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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认识的第一个军官是厉晓洋,所以我总下意识地认为盛峰和他一样,不知是哪里的世家子弟。我从未想过他曾忍饥挨饿,但同是受过苦难和欺压的人,他既然同情他们,为什么现在又在军阀手下,仗着一把枪强征赋税,反过来欺压别人。
这些话不好说出口,盛峰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径自走过来。
“我爹走得早,”他说,“我娘生过三个孩子,前面两个也是男孩,养不活,没饭吃。如果不是徐司令,我娘走的那年,我也就跟着饿死了。司令没打过我,让人教我识字,还送我读了半年书,我感激他。”
“那你现在家里……家里没人了吗?”
“有个舅舅,多少年没回去了,不知道还在不在。”盛峰勉强一笑,正了正帽檐。他的眼睛其实好看,睫毛很长,如果生个女儿一定漂亮。当年徐司令能在荒民里看中他,也应当是看他长得周正,像个好苗子,现在果然一表人才,做事又利落,便没辜负栽培。
“今天是来给你们庆贺,怎么想到这些事,敬轩在哪?”
“就在后面,车上有座。”我指了指,带他过去。白敬轩没说什么,只打个招呼,盛峰推说要去买东西,便没和我们一道。
这次订的会场华美,一共两层,舞池上是巨大的水晶吊灯,两边的桌子铺了台布,用缎带和花朵装饰,骨瓷碗碟上有金粉绘制的欧式花纹,里面装满蛋糕冷餐,水果拼盘。
我挽着白敬轩走进去,那些地毯让人感觉像踩在云上,这里也确实是云上的天堂,一切都洁净、柔软而精致,仿佛外面的泥泞从不存在。
白敬轩说了开场致辞,我跟着他对大家寒暄几番,便找了个机会到女宾席去。那有几个女校学生,站在一起吃水果聊天,轻松自在。方若梅今天穿了件抹胸裙,头发刚刚及肩,烫成大卷。我看了一圈,没见到周文斌。若梅向楼上努努嘴,示意我去看。
“报社的记者,来写报道的,他一见就要去跟人家聊,那么殷勤,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报上给他开个连载。”
周文斌现在是一心扑在小说上,反正他稿费高,也不少挣。我问若梅的裙子在哪买,大家围着打了一会趣,若梅忽然捅了捅我,侧过身拽着旁人躲了开。
我回过头,盛峰刚刚进来,在门口和人寒暄了一阵,便往我这里来。我开始想转过视线,装作没察觉,却已经与他对视。
“曼婷,”他走过来,那身军官制服在一众西装里格外显眼,不能用面料和裁剪的高低比拟。我忽然有些脸红,于是从冷餐盘里拿了两只纸杯蛋糕,分他一只。
“你刚才去哪了?”我说。
“买了个小东西,”那蛋糕太小,盛峰两口就吃了去,把纸托扔进垃圾桶,向水晶灯上望了望,“我第一次来这,是挺大,我们庆功会都在大礼堂,跟这差不多,灯没这么亮。”
“我也第一次,我……”
“你今天这项链好看,平时没见你戴。”我正找不到话题,盛峰笑笑,目光落在那宝石上。我回过头,白敬轩正端着酒杯和几个人喝香槟,并没注意这边。
“你来。”我招招手,盛峰往前倾了倾身子,侧过耳朵。
“他在珠宝行租的,”我说,“还让我说是祖传的,明天就要还回去。”
我忍不住想笑,盛峰也忍不住。我们笑了一阵,留声机上就换了碟片。聊天的人依旧聊天,却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叫了女伴,走到舞池里去。
这曲子显得周围安静,我向周围望了望,已经有陌生人请了女校的同学。盛峰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什么,一只手放进口袋。
“曼婷,”他说,“我今天有话和你说,要不要……”
“不好意思,”白敬轩不知从哪里过来,直接在我肩上一拍,几乎把我吓死。盛峰和他打了个招呼,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白曼婷,你来,”白敬轩松开我肩膀,径直向舞池走了几步,回身招手,“昨天怎么教的,记不记得?”
“记……记得。”
我其实有些恼。就为了用一个月八块,不,现在是七块钱的低价劳力,用不用得着这样?
