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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搞砸了的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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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场搞砸了的婚宴

  赵文辉

  赵文辉一个多月前他们来预订婚宴,初步确定了婚礼当天的桌数和餐标。登记信息上显示:主家付青山,新郎付斌,新娘岳裴裴。那天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亲戚—新郎的姨夫,据说在城北街一带很混得开,拥有一个12张桌子的路沿麻将场。新郎姨夫又矮又瘦,眼窝深陷,目光难以捉摸,他自始至终都透着几分莫名的蛮横。我带他们上楼看场地,一个能够容纳30桌的婚宴大厅,镶嵌在墙壁上的LED 显示屏和宽阔的婚礼 T 台—这对新人的眼睛马上亮了一下。接下来返回一楼餐厅,在一张浅胡桃色仿古桌前坐下。

  上来倒茶的是收银员艳菊,一个胖乎乎非常可爱的乡下女孩。

  我摸出一盒红旗渠香烟,一一给他们让烟,让到新郎姨夫时,他很不耐烦地拒绝了我,从兜里摸出自己的玉溪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突然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把包桌菜谱拿出来!”

  一开口,居然是一个烟熏嗓,嘶哑又吃力,让人非常不舒服。

  艳菊准备好了两份包桌菜谱,一份递给他,一份递给付青山。付青山五十开外,山里人,大半张脸上覆盖着密密匝匝的胡子,稀疏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白色。他又瘦又高,上身向前佝偻,那双翻动菜谱的糙手对锄头肯定得心应手,对菜谱却有些畏惧,也许他是第一次跟菜谱打交道。他的所有指甲盖里都镶满了黑泥,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难为情。他把烟灰不停地弹到地板上,好像烟灰缸不存在似的,接着跟我谈起了实质性问题:

  “婚礼当天26桌,头一天送妆奁还有3桌,一共29桌。”

  我不由得心里一喜,这可是一桩大买卖,时下餐饮业不景气,以前看不上眼的民宴反倒成了主要客源。付青山咕咚一声喝下一口茶,提出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我们要是坐不够怎么办?”

  “按订桌协议规定,上下可以浮动一桌,谁也不可能把当天的人数估计那么准,咱们还是从实际出发,干脆上下浮动两桌吧。”

  “你的意思是,当天26桌,实坐24桌,不能再少了?”

  我点点头:“菜品都是预制的,凉菜还要提前上桌,超出这个范围,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付青山刨根问底地问:“要是24桌也坐不够呢?”

  “按惯例主家要把欠坐的几桌凉菜买走,或者每桌赔偿一百元损失也行。”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唯恐这个“惯例”把他们吓跑。以前出现过这类事情,客人不能接受这种包赔,甚至对这个“惯例”很愤怒,结果谈崩了。付青山“哦”一声,并没有提出异议。真是谢天谢地。一对新人非常亲热地头碰头看菜谱,小声议论哪一道菜好吃,并不关心付青山提出的问题。烟熏嗓非常厌恶地推开面前的水杯,原来左腿压着右腿,现在换成了右腿压左腿,也没说什么。付青山把烟屁股扔到深褐色地板上,溅起几粒火星,他用脚踩了踩,继续他的问题:

  “饭菜实惠不实惠?硬菜有几个?都是山里人,不要花样,能吃饱才算好。”他提出看看盛菜的盘子时嘴角露出一丝笑,眼里闪过山里人那种笨拙而善良、自以为聪明的神情。

  艳菊去后厨搬下一摞盘子,一一指给他看:这个是肘子盘,这个汤盆是清炖整鸡,蓝花瓷是扣碗小酥肉,还有宫保鸡丁。她的手触摸到鱼盘时,烟熏嗓忽然打断了她:

  “你们上多大的鱼?”

  “不低于二斤半,黄河大鲤鱼。”我赶紧回答他。

  “你要说到做到,当天我可要专门看看够不够二斤半!”

  烟熏嗓用手指头点了我一下,“你给我听着,不准上死鱼!要是鱼不新鲜,一桌都别想给你结账。我可清楚你们这些饭店的鬼招数!”

