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乔典运与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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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家乔典运与乡土中国
刘海燕
关于新文学中的“乡土文学”,1936年茅盾有过很深刻的阐释:“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关于乡土文学》)这最后一句道出了乡土文学更深的指向,是内核和本质。乔典运早期也写过异域图画式的乡土小说,但20世纪80年代前后,他完成了蜕变,主写“应当还有”的对于命运的挣扎。在这一脉,现代是鲁迅,当代是豫籍作家阎连科,在他们笔下,读者能感受到一个时代里人们真正的现实生存困境。
河南文学界,多称乔典运为“老乔”,尊敬、亲切。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老乔”,在他离世20多年后,他笔下这帮农民兄弟——何老十、张老七们,却在他的小说里活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也揪着我的心,让我想哭……《村魂》中的张老七,仿佛就是我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父亲,在中原的天底下,挣扎着生存,却认死理,哪怕于孤境绝崖,也要遵循心中的礼数,和他认为的乾坤秩序。我的父亲不在人世也已三年了。我们的乡土父辈,已成烟云……文学就是企图留住这烟云的东西吧。多少年后,倘若有人想了解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土中国,翻开老乔的小说,会发现有着村魂的乡土生活,幸运地被保鲜了,还在,还活着。
因为,老乔不仅仅写乡土故事,他更写乡土的魂,人们的活法,心里的苦楚,乡土社会的运作等属于文学本质的东西,他似乎不是为了描述,而是为了发现和批判。但他描述得那样活脱,故事和人物写得那样有趣,每一种都超出你的想象,和当前小说中大多都超不出你的想象,大多都是同质的生活,完全不同。
老乔是个从幽僻低地走出来的文学高人!
老乔一生就在豫西南的西峡县,一个被称为“恐龙之乡”的地方。现在看来,老乔也像另一种化石——乡土作家的活化石。在中国,一个出了名的作家,可以一时“深入生活,扎根底层”,但能一辈子待在底层,就有些像传说了。因为这一代中国作家大多是通过写作,完成从基层向城市的过渡,完成社会阶层的晋升。老乔出名早,实力强,完全也可以这样的。
都是人,老乔也动过念,向着都市和中心挣扎过。河南文坛的前辈领导人南丁先生,在《永远的老乔》忆文中写道:20世纪80年代中期,老乔曾一度想来省城专业从事创作,待最后让他拿主意时,他又犹豫了,他终究还是离不开他的土地,他和他的土地不能分离。他三次放弃了上调省城和南下广州的机会。关于老乔一生的风风雨雨,我万千感慨中拨通老乔生前的知己文友王钢的电话。王钢回答我,老乔一生留在西峡,应是他感到:在家乡,创作状态是最自在的,他在此呼吸畅通,命运与共。
就这样,有着众多荣誉及头衔的老乔,就像福克纳待在美国南部邮票大的那个地方一样,执拗地选择待在了家乡——“高山(伏牛山)上的小井里”。在他留下来的不多的照片里,他那神态简直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一生一世伴着农民兄弟惶惑苦楚孤独的心,盯着乡村世态,一辈子狠狠地打一口文学的“小井”。他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清晰地悟道:“从这小井里,也能看到日月星辰,也能感受到四季更替,井水虽小,又没有狂风巨浪,但终归也是水,同样能反映出世间冷暖……”(《我的小井》)几十年观察研究一个地方,你就是作家中的专家,专家中的作家,评论界赞誉老乔为“半个农民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现在看来,这个叫西峡的山乡,就是老乔认识中国乡土社会的标本,是他文学之海、人生之海中的定海神针。他在这里,成为一个真正表达乡土中国的小说家。
