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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不知道罗锦程为什么这样,毫无商量余地。多多扫了兴,一整天不爱说话。我哄他写信,说我带过去也是一样,等我去一趟,下次再让爸爸回家看你。
多多心情好些,就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伙伴们叫他都不出去。我没见过他这样认真,有不会的就要问我。等他写完,天已经擦黑。他喊着饿去找嫂子吃饭,我把信看了一遍,折起来放进口袋,又往提包里收了几样常用的东西。
那张粘好的婚书和离婚协议叠在一起,被我放进提包夹层,以备不时之需。我想着早起要走,和嫂子知会一声,就早早带了孩子睡。
第二天天刚亮,外面就有一股油炸香味。我走出屋,嫂子正在灶上炸麻花,锅里滚着小半锅油,面已经炸得差不多,炸好的堆在笼屉上,俨然小山一般。
“不年不节的,做这干什么?”我说。
嫂子白了我一眼,把剩下的面夹进锅里,回头拿来两只大布袋,拿笼屉上的麻花先倒满一袋,又在外面套了一层。
“你都带着,就给娃娃留几根。这些年没见,总要带点东西,空手去像什么?人家探亲都是大包小包,恨不得把家搬去。嫂子是从小惯着你,但你现在给人做老婆,就得撑起那个家。就算他对你好,你也得知道体贴人。”
我是没有体贴过他。当年在北平,我总觉得他做什么都理所应当。两个人绑在一起,越缠越紧,互相憎恨。现在离了婚反倒透过气,渐渐想起过去的好。
我不知道盛峰怎样想。一别三年,我没有指望他回心转意,只想他消了当年的气,我就好和他道歉。
这次的路并不远,我早晨上车,傍晚也就到了。罗锦程带了个下属在营房门口接我,我向他身后望去,并没望到盛峰。
“出什么事,怎么不让我带多多?”
罗锦程接了我那袋麻花,忽然笑笑,摇了摇头。
“我劝不动他,你来我没和他说,一说他就急,再吵起来让孩子看见不好,”他说,“过一阵我们不一定去哪,现在离得近,能见就见,那些事得当面说,不能拖太久。”
“你放心,他就是心里没和你断,要是真断了倒不会这样。这三年我跟他在一块,他没别的女人,就是跟你赌气。”
他补充着,领着我进了营房,这的营房与北平不同,设施简陋,人却更有精神,气氛热烈。一路上我们遇到几个人,和罗锦程打招呼都叫他政委。按那天传信人的话,盛峰还是参谋,和以前平级,没升没降,只是不知道模样有没有变。
我想着,罗锦程转过一条路口,对着前面喊了声老盛。
正是黄昏,这条路对着食堂,人来人往,都穿着一样的军装。我愣了愣,目光向路边的人一个个扫过去,又返回来,才看到了盛峰。
他站在那棵梧桐树底下,手里拿着只空的铝饭盒,身上的军装发白。我起初没有认出他,因为他脸颊比以前瘦得多,大概这三年风餐露宿,衰老得快,看着就有些脱相。
“老盛,家属我给你接来了,”罗锦程喊道,“给你放半天假,明天早上不用训练。到招待所住去,老盛!”
盛峰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眼睫抖动。我看着他,鼻腔里忽然一酸,擦了擦眼泪。
来往的人不认得我,但都和他熟,听到这话就起了哄,笑着拍他肩膀。有几个女兵偷眼看着,特意跑过我身边,叫了声嫂子。
“她不是我家属,”盛峰推开旁边的人,终于咬着牙开口,眼睛只望着罗锦程,“她是我前妻。”
“说什么呢老盛,人家大老远来看你,家里还给你养着两个孩子。就算是前妻你也得接着,聊聊孩子的事,你不能就这么不认账!”
“我跟她没话聊。”
“盛峰!”罗锦程还要再说,我抢在他前面喊出来,狠下心,破釜沉舟。
“多多想你,”我说,“多多一直跟我要爸爸,你走的时候跟他说什么变星星,他就天天半夜坐在院里看。多多还给你写了信,他会写字了,莹莹也会。我这有他们两个的照片,和信在一起,多多让我交给你!”