  我被噎了一下,还是冲他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受不得委屈,很多场合跟人一言不合就发生口角,动手的事也时有发生。自从干了餐饮脾气好多了,如今连嗓音都磨得平淡无奇,不剩一点棱角了。搞餐饮就该是这样。这时,烟熏嗓抽出一支烟,谁也不让,自顾自点上,开始讨价还价:

  “这个468元的标准每桌能优惠多少?”

  我回答说,包桌菜都是打过折了,要是按零点菜价计算的话,这个标准少说也下不来600元,所以每桌最多优惠18元。

  烟熏嗓一听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你打发要饭的吧?”然后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按400元结就看得起你了,少给我耍花样!”

  我态度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艳菊是头一次遇见如此砍价的顾客,觉得不可思议,她撇了撇嘴,我生怕她蹦出不满意的话来。这个胖女孩干起活来一人顶仨,每次包桌结束后她会主动从吧台出来帮助前厅收桌,收完桌又去洗碗,都不是她分内的活。要是一连几天包桌不停的话,她会把自己累得歪歪斜斜,很多个收工之后的夜晚,她的手指僵硬,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疼痛开始顺着手臂蔓延到肩膀和脖子。

  她脾气特别不好,难以掩饰自己。有一回酒店所在地—八盘磨村几个年轻人斗酒到深夜,大概一点半的时候我进去请求他们结束,结果几只喝空了的酸奶盒和啤酒杯向我飞过来。

  这几个年轻人地盘感特别强。就是那一次,守在吧台的艳菊突然满口脏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开始注意到这个女孩年轻和乡村的面具下粗粝的本质。我早就看出她对烟熏嗓不满意了,担心她会爆发,又找不出理由支开她,订桌接待本来就是她一场搞砸了的婚宴281的分工。

  “不跟你打嘴巴官司了,418元,咋样?行了就在这儿订,不行我们再换一家!离了你们烙馍村我们就不娶媳妇了?”

  烟熏嗓把这里当成跳蚤市场的衣服摊了,居然站起来,做了一副随时离开的架势。我还是不能答应,酒店有酒店的底线。

  我说:“最多按430元结账,考虑到你们是大客户,才这样特殊对待的。”烟熏嗓根本听不进去,开始踱到门口给人打电话。

  他耳朵贴着手机,尽管声音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他企图拿国税所所长压制酒店。国税所所长没有答应他。他脸色涨红地收起手机,对付青山他们几个说:

  “走,换一家。”

  一对新人站起身,付青山屁股却没动。我也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我已经让步到极限了,酒店不能白忙活,昂贵的房租和工人工资不允许我那样做。付青山很实在,他没有配合烟熏嗓的表演,反而一句话把烟熏嗓说得没了火气:“咱不是都转过了吗?”

  最后,我们签下了这笔单子,付青山交了500元定金后,拽住我的手交代:“老板,无论如何叫大家吃好,大烩菜里的肉可不敢少了,我老付虽然是个山里人,也不能叫亲戚们戳我的脊梁骨!”我感到了一个山里汉子的实诚,还有对我的信任。我请他放心,告诉他到时候我会亲自去厨房督战。临走,付青山又想起一个问题,他说,还得准备一桌清真菜。

  新娘也提出需要给她的闺密准备一个包间。艳菊一一记下来,告诉他们,婚礼当天酒店还会在门口支一道六米长的彩虹门,新郎新娘的名字连同祝福语一齐出现在上面。一对新人听了很是欢喜,付青山再一次用他一双糙手紧握住我的手:“拜托了,老板。”那双手像兽角和鹰爪一样坚硬。

  我冲烟熏嗓伸出手,他拒绝与我握手,低沉着声音丢下一句话:“别想顺顺当当给你结账。”

