处理,只等有人识货,所以自从年初卖出几批,后面都没谈成订单,只是按常用规格轧了些板子,堆在库房。
“你……你贷款做什么,贷了多少?”
“发下个月工资,没多少,”白敬轩拍了下我肩膀,快步往大门口去,“告厉晓洋那事我花了钱,现在周转不开,工资不能停,停了就要出事。你跟工人不要这样说,只说要扩建,明白吗?”
我应了他,他先去门口接待,我就叫了会计整理账目。等白敬轩把人迎进办公室,近一年的账都理了出来,只给他们过目。那几个人翻了一遍,忽然又要建厂以来的所有账本。那时候我们刚来上海,账目都是周文斌帮忙做,不太正式。我起先想敷衍过去,但他们坚持,最后只能找了那几本帐出来,交到他们手上。他们却不当场看,只把那几个本子装进公文包,说要回去核对。
我没办过贷款的手续,也没见别人办过,不知道这是否符合程序。但既然白敬轩没说什么,我们也就由了他们拿。
那些人走后,我很快忘了这事,更没想出会引出祸端来。白敬轩一定也没有想到,只是两天后,巡捕房的人就带着那账本进门,把我们堵在了办公室。
“我们只是奉命抓人,回去问话。这帐是谁做的?”
那人拍下账本,白敬轩还没回答,新聘的会计看了眼封面的日期,忙先撇清了自己。
“这不是我,去年十月份我还没入职。”他说。
“是周文斌,这本他做的,怎么了?”
“他的家庭住址?还得麻烦白先生先跟我们走一趟。”
他们是要去抓周文斌,白敬轩站在那,一言不发,那几个巡捕分开左右,顿时拷了他右手,推搡着向门外去。
“敬轩,”我叫道,会计拦住我,让我够不到那几个巡捕,“你们不能抓他,他做什么了,你们说清楚,不能这样就把人抓了,你……”
“别闹了!”
白敬轩忽然喊了一声,在人群中回过头。
“凤儿,没事,”他说,“你该干什么就干,我没做过错事,问完了话我就回来。”
我愣了愣,忽然冷静下来,等他们出了门,就去他抽屉里拿了通讯录,挨个给他商会的朋友打了电话。
等到联络一圈,大家说定怎样去保释,我回了趟公寓,去他卧室拿上所有的钱,叫了辆车赶到巡捕房。
车刚刚拐过巷角,我远远地便看到一个人影,旗袍得体,在那群男人里格外显眼。
那是方若梅,妆容比我上次见时更精致,大概用了何璐那个牌子的香粉和胭脂。他们刚才也抓了周文斌,我想着,若梅看到我,顿时挺直了身,叫了声曼婷。等我跑过去,她就落下泪,拿手帕按着,怎么也停不住。
她以前不是这样,现在斯文了许多。以前在西安,我们有一次省下买月刊的钱,去城东偷吃了碗羊汤。那边路远,她大舅顶着寒风在城门口等到天黑,等终于见了我们,一把揪住若梅的耳朵就开始骂,一直骂到村口。那次若梅哭得最凶,鼻涕和眼泪把个新袄子弄成了旧袄子,到了家在胸前冻成硬邦邦的一片,又挨了她娘一顿打。
“你别急,我找了他商会的朋友,他们说可以保释。先把人保出来,别在里面过夜。如果商会不行,你也想想办法,你人脉多,总有办法。”
“不是的,不是的曼婷,我问过了。他们说他做假账,偷税,还贪污了厂里的钱,他保释不出来,他……”
方若梅抽泣得厉害,我抱了抱她。就在这时,她靠在我耳边,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与刚才截然不同。
“你和敬轩帮的忙我知道,”她说,“罗锦程让我告诉你,他现在很安全。”
我顿时愣住,不知道她到底怎样打算,方若梅却推开我,没继续说下去。我顺势转过身,巡捕房的门口正好出来一群人,我认出其中几个是白敬轩商会的朋友,于是往前跑了几步,站到门前。
在那些人的混乱之后,白敬轩让人扶着走出来,身边并没有巡捕押送。我顾不得什么,只喊了他一声,扑过去撞在他身上。
白敬轩抱住我,在我背上拍了拍,拉起我来。
“没事,凤儿,没事。”他说着,依次和那些朋友道了谢,拥着我走到街心。
路上的人少,他向后看看,若梅随即跟过来,抓住我胳膊。
“周文斌在这,我一定要管。我现在去找盛峰,他在税局有熟人,这事税局有用。但有句话我得跟你说。”白敬轩看着她,若梅点了点头,站得笔直。
“你说。”
“这事不对,那账里面让人换了。况且没有银行查账,查得不对就报巡捕房的道理,大不了不给我放贷款。这就是有人串通银行职员,为得就是弄到那本帐,好来栽赃。我开始以为他是冲着我,但不是。他要是冲着我,就没必要扣下周文斌。这是有人给上面交代了,我可以保释,他不行。他放我出来,就为了让你明白该去求谁,是跟谁结的梁子。我问你,跟你有关系的,都谁知道周文斌在这做过帐?”
白敬轩说得郑重,若梅抿着嘴听着,眼里渐渐又泛起泪光。在那一刻,我忽然有种预感,这让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就像小时候一样,但又比小时候细腻光滑,仿佛换了个人。
“我去求他,我知道的,是厉晓洋,我去求他。”
方若梅怔了一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我心头一紧,用力抓住她的手,鼻腔也开始酸胀。
“你怎么求他?先让敬轩想办法,去找盛峰。你不能去,你要怎样求他?”
“如果是别人,我和曼婷还能和你一起去,但是求厉晓洋,我们就不能出面。你最好找个朋友一起,这就是他的手段,你想好。”
白敬轩的目光冷淡,就好像早猜到这始作俑者,怪她自作自受。但我知道不是这样,她是为了做她的事,只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这生死一线的事舍弃周文斌,将他推入火海。
我忽然想起陪她相亲的那天,周文斌说,我就是墨麟,就好像一切美好故事的开始。嫂子一直说若梅对象找得好,在西安,又是教员,嫁过去离家近又稳定。现在回想,这就像场荒唐幻梦,是阳光下的美丽泡影,和我与白敬轩的事情一样。
厉晓洋这是一箭双雕,他并不笨,上次在白敬轩这吃了亏,就在伺机报复。他现在扣下周文斌,胁迫若梅,同时也断了白敬轩贷款的可能。铁厂的资金断裂,不知怎样挺过难关。
我想着这些,方若梅忽然从我掌心抽出手,长长地吸了口气。
“你们不用去找盛峰,我想好了,那没有用,”她说,“曼婷,我现在去找厉晓洋。”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