“你不要跟我提多多!”盛峰听到多多的名字,顿时身子一颤。罗锦程没有防备,退后了几步,没再插话。
“是我造成的吗?是我吗?!白曼婷,我怎样对你,是你亲手拆了那个家,你会想不到这个结果?!现在倒来和我说,你……”
他说着,情绪渐渐激动,我没等他说完,一把扔掉手包,扑上去抱住了他。盛峰怔了怔,用力扯住我,拽了几下,终于松开手,喉咙哽咽。
“白曼婷!白曼婷你疯了,你要不要脸,你……”
“对不起,是我的错。多多想你,我也很想你。以前是我不在意你感受,我以后改,我好好和你过。”
我说着,紧紧靠在他胸前。盛峰抓住我,僵持了一会,终于抑制不住,留下泪来。
我确实从没有珍惜过他,在上海、在北平都是一样,我只想能有机会再来一次。盛峰挣不开,渐渐抱住我,扔掉饭盒,把脸埋在我头发里。路过的人看到都笑,罗锦程在一边打圆场,说他三年没见老婆,情有可原。
罗锦程送我们到招待所,放下东西就回了宿舍。我拿出多多的信,盛峰看了,又感伤了一阵,和我说起这三年间的事。天渐渐黑透,我们不想出去,就吃了些嫂子炸的麻花。
我有三年没见他,之前因为收养长安的事,他在家也睡了几个月沙发,这些时间加起来就更长。
我在他旁边躺着,竟有些不习惯,朦胧一会就到了半夜,四周寂静,听不到孩子的声音,恍惚就像回到我们刚结婚的那年。我翻了个身,盛峰转过来,从背后抱住我,脸埋进我的头发。
“你怎么了,你也醒了。”我说。
“我梦见敬轩了。”他声音很低,我没料到他突然提到这,于是动了动,靠在枕头上看他。
“他在以前的公寓里,说你是真心想和我过,让我好好对你。还说我命硬,就适合拿枪,让我别乱想。”
命硬不是白敬轩说过的话,是当年在红玫瑰夜场,那个看手相的说的。我没接话,盛峰低着头,忽然又有些哽咽。
“这三年,想你,想孩子,做梦都想。可是不敢说,说了就没法过,只能骗自己不想,”他说,“曼婷,你再和我结婚好不好?”
他要复婚,我没意见,只是在部队要先写申请,一来二去的麻烦,就先搁置下来。我在那住了两天,盛峰请了探亲假,和我一起回了趟家,也算正式见过哥和嫂子。
他走得久,莹莹和长安不认他,见他进屋倒有些怕,直往我身后躲。多多是真的开心,盛峰在家住了三天,多多就整整粘了他三天,问这问那,没一刻分开。
这段时光过得还好,我给多多和二喜上了小学,莹莹和长安也送到托儿所,就拿了罗锦程的介绍信去铁厂报道。
这的铁厂刚刚开炉,不仅缺技术员,也缺设备。工人热情高,空对着一台旧高炉,找不到使劲的地方。
铁厂党支部的书记带我熟悉车间,我记下设备清单,丈量了场地。他问我有什么建议,我就照着清单和他说了一遍。
“设备条件是要提高,”我说,“理化检验的设备没有,看火花也可以,需要给大家培训,但马丁炉一定要有。我们是要炼钢,做出真正能在军工上用的零件,不是要普通的铁坯。”
“白工说的马丁炉,就是平炉?”
“对,我叫惯了,原来我们用的是日本产的,那个构造我知道,蓄热室还可以改良,如果有材料可以试试自己做。”
“有材料,我们在西安收过,说是报废的,主要有很多耐火砖,都堆在仓库。之前没人会装,白工看看?”
他说到西安,我心下一沉。我们离开大成铁厂的时候运费不够,留了一台马丁炉,但那台满打满算也就装了八年,不该报废,这世上也没有这样巧的事。
书记领着我走出厂房,经过一段小路,就到了仓库。这一片地势荒凉,说是仓库,也只是个大棚子,四周用木板遮了,并不密闭。他在那搬着木板开门,我四下望去,就望到棚子旁边,杂草里堆着的几只管子。它们尺寸奇特,又太短,不像水管,又有些莫名眼熟。我蹲下去,捡起一只,内外看了看,耳边忽然蜂鸣。
“这是老乡收平炉的时候顺路收的,按最便宜的废铁价钱,不值什么,当原料储备。”书记见我细看,也走过来,站在我身后,那声音却像隔着什么,渐渐变得遥远。
这是白敬轩做的那批锻管。我照着样子画的图纸,我记的炉温,我看着工人们一件件锻造、检验、装箱,我怎么会不认得。
“你……你做枪管?”当时我这样问,白敬轩看着我,一脸戏谑,耸了下肩膀。
“不算枪管,枪管的原材料,我又不给他车膛线。”
“白工?”我在那愣着,书记见我没搭话,在我身后叫了一声。
“这是手枪枪管,”我说,“把浮锈除了,车上膛线就可以用。”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