作为小说家的老乔,其实更厚重地走在了散文家刘亮程之前。只是小说不像散文那样直接表达,不易被读者直接发现罢了。
真是如老乔所说,“天不转路转”。2017年5月,在西峡举行的《乔典运文集》首发式上,评论家何弘幽默地说,老乔是“深入生活、扎根基层的典范”。另一个世界的老乔,听到他的乡党朋友这样表扬他,应是会心地笑着吧。
今天我们所说的“深入生活”,也就是如梁鸿的“梁庄记”之类吧,以都市知识者的眼光去跟踪底层人的生活,追踪或研究他们的命运轨迹。时代变了,文学的神情也在变。老乔不是“体验”,他的命运就在其中,身在其中,但他又是回头看,不是陷于其中看。因此,老乔不仅深刻和深情,他还理性和睿智。今天的文学和今天的时代一样,有过度的信息和可操作性的技巧,但作品背后你很难找到那个如老乔这样撼动你心灵的作家。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作家已经把西方文学的艺术方式借鉴了一遍,余下来形式的新意几乎难出,当然,形式从来都不仅仅是形式,也是感受世界的方式。走到今天,如果你深情肃穆地对待写作,面临的首要问题依然应是:如何真实有力地描述生活和历史。
在老乔的小说里,你看不到现代形式,但他的拙朴,他的大善良,他生活的厚实,让他以绝对的经验取胜,殊途同归——从乡土路走到了对国民性的审视和批判,抵达了现代理性的思考之境。
他的《满票》,是一个关于选举的故事,获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是当时的最高奖项了。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选举前,原大队长、老模范何老十,发下宏誓大愿,上千村民拍手叫好,相互约定,要选他当村长。结果,他只得两票。何老十非常意外、羞愧、悲伤、憋闷,想不明白;村民们也一个个像做了亏心事,每一个遇见他的人,都用哭声和眼泪来表达心迹,说恩都报不完,还能不投票?似乎每个人说的都是真话。让何老十崩溃的是,他的儿子也说和儿媳一起投了他两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票里有一票是他自己投自己的。
用何老十儿子苦根的心里话讲,“社会都跑到哪一步了,你还死死拉住大家不准往前走四指,都不选你怨谁?”时代已进步,可何老十的心还在那个以穷苦为荣、无私无畏的时代,他还想把大家拽回那个时代。村民本着朴素的认知,总要选举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的那个人,代表时代理性和进步的那个人。
问题是何老十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哪儿错了,哪一点对不起乡亲们了?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吃苦在前,官清如水,“没捞过集体的一根柴火麦秸”……问题就在:他迷失在了一个时代的荒谬导向里。
这个何老十,绝对地效“穷”,“是穷的干爹”,是那个时代“大公无私”的“典范”。他站在“公理”的绝对高地,以崇高和公的名义,做出各种无视人性的事情,又让对方觉得理亏。这种人,以愚痴的服从,过度地协助时代出演悲剧,如河南的大饥荒。
只有两票,可小说的名字叫《满票》,老乔真诙谐。除了何老十自己的那一票,另一票是谁投的?出于什么心理动机?谜底可能有多种。关键是这一票,给这个苦了一辈子的老农人,凄凉、悲伤、孤独、可怜的老队长,带来了感激涕零的安慰,雪中送炭的安慰。我甚至认为,这一票是作家老乔投的——投给这个在迷雾中苦苦挣扎的灵魂。这篇小说因此充满了百感交集的情感。南丁先生说老乔手中的笔“冷峻如冰热情似火”,我觉得这是对老乔文字最精粹的描述。
老乔还有一个写选举的短篇《问天》,写一个选民的头痛和放弃。多年来习惯于“只听不想”的三爷,第一次想大事——选村长,他不知选谁,他很想知道“王支书”选谁,就去问王支书,王支书说大家选谁是谁,他以为王支书不信他,在哄他。上级心思的捉摸不透,三爷很气恼,也怕得罪人,选举这一天,一大早就带着全家人上山打野菜去了。由想到猜到问到躲,三爷已在老实胆小无措中磨炼出精明。这或许就是那个时代基层的民主生态吧。