  他们走后,我自审数日,还是弄不清楚哪里得罪了他,但他丢下的那句话当时让我心里一凛,为此倍感紧张。不知道啥原因,有很多来吃饭的人,仿佛天生就跟酒店有仇似的,一进门,迎宾上去致“欢迎光临”,他连瞧你都不瞧你 ;结账时他会主动把238元的38元免掉,“鸡巴一个零头”。艳菊说这个零头太大,况且还送您了一个紫菜蛋花汤。客人根本不领情—“谁让你送了!”经过初步接触我感觉烟熏嗓疑似这样的客人,跟他打交道必定会困难重重。于是,我不得不加倍小心来认真对待这场婚宴—就算他没有丢下那句话,我也深知“肉广告”的厉害:一场婚宴下来,会有几百个顾客对你的饭菜做出质量鉴定报告,四处传播。

  婚礼头三天,我让艳菊给付青山通了电话,核实桌数有没有变化。付青山在电话里声音很高,他说,婚礼当天正好是星期天,人数只多不少。另外仪式完毕后还需要给新娘找一个换衣裳的地方。艳菊告诉他可以去208房间换衣裳,那个房间备有沙发。电话一放下我就让艳菊下单,24备2。那天是我亲自去的厨房,我听见自己上楼的脚步声非常有力。

  老笨叔看见我手里的菜单后两只眸子发亮,喜滋滋迎上来:“老板,早听说来了一笔大单,大伙都在摩拳擦掌等着哩。”

  我相信老笨叔的话,他总是盼望酒店能忙起来,不像二灶徐小胖,每逢节假日单子多了,会气急败坏地拎着勺子跑到厨房门口冲服务员喊:“别接客了,别接客了!再接你们来炒菜吧!”老笨叔可不一样,如果一连几天没有包桌,他会无精打采,严格监督值班厨师,职工餐里不准放一点肉星。见了我也是一脸愧意,做了亏心事似的。我相信他的忠心耿耿,一点都不掺假。

  几年前,老笨叔来酒店应聘,正好缺一个打荷工。他可真够笨的,面对淀粉袋子的封口线竟束手无策,除了手上不离创可贴外,还不断招来徐小胖的责骂—有一回递番茄酱慢了,带着热油的勺子便敲到了老笨叔头上。老笨叔是20世纪80年代的小中专生,原来在供销社下边的轧花厂做棉检员,供销社倒闭后下面的企业都死了。下岗这些年来,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越混越差:老婆跟人跑了 ;在大学读书的儿子对他不冷不热,除了要钱,平时一个电话微信都没有 ;春节的时候外甥们来看他,总是丢下礼品就走 ;同学们也嫌弃他,除了一年一度的同学聚会,平时很少有人跟他联系,踩着他的影子都认为晦气。这是他的第七份工作了,工资不算高,但管吃管住也算过得去。只是受不了徐小胖的严苛,走投无路的老笨叔感到了海洋的召唤,悄悄去一家输送海外捕鱼工的中介机构填了表,还一个人去医院做了阑尾切除手术。

  我知道后挽留了他,并且严斥了徐小胖。从此后老笨叔就把酒店当成了自己的家,开始拼了老命去维护它。他和艳菊一样,要是一连几天包桌,就会像个陀螺一样停不下来。

  接到这笔单子后,每天一大早他会头一个来到厨房,开始对付洗碗池里高高一摞油脂凝结的盘子。晚上下班后,酸痛的胳膊腿儿都要求他回宿舍休息,但是他不走,他拿起菜单一一检查,把配菜师傅未切配完的芹菜补齐,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做完这些事情他才回宿舍,跟以前一样在床边正泡着脚就打起了呼噜。他睡得不省人事,徐小胖和面点师傅赵长福不得不把他抬起来,扔到床上。

  一说起厨师们,我就不由得话长了。赵长福,一个出色的面点师,我们共事已经超过五年了。他连个老板都不会喊,他的优点在别的地方。我承认我喜欢他,他天生内向,除了琢磨新花样,每天很少说话。他做起活来一丝不苟,出烤箱的香蕉派有一点瑕疵都不肯装盘。包桌客人不止一次提出要求:能不能再上一份你们面点师做的香煎洋葱饼?赵长福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去一个地摊上坐一会儿,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碗女儿红,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就走。不知道这次婚宴,他又会给客人带来一个什么惊喜。徐小胖,脖子上布满紫色胎记的炒菜师傅,拿手菜是熘鱼焙面和大葱烧海参。只要多干一会儿活,他都会拐弯抹角地提醒我加班费的问题。这一回,当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这一场重要婚宴时,他却又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我去后厨的时候,他一开始是躲着我,后来犹犹豫豫地来到我跟前,说他要请假,而且是婚礼当天。我一听就有些头大,问他啥事请假。他说是他兄弟未来的老丈人过六十大寿请他去掌勺,要是他那天不去的话,这门亲事就会出现危机。徐小胖总能找到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理由。我说,咱酒店有规定,大包桌当日除了直系亲属的红白喜事外,其他一律不准请假。徐小胖不死心,昆虫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着:

  “我找个替班师傅还不行吗?”

