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寸铁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七十七
这是白敬轩耗尽心血,做出的唯一一批锻管。
他当年在上海,一直说想找回这几箱货,只是不知道它们流去了哪。他应当想不到,他尽心尽力,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躲过监察,做到性能最优的这批锻管,被收缴后让人当了废铁。
我跟书记去看了他们收的平炉,这种耐火砖的材料特殊,我认得。它没有报废,它就是我们留在西安的那台马丁炉。工人不懂得它珍贵,拆卸和搬运都粗暴,很多地方被磕伤,碎得七零八落。
我们书记重视这些,那批管子很快处理好,发到军械厂。我画出马丁炉的装配图,大家讨论过,前后忙了一个月,终于按图纸装好,炼出一炉钢水。
我的技术室和工人的休息室挨着,就在车间里,去现场方便。书记给了我几个年轻学生,让我做主任。我要教他们,就翻出以前的书和笔记,给他们传看。白敬轩写的那本深入浅出,逻辑清晰,最适合初学,但我舍不得拿给人,就自己照样抄了一遍。
日子就这样过,我每天去铁厂上班,后来又带多多探了两次亲,每次送些炸鱼、豆干。盛峰心里踏实,又有加餐,渐渐没那么瘦削。
他上次大庭广众哭了一场,和在上海的时候一样,大家都知道了盛参谋是个情种。
他们说,十一营的盛参谋,上战场就要先和老婆离婚,就怕害人家当寡妇。离婚协议随身揣着,过年探亲还回去,出来的时候重新签。
他们其实传得不对,我只和他签过一次协议,但这事已经成了笑柄,连罗锦程也拿他消遣。
我和盛峰说,部队如果最近发手枪,枪管就是我做的。他觉得光荣,做事更有劲头。
这样过到第二年,他们部队改编,又编到国民革命军里,集结到南方抗日。
从那起我们就没法探亲,铁厂的工作艰辛,好在人心齐,每年的产量都能完成任务,大部分供应军工。三个孩子长得快,有哥和嫂子帮忙管着,一晃多多就已经比我高。
他小时候像盛峰,等到了青春期,长起骨架,背影和某个角度就有些像白敬轩,但仔细看时就又不像了。都说外甥像舅,我想白敬轩或许更像日本人山田,只是这个重合的角度像我们的母亲。
我在技术室做了六年主任,每批材料都是自己把关。后来老厂长病退,大家一致推选,加上书记推荐,就让我做了厂长。
那张铁碳相图早被我重新拼好,裁掉边缘的烧焦,装裱起来。我做主任的时候地方狭窄,怕弄坏,一直卷在柜里。现在换了厂长办公室,我把它挂在座位后,做了张绒布帘子盖着,用再拉开。
我布置完这些,只是觉得心安。直到有一天,我半夜看完马丁炉,一个人走进办公室。窗子开着,外面黝黑一片,只有风掀起绒布,扑棱棱地响。
我恍惚觉得白敬轩就快要回来,他会从我身后过,坐到那位置上,喊我一声凤儿。但是我站在那,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一个人都没有来。
厂里的工作顺利,我的学生陆续挑起大梁,都照着我的笔记抄,又传给新人。国内材料学的书少,我把我抄的那份整理一遍,加了新的冶炼经验,发到出版社。
过了一个月,我正上班,传达室就打来电话,说有位出版社的吴编辑找我,要我放他进去。吴编辑很年轻,戴眼镜,自我介绍完就做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办公室里的布置。
“白厂长,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您,听说军械厂的材料一半是您厂里供的,”他笑笑,拿出那份手稿,递到我面前,“这本书领导很重视,可以填补国内空白。我来是想和您确认一下,既然投稿人是您,这个作者的署名为什么不是您,白敬轩是谁?”
