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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木头
随着身体的成长,大妞在地坑院的日子越来越憋屈。
地坑院里放不下她了。放学扔了书包,人就没影儿了。她的去处很多,田野里、麦秸垛上、老柿树上、墙头上……她像个女王,呼啸而来,身后是一群高高低低的喽啰。一直到天黑透,大人们喊着各自家狗娃、石头、二丫、三多子的名字,一个个叫走,大妞才不情不愿地回家吃饭,回到地坑院昏暗的窑洞里。
大妞的憋屈来自晚上,来自下雨天。
地坑院里没有电,照明的是一盏油灯,昏黄如豆,放在炕墙上,窑洞的后半部灯影隐约,大妞从人们吓唬她的语言里想象出了各种鬼怪,加上曲折狭窄拐窑里轻微的响动,把她吓得不轻。
下雨天让大妞憋屈的除了不能出去撒野,还有恐惧。地坑院一侧的崖头上是生产队的棉花地,也是老鼠的乐园。老鼠们不停地挖掘着自己的洞穴,往往就把自家和大妞家连一起了。暴雨或者连阴雨一来,某个老鼠的家灌了水,就从大妞家的窑洞侧面,突然冲出一个或几个碗大的窟窿,泥水奔突而出,顷刻间窑洞里的水没了脚脖,水声轰隆。大妞、二妞和娘拿着各种工具盆、桶把水往院子里舀,父亲喊人去地里堵老鼠洞。风雨交加的夜晚,大妞、二妞一边哭,一边舀水,浑身上下糊满了稀泥。雨停了,大妞还是不敢进窑,她觉得那眼窑随时还会灌水,会塌,她和二妞会被捂死在里面。
到这里,就要说到盖房了。
大妞一旦有了盖房的念头,就像个碎嘴子的老太婆,哇啦哇啦念叨不停。最初,回答她的是父亲和娘的沉默。后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盖房,盖房,拿嘴盖,还是拿你盖?
大妞这时已经是个十岁的大丫头了,她清楚地知道父亲和娘愁的是啥。木头。
那些直溜溜的柱子、椽子、檩条,才能盖成敞亮的大瓦房,但要拿钱买。钱是个大问题。
大妞开始偷偷地把娘的箱子、匣子、抽屉一一打开,数一数那些毛票、分钱,也不再顺手牵羊拿走五分或者二分钢镚去换江米蛋、麦芽糖。
突然有几天,父亲不见了。
大妞问娘,娘说,上后山了。
大妞追问,上后山干啥?
娘说,看木头。
大妞一下子觉得地坑院里光辉灿烂,她兴奋地从院里跑上崖头,崖头上空无一人,她爬上柿子树,一个人在柿子树上晃啊晃,晃得她满脸是汗。
父亲终于回来了,身后没有跟着木头。
大妞看着父亲阴沉沉的脸,不敢问。她非常难过,那天晚饭都没有吃。
第二年,父亲再一次上了后山,这次拉回了一大堆木头。那些木头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没有门窗的西窑里。
大妞说,她最喜欢闻西窑的松木香味儿。吃饭的时候,她要端着饭碗坐在那一堆木头上吃,不吃饭的时候,她挑一根长的,把自己细高的身体挂在上面荡来荡去,或者坐在木头堆的最高处,什么也不做。
有了木头,大妞又变成了碎嘴子的老太婆,不停问父亲什么时候开始盖房。父亲说要等生产队批地,批了地才能盖。于是,大妞每次见到生产队长,就用大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
地坑院的夜晚依然在油灯里昏暗地摇晃着,那一窑木头依然是一窑木头,没有变成大瓦房,但守着木头,大妞就还是高兴的。
提心吊胆地过了那年夏天和漫长的秋天,大妞不再担心窑洞灌水了。雪花一落,她知道在这一年盖房是没有指望了。
这时,姥姥突然去世了。大妞和姥姥的感情很深,姥姥去世,她哭了好久。但听到舅舅和父亲的谈话,大妞没法再哭下去了,她飞跑回家。她听到舅舅说棺材盖板没木头了,父亲说带木匠去窑里看看。
舅舅带着木匠到大妞家时,大妞已经把大门从里面闩上了。任凭他怎么喊,怎么叫,大妞就是不开。最后,木匠用一把刀把门闩划开了。
舅舅穿着一身孝衣,满脸悲伤,他顾不上管大妞,直接把木匠领到西窑,让木匠挑。很快,木匠挑了一根最粗的木头,拿尺子量量,指甲掐着,准备锯开。
大妞不干了。她拉着木匠的锯子,不让动。哇哇大叫,不准动我家木头。
舅舅像拎一只小鸡,把大妞拎到院子里,小娃家别捣乱,你姥等着哩。
大妞哭着还要往窑里跑,舅舅胳膊一推,大妞仰脸摔地上了。她爬起来就往舅舅身上撞,你埋你妈,干吗要用我家木头?
啪的一声,舅舅的大巴掌落在了大妞的脸上,她的耳朵嗡嗡嗡地响。舅舅说,再胡吆喝,我撕烂你的嘴。
锯木头的声音和大妞绝望的哭声同时响起。木头拉走了,大妞还在哭,边哭边骂那个木匠,骂舅舅,姥姥下葬她也没去。
没有人懂得大妞的悲伤,也没有人给大妞解释,一窑木头与新瓦房之间,差的绝不是那一根木头。
(原载《香港文学》2018年第12期)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