  我知道他的为人,平时加工菜品的时候,火开得很小,生怕油一下热了,这回要是不答应他,加工小酥肉的时候,他锅里的油会热得更慢。另外,一锅烩菜他能给你做整整一上午,婚宴开席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出锅。我犹豫再三,还是默许了。

  谁知徐小胖找来的那个替班师傅几乎毁了这场婚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婚礼头一天,我们一直忙到大半夜,备菜的师傅们下班后我和老笨叔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冰柜,还有电源天然气关妥没有。老笨叔拿出电子秤,把提前切配好的冷盘一一过秤,牛肉不足秤赶紧加上几片牛肉,唯恐客人说我们酒店不实惠。

  对这次婚宴,我们真是慎重有加。那天下过单后我约谈了全部材料户,一一提出要求,提供的食材务必新鲜上乘,保质保量,并且不惜成本修改了进货标准:同样重量一箱11只装的三黄鸡换成了9只的,70大虾变成90大虾。我和老笨叔亲手验货,黄河大鲤鱼都在二斤七八两,过秤后在厨房现杀,想往里面加塞死鱼,门儿都没有。这时,老笨叔还在给牛肉凉盘添重,我点燃一天中最后一根香烟,思量着有没有什么漏洞,楼下吧台传来艳菊喊我收账的大嗓门,还说有重要事情给我汇报。

  晚上司仪带着新郎新娘来彩排,那个烟熏嗓也在现场指手画脚,把服务员训得都不敢靠前。艳菊一边把一沓钞票放进验钞机一边对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新娘跟烟熏嗓突然很火热,新郎好像成了外人。新郎一说话新娘就冲他瞪眼。咱酒店服务员都看出来,他俩不般配,新郎要个头有个头,清清朗朗 ;新娘小短腿,比我还胖,眼睛有点斜视。”艳菊说着忽然咕咕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新娘,那个新娘居然讨厌胖子,临走冲吧台撇着嘴对烟熏嗓说,‘瞧他们酒店,用这么胖一个收银员!’”

  艳菊学着新娘的腔调,泪都笑出来了。我批评她不可以在背后议论客人。她一嘟嘴,翻了个白眼:“现在都下班了,又没外人。”接着笑容从她脸上迅速消失了,她说烟熏嗓开始挑毛病了,说今天晚上送妆奁那三桌饭菜做得屁味没有,连地摊都不如。而且还嫌我们上菜速度太快,盘子压盘子的声音太大。我看他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听了心里不由得一凉,要知道走菜时我守在后厨,每道菜都尝了,不敢说精雕细琢鲜美异常,厨师的水平确实发挥到了极致。饭菜自己是不会说话的。见我脸色发黑,艳菊又安慰我:“你也别太在意他的话,就有这么一种人,鸡蛋里面挑骨头,要是他哪天起得早去体育场锻炼,他会对朝霞挑毛病。咱明天尽力把菜做好,让客一场搞砸了的婚宴287人挑不出毛病就是了。他一个人说三道四也没用。”

  第二天,开局非常好。司仪话筒一放下我就下令走菜,红扒肘子从卤汤里捞出来,盘子底铺上生菜,清炖甲鱼上面撒上香菜。厨师们专心致志,忙而不乱,他们希望展示他们辛勤工作的劳动成果,希望被人尊重。赵长福格外投入,几乎小跑着在烤箱和蒸车之间奔来奔去,要是我挡了他的路,他会一掌推开我,一工作起来他眼里就没了老板。有一阵子,上菜速度跟不上,老笨叔脱下外罩,抄起托盘,加入了传菜队伍。

