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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遗嘱

　　子弋

　　一、别再去苦岸酒吧

　　当疯狂的猛士舞曲响起，整个酒吧开始战栗。

　　他适时地出现在酒吧，径直走向吧台前的转椅，无语落座。服务生心照不宣地送上一杯威士忌，放在他的手边。

　　他从不碰那杯酒。买酒更像是履行程序，或者是为了取得这个座位的资格。一开始，服务生感到奇怪，慢慢地，就对这个老男人失去了探究的兴趣，只在一旁漠然地打量着那杯酒，只等他离开后再收回去。

　　犀利的激光灯像狂舞的利剑，从各个角度穿刺着舞池中的红男绿女。他们一定很疼，摆着头，扭着腰，甩着臀，手臂抽筋，两腿发抖，像一群在地狱受难的魂灵。他面对舞池毫无表情，连目光也懒得一动，似乎在冷眼旁观，又像什么也没看到，仿佛一尊蜡像，或者酒吧里特意安放的一件摆设。

　　一曲终了，他已经不知所终。吧台上只剩下那杯酒，寂寥地映着多彩的灯光。

　　服务生常常怀疑他是否来过，又是否付过钱，最后，默默地取回酒杯。

　　二、走路要当心

　　寒风扯起风衣，他显得更加羸弱。

　　雪后的大地一片苍茫，不细看便分辨不出哪里是路。他不得不弓下腰去，把细长的身躯弯成一个问号，不停地捣着碎步，摇摇摆摆的，像一株风中的枯草。

　　转弯的地方须得当心，黑灯瞎火又人迹罕至，最适合歹人出没。过了这里，就可以看见远处的小区了。路灯昏昏欲睡，他两眼迷离。

　　看门老头儿脾气很古怪，对每个进出的人都详加盘问。又不是特别针对哪个人，他是没必要争辩的。再说，回来得这么晚，人家给脸色看，他也应该兜着。

　　进了院子，还要提防楼前被雪覆盖的水沟，尤其是垃圾桶边的大坑。去年夏天的那个雨夜，他酒后迷迷瞪瞪地掉了进去，三根手指倒是长好了，一颗门牙却换成了假的。

　　楼梯上的声控灯坏了很久，妻子又在黑暗中絮叨：“怎么还不更换，又花不了几个钱……”

　　三、进门要开灯

　　开门。关门。进入客厅。

　　他兀自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让屋子沉陷在更加滞重的黑暗中。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血液在体内流淌的声音。这声音令他沮丧，无法和这亲切的黑暗融为一体。他想，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一切才能平静下来。

　　他摸出一支烟，点上。于是，黑暗里多出了吸烟的动作和声音，多出了烟头上暗淡的光亮。这光亮闪闪烁烁，间歇性地照亮他面部的轮廓。

　　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唯一等不到的是总也等不来的困倦。

　　四、多开窗通通风

　　门口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门锁却无法打开。接着，听到有人敲门。

　　他没有理会。敲门声继续响着，急切而执着。

　　他起身打开房门，进来的是叶子。

　　“你没事吧？“叶子说。

　　他反问：“你有事？“

　　叶子没说有事，也没说没事，只是用狐疑的眼神审视他，窥探着他背后的黑暗。

　　他关上门，想掩盖这一切。

　　“你应该多开窗，通通风。”叶子说着，打开了灯，走过去拉开了窗子。

　　这时候，他才发现，房间打扫过了，窗帘也换了新的。

　　“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他赶走了叶子，却没有收缴叶子的钥匙。

　　打扫过的房间让他无所适从，半透明的新窗帘更令他不安。他翻出旧窗帘换上，驱逐了入侵的光亮。尽管这样，原有的宁静还是被打破了。他开始失眠。

　　后来，他再没见过叶子。但叶子还是常来，只是选他不在家的时候。新窗帘和旧窗帘拉锯似的换来换去。换一次，他的失眠就加重一层。

　　五、来看我时别睡着

　　他来看妻子，不带酒，也不带纸钱和香烛，像他承诺的那样，带了茶。保温杯，铁观音，芳香浓郁，一口一口地给妻子喝。

　　他给妻子说了很多话，像从前一样，啰里啰唆，傻。他说的话妻子都听得到，她也陪他说了很多话，他却听不到，只顾自己唠叨，傻。妻子可以看到他，他瘦了一些，头发显然梳理过，却遮不住两鬓的斑白。他看不见妻子，只看得到墓碑上的照片，那依然不变的笑。依然不变吗？傻。

　　他看着妻子的照片，妻子也在照片里看他。妻子不愿看到他的痛苦，也不愿意看到他从别人那里得到幸福。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第一次见叶子，妻子就说叶子是个好女人。还说，好女人该有好的归宿。他说，那你帮她找个好人家。可是，张肥李瘦，王弱马狂，叶子总是不满意。妻子疑惑，察言观色，旁敲侧击，越发觉得叶子和他之间，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这样，妻子便不喜欢叶子了。叶子也不再来他们家，见了他们也绕着走。

　　妻子说：“叶子还是一个人。”

　　妻子说：“可惜啦，叶子，三十了。”

　　妻子说：“叶子该有个家的，三十五了。”

　　妻子还说：“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说：“什么注定不注定，别胡思乱想，好好配合治疗，一定会好的。”

　　妻子苦笑，说：“我要回家。”

　　这时候，他却睡着了。以前就喜欢枕着妻子的腿，现在喜欢靠着墓碑，傻。他总是这样睡着，鼾声里冒着憨气，眉头紧锁，傻。妻子喊不醒他，赶不走他。傻。

　　风寒，潮气大。他生病了。

　　六、收起我的照片

　　终于，他们还是碰到了一起。

　　叶子来到他床边。他犹犹豫豫，没有赶叶子走。这一次，他攥紧了叶子的手。叶子颤抖一下，却没有把手抽回去。那一夜，他枕着叶子的手臂，酣然入睡，轻轻地打着鼾。叶子不忍心动一下，静静地注视着他，对着他依旧拧紧的眉头，无声地抹泪。

　　墙上也有一张妻子的照片，跟墓碑上那一张一模一样，未经风雨，还是新的。叶子看着照片，妻子也在照片里看着她。

　　妻子说：“把我的照片收起来吧。”

　　叶子说：“那得问他。”

　　七、娶了叶子

　　他习惯了和妻子对视，他看妻子的照片，妻子也在照片里看他。叶子来了，也会加入他们，看看照片，看看他。照片里的妻子依旧年轻，依然漂亮，暖暖地笑，和半年前判若两人。

　　当时妻子已经无力坐起来了，用尽力气喊叶子。其实她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叶子似乎明白了妻子的意思，把她扶起来，又帮她拿出枕头下的纸和笔。妻子吃力地写了半天，她已经看不清自己写了什么。叶子看到了，最后那行字的笔画掰开、拼凑后，是——“娶了叶子”。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9年第15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