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一念之间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大巧巧
观头村把能干的媳妇叫巧巧。
大案板上擀出的面又薄又筋道叫巧巧;绣枕头、绣门帘,针脚细密,鸳鸯、蝴蝶、鱼、花活灵活现叫巧巧;剪窗花能剪得了一张席子那么大的顶棚花叫巧巧;捏花馍能捏得了大糕上插的龙啊凤啊也叫巧巧。这几样都拿得起放得下,那就是大巧巧。
观头村的大巧巧只有五姑一个。
每年收了秋,麦子种到地里,男人们忙着修水库、修渠、整地,女人们除了生产队的活,就忙着预备娶媳妇、嫁闺女的细碎活,五姑也就开始忙了。
五姑的一张脸白腻富态,和其他女人焦黄的脸完全不同,一方月白的手帕顶在头上,一个光溜的发髻绾在脑后,同样黑蓝的衫子上不沾一星土,没有一个面点子、饭粒子,胳肢窝里夹一个蓝白条的土布小包,一走身子一颤一颤地就进了一个地坑院,走进上窑,一偏身子,直接往炕头一坐,双脚一盘,气定神闲地问主家:“想做啥?”不管主家提啥要求,都在她心里头、手底下。
主家请五姑,那是提前十天半个月说好的,到了日子,没大事,五姑就上门,坐上炕头,主家心里才踏实,才消停地跟五姑商量。
“女子换鞋样,蒸糕嘞。”
“几个糕?”
“男娃子家亲戚多,恐怕得三个。”
“一个捏一对凤凰,一个捏一对龙,一个捏鱼戏莲,咋样?”
“能中吗?听你嘞。”
五姑说的是糕中间最大的那个花馍,是门面。
来帮忙的几个媳妇陆续来了,洗了手,在炕边坐了。主家把面盆搬上炕,小点的案板也搬上炕,五姑打开她的小包,里面是两寸长的小剪子,一寸长的牛骨梳,小镊子,细毛笔,还有一把亮晃晃的大剪子,一根半尺多长的红枣木擀面杖。五姑一摆开摊场,主家没事了,拿了鸡蛋去烧酸滚水,五姑的碗里起码得有四个荷包蛋。
这一天,五姑就一直坐在炕头上,帮忙的媳妇们忙着盘面、和面,五姑手里不停,嘴里不停,不大一会儿工夫,擀擀捏捏剪剪,一只大凤凰就成了型,左右端详一会儿,笑笑:“成了。”当一只大糕在锅里蒸熟时,五姑的一堆花馍也捏好了,上锅蒸熟,放凉,摆开几只小碟,调了桃红、翠绿、姜黄各色颜料,小毛笔蘸了,细细上色打扮。竹签一头插进花馍,一头插进大糕,正中的是那两只颤颤巍巍欲飞的凤凰,喜鹊、百灵、小猫、小狗、花花草草挨着插满整个糕顶,密密匝匝,热热闹闹,一个送往男方家的喜糕才算完成。
缺了五姑上门,各家的喜事总归是要大打折扣,缺了脸面嘛。
五姑就惯下了好吃的毛病。提前来定日子,得带着点心,坐上炕头,半晌午得有加了荷包蛋的酸滚水,正点饭得见荤,再不济也得有葱油烙馍、炒鸡蛋,嘴不能亏。
栓劳家和五姑是隔院的邻居,栓劳娘死得早,栓劳爹一个人拉扯四个儿子,日子过得大窟窿小眼睛,院子里屋里到处都乱糟糟的,爷五个端着饭碗在院里吃饭,从崖头上看,就像五个黑乎乎的土谷堆,五姑就笑话他们:“一窝黑老鸹。”这话传到栓劳爹耳朵里,他骂五姑:“吃嘴婆娘,游门子摆四方。”仇气就这样结下了,两家谁也不搭理谁。
这年冬天,刚进十月,媒人传话说栓劳的媳妇腊月要过门。
栓劳家的情况说个媳妇不易,栓劳爹笑得龇着大板牙。整个观头村也跟着高兴,一窝男人终于要有个女人打理了。
招呼事情的自然是喜顺爷,他一样一样给栓劳爹捋,栓劳拿了小本子铅笔头记着,慢慢准备。唯有一样,栓劳爹作了难。
腾出来一眼东窑给栓劳,可窑里乌漆麻黑,得重新墁,得糊顶棚、炕墙。墁一遍容易,可这顶棚花、炕墙花、窗花、风门花,必须请五姑,少了她剪的花,这窑就还是一眼烂窑。
栓劳爹急得满嘴燎泡,自己去请,磨不开面子,让栓劳去,栓劳不敢,怕五姑骂他,让喜顺爷去,喜顺爷说这事得主家亲自请,没有旁人去的道理。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临近,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一切都停停当当,窑墁了两遍,顶棚用苇子席重新棚了,糊了报纸,五姑还没请。
栓劳爹蹲在崖头上,眼看着五姑今天夹着小包进了东家院,明天夹着小包去了后沟,心里猫抓似的,一想到栓劳下面还有三个弟弟,都要用到五姑,他更是悔得直捶头。
离迎亲的日子还有五天。当栓劳爹终于下了决心,包了一疙瘩柿饼拉下脸准备去请五姑时,一打开院门,五姑笑眯眯地颤着身子正从门洞往下走,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媳妇。
她们又说又笑看着栓劳爹,从他身边挤进院里,直接进了东窑,把自己带的红纸、绿纸在炕上摊开,比画着顶棚、炕墙的尺寸,商量着花样。栓劳爹呆呆地站在窑门口,搓着大手,不知道说啥。
五姑吆喝他:“你站那儿你会?”
栓劳爹说:“不会,不会。”
五姑说:“不会走远点,跟照壁墙一样,挡光了。”
栓劳爹说:“他五姑,劳烦了。”
五姑剜他一眼:“侄娃儿大事哩,我敢马虎!”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8年第8期)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