  老笨叔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啦,我的眼睛不由得一热。逢上大规模包桌,两个传菜员显然不够用,稍微慢了,盘子就会被吃空,这是我们的经验。我们能够正确估计每一桌食客的胃口。

  我不敢马虎,出锅的每一道菜都要尝尝。时不时地我还会走出厨房,去前厅瞅瞅,刚才快把屋顶掀翻的热闹劲儿过去了,宴会厅很安静,只有盘子上桌时与玻璃转盘的触碰声,还有勺子筷子一齐行动的声音。时不时地会有一两个女眷起身要打包袋,服务员会耐心地告诉她们,等上齐菜再发放打包袋,现在不合适。她们不好意思地返回座位,继续对新上的腰果虾仁发起进攻。一个粗壮肥胖的中年妇女,头发烫得像鸡窝,嘴唇上还涂了一团糟糕的猩红,两次来要打包袋被拒绝后生气了,狠狠骂了几句。服务员都装着没听见,对待这类素质的客人她们已经很有一套了。

  婚礼结束得狂暴而辉煌,已经开始有人离席。我和老笨叔相视一笑,一块厨房专用毛巾搭在他的一侧肩头。突然,一个服务员急匆匆跑进厨房:“老板老板,我看的桌少上一份八宝饭!”我转身寻找赵长福:“蒸笼里还有没有八宝饭?”赵长福摇摇头,告诉我单上下的24备2,他准备了28份,正好今天加了两桌,都上去了。老笨叔接上话,这不正好嘛,为啥会少一份?又一个服务员涨红着脸跑进来,未开口泪水先吧嗒吧嗒掉下来:“老板,我上重八宝饭了!”根本顾不上责备服务员,我吩咐赵长福:“赶紧补一份!”赵长福已经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份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八宝饭,一边往蒸车里塞一边嘟囔:“最快需要15分钟,还不敢保证完全热透。”

  我的额头一下子冒出了汗。我知道,八宝饭里面的糯米很难熟,都是提前弄好放在冰箱里,走菜前蒸一两个小时才能上桌。客人正在陆陆续续地离开,我让服务员去跟这一桌客人商量,补他们一个其他菜行不行,荤菜都行,让他们随便报。

  服务员一会儿就哭丧着脸来了,这一桌客人说了,给个龙虾鲍鱼都不要,他们就吃八宝饭,而且必须5分钟之内上去。话音未落,又一个服务员风风火火闯进来:“老板老板,司机那一桌点名叫你过去!”我问:“出啥问题了,少上菜了?”服务员说:“不是,他们说鱼不熟。”

  我一眼就看见了烟熏嗓,跟几个司机正用筷子对着盘子里吃了一半的糖醋鲤鱼指指戳戳。他用筷子招呼我:“来看看你们的破鱼,一半生一半熟就敢往桌上端!”老笨叔也跟了来,他用另一双筷子扒拉开糖醋汁,挑起一块白生生的鱼肉放进嘴里,然后冲我点了点头,发出一声叹息。两个流里流一场搞砸了的婚宴 289

  气的司机叫嚷起来:“啥鸡巴饭店,糊弄人也不看看对象,当我们没下过饭店啊!”我赶紧给他们掏烟,他们不接,那个烟熏嗓,只是在一边冷笑,笑得我后背一阵阵发凉。我猛然想起他那天对我说的那句话,心里更毛了。

  回到厨房,徐小胖找来的那个替厨师傅不见了,赵长福告诉我刚才他没换工作服就悄悄溜了。鱼是他加工的,好几条都没炸透,外焦内生,刚才老笨叔去其他桌上看了,客人宽厚没声张罢了。我回想起来,这个替厨师傅今天刚来时有点面熟,是因为很早的时候来应聘过。据同行介绍,他是个啥都会却啥都做不精的半把式,偶尔混个高工资,他凭的是经验和胆大,并无什么特别的资历,也不见得特别有一手。因此,他经常被人指责手艺差,这也常让他因为报酬问题与人起纠纷。