老乔在另一短篇《冷惊》中,写了更畏惧权力的一个惊恐者。王老五天天担水种韭菜,开春后的第一茬鲜物,自己没舍得吃一棵,却被支书老婆一声不吭割吃了。这个事事低人一头的老实人,以为是没名没姓的贼割的,心疼中就胆大地骂起来,后来才知这“贼”是他最不敢得罪的人。从此,王老五就在哆哆嗦嗦、疑神疑鬼中等待,以为支书早晚会“炮制”他,结果真吓出了“心病”。五婆无奈中求支书“整他一回,救他一命”,不然王老五在等待被整的自我惊吓中会疯掉的。被整后,王老五的病好了。真实到荒诞的心理疗法呀。真正的病根也许是:历次运动中老百姓吓怕了。
在《村魂》中,全村人,只有年近花甲的张老七,绝对信任公社干部老王“比铁还硬比钢还强”的话,按“标准”砸石子,为了砸出标准,他比别人费力数倍,千锤万锤破命砸;这还不算,他看到别人都不按“标准”砸,心里又闷又气,几乎气病了。结果验收时,大家的都合格,就他家的不合格。无数次打交道,村民和上级都知己知彼,对彼此的言行都打着折扣,折扣后的才是“标准”。可张老七做人没有水分,做事百分百,才是不标准的。
张老七多么渴望有一个做事的标准、做人的标准,可是时代生活在愚弄他。那个时代,乡村里这种老人不少,他们心中的古礼遇上一个假大空的时代,找不到对应,憋闷得很。从另一个角度看,张老七绝对信任上级的话,愚忠;而年轻的队长小亮是个明白人,他告诉张老七:“信不信(标准)不是目的,目的是修好公路。”
老乔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小说,篇篇有深意。评论家王鸿生,提出过老乔小说中的文化寓言性。所谓寓言,它的讽喻性和教训性是穿越时代的,这也是老乔的小说在今天读来不陌生、不过时的因由之一吧。评论家刘思谦曾凝重而叹息地写道:老乔冷静透视和叩问最坚固、最厚重、最顽强的现实——人心理的现实,默默守护着文学的魂,成为一个执着而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也使他的创作超越了农民和题材,而具有了形而上的普遍的人文意义。(《乔典运: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一个作家,他写很多人物,其实更多的时候也是写他自己,写他揪心的经验,对世事的看法和认知。
老乔的最后一部作品,是长篇自传未完成稿《命运》,那是他在病痛的折磨中,明知时日不多,给自己写的安魂曲。在《命运》里,老乔用自身的经历还原了历次运动的真相,以真实的细节呈现着那段历史的荒唐,留下了一个真正有良知的作家应该留下的。他写生性胆小软弱的自己,“一生中唯一一次打人,打的是老婆”,原因是他发现老婆狼吞虎咽地吃着公家的玉米秆……这个细节,和《满票》里何老十打老婆的细节惊人地相似,饿得走路都走不稳的老婆偷了一点生产队的嫩玉谷,何老十像疯了一样把手中的碗砸向她……这些细节让人心疼,如在眼前,因为他写的是他个人的也是普遍性的命运。作家忏悔:“不叫老婆做贼,我却在做光明正大的贼。”——借“采访”之便,去各处食堂混饭吃;写跟风吹牛的文章,因介绍了用木柴炼钢的“先进经验”而“加快了砍伐树木的速度,多少青山绿林,一夜间成为光秃秃的荒山。这经验不是我创造的,却是我用笔传播的,树木有灵也不会饶我。”自传只写到知青下乡,老乔就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谁来续写、谁能续写这代人的命运?
在电话中,王钢说出了闪电一样的话,她说:“老乔是河南文坛的鲁迅,天性敏感,情动于衷,见不得人间不平,不能忍受,不轻易饶恕,不劝解自己去迎合什么,心中无一日安闲,愤懑、不屈……”也许,这也是他身患大病的原因之一吧。
在老乔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小说中,一直都有一双审假的眼睛,关于人性和时代生活中的假。这种假,让历次运动和权力崇拜塑造出的那些愚忠的、胆小的农民困惑、无助、惊恐、迷茫,越挣扎越较真,就越悲凉。那种生存的悲凉和苦相,那种太实在的艰难与纠结,让人哭笑不得。同时,老乔也审视作为作家的他自己。老乔是能改写河南及中国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内涵的一个作家。
写到这里,我有种释然,在我因虚无而荒芜的评论生涯中,写了老乔,心中多少有了点踏实。
(选自《莽原》2019年第4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