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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妞的烦恼

　　对于不到八岁的大妞来说，她的烦恼降临得过早了些。

　　这个烦恼在暮春时节降临，伴随着一个孩子的哭声，那是她的妹妹，三丫头。

　　原本对大妞来说，三丫头出生她是高兴的，可她一看到那个瘦弱的孩子就没有好感：跟个小老鼠一样，太难看啦。这是妹妹给她的第一印象，妹妹的长相，令她非常失望，只在炕角瞅一眼，就再不想看她了。

　　这时候的大妞，已经背着小书包上了快一年的学了，天天自由自在，在通往小学校的沟里、坡上疯跑，在作业本上把一个个字写得跟狗爬似的。

　　三丫头在炕角长到二十多天时，娘原本稀薄的奶水一点都没有了。那天，家里没人，娘要到院子里拿尿布，刚走出窑门，就闻到浓重的农药味，生产队在拌棉花籽，要种棉花了，娘赶紧捂住鼻子，反身回窑。但为时已晚，回奶了，干瘪的乳房里再也咂不出一滴奶。听见三丫头日夜不停的哭声，大妞快烦死了：这娃会不会饿死？扔了吧。

　　一家人看着气息奄奄的三丫头在炕角吱咛吱咛地哭，一筹莫展。娘说：送人吧，在家怕是真要饿死。大妞原本就不喜欢这个妹妹，再天天听着她哭，放学还要抱着晃她，听说送人，她第一个同意，娘说：那你去问问上坡头你外奶。

　　大妞一路小跑跑到上坡头外奶家，兴冲冲地说：小妹妹要饿死了，我娘说送人，那人是市民，可有钱了。

　　外奶劈头盖脸骂了大妞一顿：有钱就饿不死了？回去给你娘说，要饿死也饿死在自己家里，哪有把娃送别人的理。

　　大妞哭着回到家，跟娘学了外奶的话，娘大概也是舍不得，叹口气：算了，好歹是条命，养着吧。大妞的烦恼由此开始了。

　　三丫头天天小猫一样地哭，可就是命大，那么小，居然学会了喝面汤，居然学会了吃鸡蛋，还一天天长大了，长到大妞一年级上完，准备上二年级的时候，娘对大妞说：别上了，回来看娃吧，娘要下地干活挣工分了。

　　大妞哭、蹦、闹，都不管用，这个讨厌的三丫头粘她身上了。她的小书包换成了瘦弱爱哭的妹妹，走哪儿都要抱着她、挎着她、背着她。没人的时候，大妞拿指头戳三丫头的额头：那会儿咋不把你送人哩？那会儿你咋没饿死哩？

　　不上学的大妞看着别人上学放学，她只能抱着妹妹坐在崖头上，或者把她放在地上，任她自己爬来爬去，和蚂蚁玩，和虫子玩。

　　那天下午，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大妞又抱着三丫头在村里闲逛，走到场院边，老远就听见叫喊声，大大小小一群孩子在竹园里撵狗逮鸡，大妞想去，可抱着妹妹她跑不动。这时，她看见一只土黄的大狗一晃一晃地走过来，她把三丫头放在地上，自己退开几步，小手勾一勾：狗嗳，过来，把这个娃吃了。那只狗也许没有理解大妞的意图，它并没有走向三丫头，而是摇了摇尾巴，往一边儿去了。

　　竹园里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大妞心里更是着急忙慌。远远地又看见一只黑色的小狗，她嘴里喊着：吆……吆……吆。那只小狗很听话，来了。她指指三丫头：把那个小娃吃了。小黑狗对三丫头似乎有点兴趣，它凑过鼻子在三丫头身上闻了闻，伸出舌头在她的小手上舔了一下，三丫头嗬儿嗬儿地笑了。看到小黑狗并没有要吃了三丫头的打算，大妞一脚把它踢开了，使性儿地抱起三丫头，回家。

　　回到家，她把妹妹往炕上一扔：看你，狗都不吃你。

　　偏巧，这句话让进门的娘听见了：狗不吃谁？

　　大妞顺手一指炕上乱哭的妹妹：她，饿也饿不死，狗也不吃，她命真大。

　　娘又问她：你喊狗吃娃了？

　　大妞这才意识到不对，赶紧说：没有，没有。但晚了，娘捡起扫炕的笤帚疙瘩，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顿打：那是你妹，你个胆大的贼娃子，敢叫狗把她吃了。不好好看娃，以后再不准上学，不准出去耍。

　　从此后，大妞老实了，不敢喊狗吃她妹了，踏实抱着孩子，饿了，拢火用一把长柄的铁勺给她熬面汤，渴了，用一把小勺给她灌水，尿了，给她换裤子换尿褯子。

　　直到又一年开学，大妞终于卸下了整天挂在身上的三丫头，重又换上小书包，走进学校，成了他们班个子最高的学生，坐在最后一排。

　　后来，大妞是当笑话讲给三丫头听的，说她曾想让狗把她吃了，三丫头说：你真傻，狗不吃小孩，你应该喊狼。

　　大妞说：还说呢，狼差点把我吃了。那时候晚上村里经常有狼，娘去磨面，让我回家取装麸子的布袋，从喜顺爷家崖头上过，老远看见两只眼睛，绿莹莹的，我以为是狗，还冲它喊，它也不叫，走了。天明了，有人在那儿看见一堆白色的屎，才知道，那是狼。

　　三丫头突然有点心疼大妞。

　　她试图想象，当年还不到十岁的大妞，都经历了什么，但她想象不出来。

　　（原载《天池小小说》2018年第12期）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