  他在哪里都干不长,于是他就在 QQ 和微信上主动添加了很多厨师群,发布替厨广告,这还真是个独门行业。他要价非常高,以此弥补干一天歇一星期的损失。但是今天,这个半把式把事情搞砸了。他跑得可真够快的。

  八宝饭那一桌不是别人,就是要过两次打包袋被服务员拒绝的粗胖妇女,她的弹跳能力不错,在吧台前一蹦三尺高地训斥艳菊。加上司机这一桌有烟熏嗓的煽风点火,我已是在劫难逃。他们闹得非常凶,啪啪啪拍打柜台,用指头点着我的脑门,一个个很难控制自己的嘴巴不蹦出几个骂人的词来。干餐饮这些年,经常碰见兜里有俩小钱的男人们一只脚踏在实木凳子上,喝着惹是生非的白酒,炫示脖子上的项链和最新上市的苹果手机,他们更喜欢吆喝服务员和教训老板。我早已习惯了,所以烟熏嗓领着他们教训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多么痛苦。

  我知道要劝息这帮人闭嘴,工程浩大,不如保持沉默。闹腾的最后结果,肯定会落到那个实质性的问题上。果真,等他们发作够了,烟熏嗓问我:“你是老板,你说咋办吧?”

  艳菊抢着回答,双倍补他们八宝饭和糖醋鱼,外带送一套精美茶具。

  “你算老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烟熏嗓怒冲冲地吼道,他的语气像滚烫的熨斗一样灼人心肺,艳菊的眼里霎时聚满了泪水。我得表态了,火焰也不会因为我的沉默而自动熄灭:“出了这样的事真不应该,责任全在我们,我向你们郑重道歉,向老付道歉!”付青山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没有加入他们的声讨。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想先争取他的原谅和同情。我看出他是个老实人。烟熏嗓却截断了我的想法:“他没出过三门四户,你不要打算让他放过你,你就说咋办吧,来点实打实的!”

  我说你们可以少结一桌账,算是我的补偿。烟熏嗓说,五桌,必须五桌,饭菜的失败给他们造成的精神伤害远远不是这五桌饭菜钱能弥补的。我一听就又沉默了,五桌2000多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人都说除了割肉疼就数拿钱疼了。见我不同意,他拽起付青山就走,说你想好了再找我们吧。他们出门后我忽然想到,他们需要先在菜单上签下名字。艳菊追过去,追到车跟前,要了付青山一个签名。我想只有这样了,冷处理很有必要,改日我再上门去找他们。兴许,我会带着令人作呕的谦卑,请求烟熏嗓放我一马。

  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去见他们一面,我估计他们的火气应该小了。徐小胖自告奋勇要我给他两天时间,保证能打听出付青山在城里买的新房地址。艳菊说不用,她捞起电话拨通了婚庆公司的电话,问题马上解决了。徐小胖白了她一眼,艳菊白了他两眼。我们一连去了三次,新娘都拒绝我们进门。

  有一次,居然听见了烟熏嗓的声音,他手里抓了一堆扑克牌,从窗户探出脑袋,告诉我们事情没有那么容易,除非按他说的办,另外还必须提供机打发票。看得出,对这次八宝饭和糖醋鱼事件,他一直在幸灾乐祸。吃了三次闭门羹,大家情绪都有些激动。老笨叔提议去法院起诉,徐小胖出主意用群众上访的手段做一个白布横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是个很会动歪脑子的人。我没有同意他们的想法。人心都是肉长的,多去几次肯定能感动对方。果真,又一次去,新郎悄悄出来对我说:“去老家找俺爹吧。”我说打过手机,老是打不通。

  新郎说山里信号不好,直接去就是了。接着他说了老家的地址。

  是一个叫青石凹的小山村,海拔相当高,有点避世。我知道那个地方,夏天的时候,有不少城里人去那里消暑,能吃到真正的土鸡野兔,还有人偷偷猎杀黄羊。赵长福得知只有我和老笨叔俩人去,一脸担忧:“不用多去几个人?”徐小胖从厨房拎了两把厨刀掖进腰里,往车上挤,被我撵了下去。