白敬轩仰着头,装作看不见我瞪他,等我走过去,顺势将手搭在我背上。在家练的时候他一直这样,我也习惯。我想最多与他跳一支开场,于是拉了他的手,跟盛峰道了别,走到舞池中央。
“盛峰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挨过饿,小时候两个哥哥都没养活。”
“所以他放了那孩子?”白敬轩引着我,像在家里练习一样,只是众目睽睽,我有些不自在,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话上,还觉得好些。
“苦吗?”他见我没回答,又补充道。
“什么?”
“我说你看这些人苦吗?”
“当然是苦。”我看着他,忽然想到脚上的那双鞋。他对那些受苦的人从来视而不见,界限分得明显。我没见过他乐善好施,也预备着他要居高临下,说些叫我硬下心肠的话。然而白敬轩并没那样做,只是看着我眼睛,一字一句。
“救人不是这样救,”他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没温饱的时候为了温饱,温饱之后又会为名为利。你觉得你有能力救他,看到就给他钱,那以后你看不到的时候,你看不到的千千万万的人怎么办?那男孩那样的人,西安城遍地都是,不止是这,巴黎也遍地都是,你怎么救?”
“那就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白敬轩视线扫过这富丽堂皇的大厅,叹了口气,“你得去创造,创造价值和机会,才能救人。比如这宴会,你可能觉得不如把钱捐给穷人,但不是这样。你要创造,就要花本钱和这些人打交道,就要遵守他们的规则。比如你的鞋,一双能救活一家人,贵不贵?我也觉得贵,但这事值。你得穿得跟他们一样,让他们觉得你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很多事才有得谈。”
“基督教里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这是说不管什么事,要做成一定要走那条更难的路,不是说随便动了心思,施舍一下就能成功。你得窄门,把你想做的事当做信仰,这样才能成,你知道吗?”
他这些话说得郑重,我一时没法应对。一曲终了,我往场下望去,白敬轩拉着我,任舞池周围的人交替上下,始终没有动弹。
“不下去吗?”我说。
“再跳一会,今天开心。”白敬轩笑笑,让我心里有种莫名惆怅。我和他始终在舞池里,直到所有舞曲结束,深夜散场。盛峰早已经离开,我们最后验看了场地,回公寓的时候几乎凌晨。
或许是因为喝了香槟,白敬轩看着有些轻飘。他带我下了车,打发司机回去,自己就站在楼下,向我笑了笑,并没有向前走。
“怎么了?”我觉得有些奇怪,白敬轩的目光滑下来,落在我的鞋上,做了个手势。
“你这双鞋是羊皮底,只能走地毯。”他说。
“我说带一双换的,你又不让带。”我低着头,正要抬起鞋来看,白敬轩忽然俯下身,一只手兜住我小腿,便将我横抱了起来。我耳边嗡了一声,顿时抓住他肩膀,又踢又打。
“白敬轩!白敬轩你放我下来!你干什么,你放开!”
“别动。”他按了按我的背,这一下并不重,却足够让我贴在他身前,隔着西装感到他心脏跳动。这感觉很奇怪,我忽然安静下来,趴到他肩上,顺势勾住他脖子,让重心更加安稳。
小时候哥常抱我,但这不一样。白敬轩的衬衣上残留舞会里的烟酒味道,却并不让人讨厌。他后颈的皮肤从衬衫下裸露出来,残留极淡的香皂味,让我感到心安,却又无端地想哭,就好像久别重逢,眼前却起了大雾,看不清模样。
有的人太好,不知要怎样的人才配得上。他抱着我上了楼,打开公寓门,然后开灯,把我放到沙发上,晃了一晃。
“曼婷,凤儿,”他说着,拉开我的胳膊,“你睡着了?”
“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啊?”我不知怎么冒出一句,梦话一般,无头无尾。白敬轩笑了笑,抽出手臂,双手撑在沙发边缘,呼吸便扫在我额头上。
“今天的事,我该写信告诉我的养父。”他说。
“你说什么?”
“我说写信给我的养父。”白敬轩看着我,似乎在说假话逗小孩子,但又有些不像。
“什么养父?”
“你三叔,是我的养父。”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