“白敬轩十几年前就过世了,”我说,“他是我堂哥。”
“不好意思,”吴编辑没料到这,抿了抿嘴唇,以示抱歉,“既然这样,我建议您加上您的名字,第二作者也可以,方便算稿费,也方便宣传。”
我从没考虑过这些,一时怔住,不知道怎样权衡。
“白厂长,是这样。您说您堂哥十年多前就过世了,但我看过这本材料学,里面提到了近年的新工艺,这些一定是您加的,占比也不少。您现在和他一样是材料工程师,并且您是在他的基础上实践,实打实地提高了国内冶炼水平,所以这本书应该加您的名字,您说呢?”
“我考虑考虑。”我打开那稿子,翻过几页,重新推到他面前。吴编辑笑了笑,收起手稿,目光却落在我桌上。那用整块玻璃压了盛峰和孩子们的照片,一张张排列整齐。
“说到您堂哥,您有没有他的照片?可以和生平简介一起先交给我,我好排版。至于您是否署名,等您决定再给我打电话也不迟。”他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对着我笑笑。
“白厂长,您堂哥写的架构确实很易懂。我们和法文的教材对过,虽然内容相似,但这本的逻辑和层次更清晰,配图也更美观,很适合初学入门。他当年写这本,是为了给您看?”
“他不是写给我,”我说,“他是写给顾曼容。”
“顾曼容,那是谁?”
我不知道顾曼容是个怎样的人,我并没有见过她,只见过那张照片和只言片语。她和白敬轩在一起五年,我不知道在和我分别之后,白敬轩有没有再遇到她,那属于另一个故事,我不该想。
吴编辑看着我,大概想挖些花边新闻写进前言,抓人眼球。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要照片,我送他回了宾馆,就回家找。我不记得我留过白敬轩的照片,只有那只装遗物的衣箱里有些证件,上面照片还算清晰,只是边角都有印章痕迹,清除不掉。
我整理着这些,忽然记起那件事,于是搬了凳子,从书架最上层找出那本法文书,放到桌上打开。
白敬轩和我的合照还夹在那一页,分毫未变。右侧的背景上的题字从右向左,竖着两行:
1925年春,西安。白敬轩,白曼婷。
“妈,妈你干什么呢?”莹莹和长安都还没回来,多多听到我动静大,低着头钻进屋,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目光扫过照片,落在白敬轩的脸上,又转头看了看我。
“妈,这是谁?这不是我爸,你怎么跟他照结婚照?”
“不是结婚照,排话剧,闹着玩的,”我说,“他是你舅舅。”
“我大舅,年轻长这样?!”
“不是他,是你小舅舅,小时候他还抱过你,你忘了。”
“忘了。”多多皱起眉,抓了抓头,让我想起前几天交代他的事。
“给你的书你看了吗?长安早看完了,说起来你是当哥的,能不能做个表率,凡事比他们强一点,不要总让人催。”
“我不看,我要去当兵找我爸,看那干什么?长安爱看就看,他是那块料,你不能按他那样要求我。人一辈子干一件事就行了,我跟他不一样,我得坚持我自己。”
多多说得利落。我只觉得头疼,抽出照片,把那本法文书递给了他。
“去找你大舅吃饭去,以后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
多多笑了笑,他个子高,一伸手就把书放回原位,走出门去。
白敬轩这张拍得好,我拿着去照相馆翻拍,只留他的一半,加上生平简介送给吴编辑,告诉他怎样署名。
吴编辑没再找过我,样书送到铁厂的时候,天气已经转暖。我的学生们先传着翻了一遍,最后才递给了我。书的封面简单,单一颜色,没有图案,只有居中的两行字:
《金属材料学》,作者:白敬轩、白曼婷。
印刷的油墨线条略微凸起,我的手划过他名字上的方框,翻开几页。前言后附着作者介绍,那张照片被裁成椭圆,线条粗糙模糊,看上去类似版画,只能勉强辨出他的影子,下面注着几个小字:白敬轩,1896-1933。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