  我和老笨叔开着那辆遇到红灯就熄火的“长安之星”,怀着一线希望出发了。我的驾驶证因为醉驾吊销后,老笨叔自告奋勇去考证,仅一个科目2就考了整整一年才过关。几天来又逢包桌,老笨叔一脸疲惫,扶着方向盘就打起了瞌睡,我不得不把点燃后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塞进他嘴里。他把车开得忽停忽动,忽快忽慢,脚在踏板上四处踩着寻找离合器。谢天谢地,总算没有栽进山沟,也没有撞到绝壁上。

  那天车开到半路时天就飘起了毛毛细雨,一直到驶入真正的山区,第一片雪花才飘飘荡荡地落在汽车风挡玻璃上,很快便被雨刷抹去。一路打听,找到了一座石砌院子。门口栽了一棵“鬼见愁”,长着棱形枝条,它好像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无患子”。房门紧闭,邻居告诉我们付青山去崖边地出白菜了,接着手指了一个方向。当我们七拐八转,终于看到一辆装着白菜的深蓝色农用三轮车时,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温暖。

  一片崖边地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人不断拔高的怒骂声:

  “你个傻娘儿们,抬个筐你都抬不动,你还有啥用!”

  两个雪人站在菜地中间,他们面前是一只盛满白菜的荆筐。我认出了付青山,另一位是个女的,拄着一根拐杖,刚刚从泥地里爬起来,重新尝试去抬那只筐子,结果筐子刚离地面她又跟着筐子倒下了,一起跌在泥地里。我和老笨叔赶紧跑过去,付青山认出了我俩,有点意外,但很快就表现出了他的热情。雪花沾在每一个人的睫毛上。付青山大声冲我们喊,就剩一畦白菜了,出完就带你们回家喝茶!和那天订桌时一样,付青山很放松,还多少有些大大咧咧,他跟我们开玩笑,说他中午吃饭抽了三根筷子,知道家里会添客。

  白菜全部装上车,拄拐杖的女人在车跟儿垫了几块青石片,打算踩着青石片上车。女人的脸是核桃壳颜色的,皱皱巴巴,年龄模糊,谁要说是付青山的娘我也不反对。她踩脱了,掉在地上,拐杖也滚到一边。付青山却不来扶她,她重新摆弄那些青石片。老笨叔搬过来一块石头,放在车厢下,她很感激地冲老笨叔点点头,踩上去,手抓住了车厢沿,连人带拐一齐滚到了白菜堆上。我看清了女人的跛腿,比那条正常的腿短了一截,畸形的脚空悬着,无法接触到地面。

  进了家,我禁不住打量这个院子。青石片干砌的院墙只有一人多高,却整齐划一,很有艺术感,符合城里人寻找的那种古村落模样。屋里屋外干净明亮,柴火被锯成一般长,白茬朝外,整齐地堆在墙根。明知道过不完这个冬天就会全部被烧掉,却还是被如此匠心地对待。进屋后刚坐下,付青山就从里屋拿出一沓数好的钞票:“婚礼当天就给你们取好了,我不愿欠人家钱,睡不踏实。当时小孩姨夫不让给你们结账,我也不能跟他唱对台戏。其实多大个事啊!不就是一份八宝饭,一条糖醋鱼吗?针大的孔,斗大的风,俺小孩姨夫不是个省油的灯,听说你们要来又专门给我打电话,你们不跑个三五趟不给你们结账。这事不能听他的!”

  付青山用沾满泥土的手挠了挠头,把那沓钞票递过来,让我点点对不对。这时女人过来给我们倒茶,两只粗笨的花瓷碗摆在桌子上。一只小狗跑进来,起劲地嗅着我的裤腿,嗅完又去嗅老笨叔。付青山比前几天看起来更瘦了,落座的时候我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硌疼了。

  “那天—”他打了个喷嚏,“还有人说菜味不咋的,我看那天的饭菜挺不错的,我又不是没吃过婚宴。人多没好汤,猪多没好糠,包桌饭菜做成你们那个样,也真不赖了!”

