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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方若梅忽然推了我一下,让我撞出人群。董泰和先看到我,瞪着眼睛仿佛见鬼一般,攀着桌子又退了退。
白敬轩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我喊了声哥,周文斌便急忙拉住两人打圆场。
台下乱成一团,也没人在位置上听戏,台上那旦角却始终站着,一身的珠翠锦绣,好不漂亮。我难得离戏台这样近,不免多看几眼,一来二去他也向我看过来,一双浓妆的吊梢眼里带着戏,就有些勾人心魄。
梨花落是伶人,不是坤伶。伶人就是男的,不管怎么不像也是男的。我想到这,忙收回目光。
恰好戏园老板跑上台,一口一个罗老板对着他道歉。我心道他原来姓罗,便听他回了一句:“今儿就到这,明儿回北京。”
梨花落这句是对着戏园老板一人,声音便低,但却字字清晰,滚珠一般落到台下。
商会那些人渐渐安静,白敬轩转向戏台,突然笑了一声,摊开双手。
“罗老板,别啊。今天不是砸你的场子,这些客人都是冲着你。你这一走,大伙听谁去?”
“这事儿和您没关系,来的时候说好五天戏,今儿第六天,全冲张老板的面子,”梨花落侧着身,目光从眼角斜过去,并没回头。
“罗某有些抱恙,本来也要回去,今儿就是加场。诸位如果喜欢,以后到北京广和楼,有我的场次。”
“抱恙,抱什么恙?”
“风寒。”梨花落理了下鬓角,嗓子清亮得很,都不干咳几下以做掩饰,简直大言不惭。
白敬轩没接上话,身后观众席上开始嗡嗡地议论起来,有的人嚷嚷退票,还有的往前面扔毛巾,张老板忙不迭地朝下道歉,梨花落都没什么反应。
“才红起来几天,还真把自己当角儿了。”商会里有人小声嘀咕,白敬轩站了一会,终于又笑出来。
“等下了戏,我请整个戏班上醉云楼,随兄弟们点,当我赔礼道歉。罗老板就不计前嫌,给个面子?”
“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从不去饭局。”梨花落回绝得利落,却转过身来,眼神和刚才有些像,那一眼扫过来,台下鸦雀无声,气氛诡异。
“姐……姐姐,”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哥真的不是针对你,你唱得好,大家都喜欢。我们特意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就为听你的戏。”
我急忙拍了拍方若梅,若梅连连附和。梨花落正眼看过来,粲然一笑,完完全全是个杜丽娘的样子。
“小姐,我不是你姐姐,”他说。
“抱歉,我是说你扮得和画上的一样,真的,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像杜丽娘,唱得也好,真的太好了,所以我才叫错了。”
园子里一阵起哄,梨花落显然受用。张老板又从中说和,终于劝得梨花落松了口,甩着袖子到后台准备重新开场。
等戏园里恢复秩序,白敬轩叫人加座,让我坐他旁边,新上了一套茶水毛巾。周文斌和方若梅也加在隔壁桌上。大家打过招呼,各自自我介绍,我便抓了把瓜子嗑。等锣鼓奏起,白敬轩依旧闭了眼睛往后靠着,我问他是不是中午喝多了头疼,他没理我。
我自己无聊,便偷眼去看董泰和。他自然不敢看我,只管和周文斌打趣。一场折子戏唱完,白敬轩率先起身,拿了桌边的手杖。我道他是要跟我告别,顺便托我往家里传个口信。但他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话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你怎么回去?”他说。
“搭了别人的马车,约的五点。”
白敬轩朝旁边桌上看了看,方若梅还和周文斌坐在那喝彩,没有走的意思。
“天太冷,回去干什么?你跟你小姐妹上我那,有地方,干净。”
我愣了一下,也看了眼方若梅。我倒没什么,说起来好歹是投奔堂哥。方若梅一个没出阁的姑娘,非亲非故,在别人家过夜是什么道理。
“我……我好说,若梅那怕说不清楚。”
“她跟你一间屋,怎么说不清,”白敬轩系好大衣,在我背后拍了一下,“去跟她说,就在这住几天,约的在哪等,写封信让人送去。”
我没想到方若梅答应得这么干脆,也许是我多虑,她本来就比我胆子大。白敬轩住的地方靠近西市,在一家茶行三层洋楼的二楼上,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客厅餐厅都宽敞,据说先付了一半的钱,等办好地契再付全款。
白敬轩本来要教我用盥洗室,我说我嫂子娘家也是洋楼,我会用这些,于是就变成了我教方若梅。
到了傍晚,周文斌带了几个菜来,四个人围着餐桌吃了一顿。若梅送周文斌下楼的时候,我收了盘子放进厨房,白敬轩搭了把手,然后靠在桌子上,好像要等我开口。
“今天……我是不是挺丢你面子。”我说。
“嗯?”白敬轩愣了下,似乎出乎意料。
“我是说董泰和,可能怪我穿得太随意,两次都是这样,所以他才不信我,然后就有些让人看不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跟你穿什么没关系,”白敬轩低下头,从马甲内袋里摸出装雪茄的铁盒来,打开抽出一支,在桌上戳了戳,并没剪开。
“想穿什么就穿,大衣未必比棉袄高级,不用在乎那些。”
“那你怎么从来不穿棉袄。”
“我是不习惯,从小没穿过,如果需要也无所谓。这种东西就看自己,习惯就自在,就理直气壮,你管他怎样看。”
我哦了一声,感到自己并做不到不管别人想法。白敬轩却并没有继续,而是环视四周,换了话题。
“你看这怎么样?”
“挺好的。”
“不是住,是做办公室。”
“办公室?”
“对,准备期的工作都在这里做,等材料运过来再回村里,大概要到年后。”
我看了看客厅尽头的大写字桌和台灯,还有虚掩的书房,冲他点头。
“做办公室也很好。对了,你借我的那本材料学笔记我快看完了,只是这次没带过来。什么元素,硬度,我觉得挺有意思。”
“书房里还有,你都可以看,”他说,“在真正开炉之前弄懂这些。”
我没有问他要我弄懂这些做什么,他没有给我职位的许诺,但仅仅是看书这件事也足够让人满足。这些书比小说话本晦涩,但却真实有用。我曾经笑他造不出军用钢,能造出洋钉就不错。但实际上我也想弄明白这原理,明白这些钢铁的品质为什么天差地别。
次卧在书房隔壁,床很宽,睡我和方若梅两个人绰绰有余。等第二天起来,白敬轩给了我一沓钱,要我们随便逛逛,自己便去商会。
我和方若梅跑到楼下,找了家卖羊汤的早餐馆子,一人点了一碗,把烤饼掰碎了往里扔。方若梅正说到城里新兴的女子高校,就见有个人走来,毫不客气地坐在我斜对面,方若梅的旁边。早上人多,拼桌常见,但他没急着要羊汤,而是看着我们两个,这就有些让人意外。
我停止动作,定睛看去。那人二十出头,脸型狭长,一双凤眼,身材在男人里不算高,但好在身姿挺拔,便显得修长。
“白小姐。”他一开口,声音熟悉,却又与记忆里有些不同。那口羊汤带着泡化的烤饼含在嘴里,险些把我呛住。
“在戏园里见过,罗锦程。”他说。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