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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寸铁 苏辰 4239 2021-04-06 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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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第二天清晨,高炉正式开始熔炼铁水。我们始终在现场,与小野一道观测炉温曲线。

  铁水吊到马丁炉,钢坯成形的过程顺利。白敬轩跟着检验人员取样,等化学成分的结果几乎等了通宵。我熬不住,后半夜便在技术室里睡。取样的结果优良,很快有轧钢厂来签钢坯订货合同。白敬轩谈好预定量,现货却只运出一半钢坯,其余的放在厂房。

  钢坯出厂那天,盛峰一反常态,没有来护送。倒是商会的人簇拥着会长来庆贺,白敬轩在办公楼里设宴,依然从酒楼订购菜式。

  我已经很久没随他去商会,所以看大家有些面生。酒过三巡,他们分了雪茄,房间里就开始乌烟瘴气。

  会长陷在椅子里,和旁边的人打了会趣,终于看向白敬轩,似乎进入正题。

  “敬轩去年来西安的时候,捐了多少入会金?”

  他问得直接,白敬轩没说话,手搭在桌边,吸了口雪茄。

  “今年的年景不好,大家做事都不容易。好在我们人多,不管做什么,打着商会的名头,官面上还是要给面子。敬轩这设备先进,今天开了张,以后的订单定然源源不断,只是要防备土匪流寇。所以我们得互相照拂,你有好处想着会里,以后有难大家自然会帮你。”

  “我这马丁炉是分批付款,”白敬轩道,“有利息的,就算这批钢坯出厂,扣了税也不够付尾款,加上原料,今年算下来还是亏空。”

  我听着他说,忽然想到去年在羊汤店遇到罗锦程的时候,那洋布坊少爷计划暗杀会长,被巡捕房抓去。我们只是出了一批钢坯,他便来要捐款,所以那洋布坊不知是怎样被盘剥,被逼得动了杀心。

  罗锦程当初说小心被商会的人钻了空子,我以为他故意吓我,实则或许是肺腑之言。白敬轩一定见过这种事,所以推得熟练。我不知道是否各地都如此,我们天天加班,辛苦制造,旁人不管打着什么旗号,都能来捞上一笔。白敬轩就算家大业大,也不是这种花费方法。

  会长只是抽烟,旁边人正要附和着与白敬轩搭话,我听到张叔开了门,似乎迎着谁进来。

  白敬轩向后靠了靠,对外面招了招手,叫人在旁边加座。我望过去,盛峰有些风尘仆仆,应当是刚下了马,一边进来一边摘了帽子,和枪一起,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座就加在我旁边,我惊讶于他的自然,就好像在自家餐厅,只对大家泛泛打了个招呼,便接过碗筷,白敬轩只问他要添什么菜,商会的人一改刚才的呱噪,倒是会长先开了口。

  “盛参谋是司令面前的红人,听说最近立了大功,年轻有为,不可限量。”

  我没想到他们相识,于是看向盛峰。盛峰没什么反应,依然从狼藉的盘子里夹了些菜,和着米饭吃下小半碗,才放下筷子。

  “王会长说的是,”盛峰笑笑,并没推辞,“王会长上次那批洋钉司令看过了,确实是德国货。”

  “那当然,张某的东西一向货真价实。”会长放下雪茄,忽然拍了拍白敬轩。白敬轩并没插话,盛峰看着,转头给张叔交待了几个菜式,又转回来,叫把空盘撤走。

  “敬轩是我兄弟,”他说,“上午出城办事耽误了时间,否则一定要来看看敬轩兄的钢坯。西安城周围都是徐司令的朋友,运输问题不劳会长担心。”

  会长刚才说土匪流寇的时候他并没在,我不知道他为何也说到这。也许这是现实常态,只是我不常听说。

  会长笑着附和,盛峰停了一会,似乎终于看到我,向我侧了侧身子。

  “曼婷,”他说,“我来的时候技术室好像有工人找你,你去看看,是不是厂里有事?”

  今天没开炉,怎么会有事。我有些糊涂,站起来就出了门。技术室并没有人等我,我知道他是诓我出来,反正那里烟气熏天,我也不想回去。

  我趴到桌上睡了一会,一点的时候,女校有人送来照片。照相馆按人头洗的张数,若梅她们分装信封,在每只上写了名字,用蜡封上。我有几张大合照,信封摸起来厚些,白敬轩的应当只有一张照片,所以像空的一般。我把他的送到楼上,用钢笔压在文件旁,然后回到技术室,划开我那只的封蜡。

  那天天气好,光影层次分明。若梅的妆浓,看起来就有些像电影明星,我虽然没她显眼,表情也都自然,可以留念。我翻到最后,那一张没有话剧社的演员,只有我和白敬轩,后面的幕布在黑白的影像里变成略深的灰。也许是因为戴了头纱,这张上的我格外好看。我看了一会,忽然感到莫名的心悸,就好像哪里奇怪,却无法用言语表达,于是拿了本极少看的法文书,把这张抽出来夹到书里,赛进抽屉。

  外面始终传来宴席的喧闹,我关了门,开始温习笔记,又把前几天的现场记录拿出来对照。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嘈杂一阵,恢复安静。有人敲了敲我办公室门,继而推开。

  那是盛峰,他已经有一个月从我门前经过而没有找我,现在却若无其事,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曼婷,”他说,“他们回去了,敬轩有些醉,在他办公室。我一会去值勤,你记得上去看。”

  “噢。”我站起来,正打算目送他出去。盛峰看了看我桌上,却没动弹。那放着他上次拿来的特产,正巧果脯吃完,我就拆了一包。里面是些晒干的黄杏,去掉核剖成两半,不用糖渍就很酸甜。

  “杏子干好不好吃?”他走进来,又摘了帽子,好像要找把椅子坐。不知怎的,我有些烦躁,就好像接近或者疏远都是由他,什么都由不得我。

  “不好吃。”我没顺应他的话,拿起笔坐回去,继续低着头对照温度记录。

  盛峰没说话,却也没走。他靠在桌边,随手拿起那叠照片,翻了几张,打乱顺序。

  “曼婷,上次的事我向你道歉。我……我不该在和你出去的时候杀人。那次确实事态紧急,那个人我们找了一个月,没想到竟自己到了西安城里。这种事少见,几年也未必碰上一次,并不是时常就会这样。”

  “那你干什么说我躲你?”

  “眼睛,”他说,“我从小就爱看人眼睛。你前些天眼神一直躲我,所以我来只会让你害怕。今天看起来好些,我才好来道歉。”

  盛峰笑了笑,放下照片。我忽然感到有些畅快,于是拿过那包打开的杏干,向他推了推。他没有接,反而站直身,从怀里抽出张折了几折的稿纸,放到我面前。

  “曼婷,我得去执勤。这是我述职报告,这次上报要用。我读书时间少,你有空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字,哪里不对就在上面改,我明天下午来拿可不可以?”

  “可……可以。”我刚接过那稿纸,没有来得及反应,他就跟我道了别。

  报告一共三页,字很整齐,里面详细写了一年的事,做过什么任务,见了哪些人。我先把剩下的记录对完,又帮他看错字,因为每句都要理解前因后果,所以看得很慢,看完写好标注就已经天黑。

  铁厂加班多,白敬轩经常到后半夜,所以我习惯晚上一个人回家。张叔从路边叫了辆车,直到我打开公寓门,对着黑漆漆的客厅,才忽然想起什么东西。

  盛峰说白敬轩有些醉,他要去执勤,让我记得上去看看。然后我一直在技术室加班到现在,自己回了家。

  我把白敬轩忘在了楼上。 寸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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