  付青山的话让我心里一热,却又找不出感激的话来。趁他不注意,我悄悄抽出几张钞票压在了屁股底下。老笨叔站起身,说:“你们先唠着,我去把三轮车上的白菜卸了。”他感激人的方式就是不惜自己的力气。付青山一把拽住他,坚决不许他出门。女人又端来一筐核桃,一盆漤好的柿子。我们咕咚咕咚喝水,吃柿子,慢慢打开了话匣子。我想告诉付青山,开个酒店有多难。我说:“别看婚礼当天坐得满满的,一个月才几场婚礼?有时候一连几天没包桌,几十号员工工资加上房租水电费,不是个轻巧事啊!还有那些地盘感极强的当地人,动不动就砸桌子。”老笨叔不住地点头,吭吭哧哧插进一句话:“还有从天而降的罚款单,下罚单的人可凶哩。”

  我叹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被过去几年的艰苦日子挫败,总算一步步熬过来了。

  “唉,都不容易!”付青山也许是第一次听到开酒店的难处,不由得感叹一声,“再难也得过下去呀,就拿我说吧。”

  接着,他告诉我们,婚礼当天他就返回老家了。儿媳妇不欢迎他继续留在城里的家,他早看出来了。结婚前儿媳妇就跟他们约定好了,不准她的婆婆—付青山的跛脚女人参加婚礼,去城里的家,将来生了小孩也不让她带。我听了心里一沉,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事情。我又打量了一下付青山的女人,怪不得从订桌到婚礼当天她一直没有出现。

  付青山咽了一口唾沫:“一个首付就把我压塌了,你知道,我一个山里人,能有多少积蓄?老婆又是个跛子,我们把自己榨干了才勉强交上一个首付。山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讨媳妇都得先在县城买一座房子。儿子老丈人家有钱,陪送了一辆‘比亚迪’,他们看不起俺家,要是换个人早气死了,儿子结婚不让亲娘参加。可她是个跛子,是个傻子—”他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女人,女人仿佛配合他似的,嘿嘿笑了。付青山继续讲下去,“她不知道生气,照样一天三顿饭。夏天有游客的时候,去路口抢一个好位置纳锅拍、扎笤帚,卖几块钱就赶紧攒起来。她说儿子还要交月供,儿子在一个大修厂当学徒,工资那么低。傻娘儿们,你一把笤帚能卖几个钱!”

  付青山的女人还在嘿嘿笑着,并用手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阁楼里有一只麻雀在扑腾,暂时打断了付青山的倾诉。

  我们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又继续开始,没想到我们谈得这么投机。

  “不管怎么说,今年的收成不错。六月的雨水帮我们度过干旱,到秋天玉米和谷子装满了粮仓,松鼠没有集体下山,几棵核桃树保住了。”付青山的脸上开始有了喜色,“俺俩从不觉得有啥委屈,照样在日头下吃喝笑骂,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没心没肺地活下去。你说是不是?”我用力点头,回应他:

  “可不是,只要活着,就得有光有热地打发每一个日子。日子本来就该这个样啊。”

  冬日的下午不够长,让这一对山里夫妇把要说的话都没说完。

  那天离开的时候,无论如何推辞,付青山还是把一包白菜和一包红薯放进“长安之星”。我感到了他钢铁般的执拗。路上积起了一层厚雪,寒气透过封闭不严的门缝钻进来,脚尖冻得生疼。老笨叔心事重重地扶着方向盘,眼中的湿雾迟迟未散。现在,他的伤心躲藏在他体内某个地方。一路上老笨叔沉默不语,我却冲动了几次想跟他说话。从付青山家出来后,我连日的沮丧一扫而光,异常振奋。如果一场失败的婚宴可以让你崩溃的话,也可以让你重生。那个“见多识广”的烟熏嗓,在婚宴上的发作并非空穴来风,我们的硬伤不容原谅,回去后就是绞尽脑汁也要拿出一个办法—我就不信再遇见那样的情况,赵长福不能在三分钟内做出一份美妙可口的八宝饭来。

  起风了,压得干草都倒在地上,路边的青皮石头发出尖叫。要是这辆老掉牙的“长安之星”熄火,我就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推着它下山。我真想活动一下手脚暖和暖和。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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