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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在民间的文学
文学这个东西就像暗夜的萤火虫,不定在哪片草叶上闪着光,就会照耀一方巴掌大的天地。
比如我的父亲,今年八十二了,据说只上过两年村学还带折扣,居然也能时不时地和我谈谈文学。
他老人家隐藏得真挺深的,几十年了,我愣是没看出来。
我只知道他当过生产队长,每天早上拿根铁棍当当当地敲挂在老柿子树上的大车轱辘,敲完了蹲树下抽烟,等一个个从家里打着哈欠的社员下地干活。他最大的官职也不过是在村里当个干部,连书记也不是,顶多带着人北上沈阳买树苗时,顺道在天安门前照张相。最辉煌的是当了村里第一拨万元户,挂红花,发枕巾,跟我小时候拿了全乡竞赛奖村里敲锣打鼓送喜报似乎也没啥区别。
后来,父亲进了城,在地级干部住的二号院把守大门,天天准时提前半小时上班,多次批评我上班不认真,眼看到点了也不走,拖拖拉拉。我反驳他:别人退休当农民去了,你这农民退休成干部了,还这么积极。他依然很严肃地教育我:才出校门你懂个啥,新职工必须提前去,等老同志到了,你要打扫好卫生,烧好开水,要懂规矩。
我知道父亲除了看报纸,每天雷打不动《新闻联播》《河南新闻联播》《三门峡新闻联播》这一溜挨着看,看完了接着看《天气预报》,除了国际、国内形势和全国天气状况了解得十分透彻外,还真不知道他老人家还有文学修养。
写小说之前,我写散文,在报纸副刊上发,也没跟父亲提起过。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你可以写写一生凉粉、石子火烧,这是咱灵宝的特产,很有历史渊源。
电视剧《白狼》热播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看得投入,声音开得老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响。看完了跟我讨论:你瞧,人家这人物形象多突出。我一听,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你还知道人物形象?父亲急了:我咋不知道?就是那个白狼,还有谭志祥嘛,多好。我是从这儿开始和父亲谈文学的。
讨论完《白狼》,他说:你可以写写你三伯。记忆里我已经去世的三伯手颤脚抖,嘴角的哈喇子扯多长,头发金黄稀少,弓腰塌背。我嘁了一声:三伯有啥好写的。父亲原本就很大的嗓门又提高了一个八度:你不知道,你三伯才是有故事的人哩,当过县警察局大队长,会双手使抢,还帮助过八路军。
那个早晨,我的父亲喝了三杯茶水,铿锵有力地讲述了两个小时。和他一样,我三伯从小也被送了人,不同的是,我父亲换了三亩薄地,我三伯才换了一百斤谷子。我跟他开玩笑:你比我三伯值钱啊。父亲哈哈大笑:你三伯给的人家是地主,却小气啊。
和父亲谈完没多久,他就问我,你三伯的故事写了没?我说写了,还写了三娘。我明明记得他说过我的第一个三娘是三伯从窑子里抢的,他却矢口否认:我没说过,你三娘不是窑姐儿。我只好跟他说:小说嘛,虚构的。他说:假的?我说:假的。他说:假的你怎么能写“我三娘是个窑姐儿”,那不还是写你三娘吗?我跟他说不清了。尽管我的父亲懂得文学,懂得人物形象的塑造,但他好像还是不太懂什么是文学的真实,什么是生活的真实。
又一个春天,老家一个侄子结婚,我和父亲一起回到故乡。村口、巷子里、院子里人来人往,都是看起来面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乡亲。
父亲坐在大门口,热情地和亲戚邻居打招呼,满脸笑容。吃完饭,要走了,父亲却说不着急走,他还有事。
父亲是被账桌上记账的宏亮叔叫走的。回来的时候,父亲问我还记得宏亮不,我说记得。父亲说:他现在和你一样,是作家了。
我大吃一惊:宏亮叔不是大队会计吗?怎么成作家了!
父亲说:刚才宏亮让我看他写的剧本了,老厚一本子,还获奖了,奖章、证书我都看了。父亲伸手给我比画,那奖章估计得有碗口那么大。
我问:写的什么?
父亲说:我大概翻了一下,还是农村的这些事。
也许父亲觉得家里有我这个作家,宏亮叔的写作他还是有权指点的。父亲说:我告诉宏亮了,他写得太单一。
我大笑:你还给人家指点?
父亲说:本来就是嘛,你看他光写一个剧本,这怎么行,要多写,小说散文都应该写点,这样才丰富。
我有点晕。难道宏亮叔很郑重地叫父亲去他家,就是想和父亲探讨一下文学?无论如何,从结果看,他们确实探讨了,而且探讨得还很深入、很认真。一个年过八十的农民和一个年过花甲的农民,他们对文学的态度,比我更虔诚。
几天后,父亲在一个清晨又给我打电话。他说:你找机会介绍你宏亮叔加入作协,哪怕是咱县作协,他应该多跟人家交流交流,光在村里写还是不行。
这回,我觉得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