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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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诊
牛红丽
牛红丽男人驾着灰绿色东风,载着我在茫茫山谷中兜转,像掐掉翅膀的苍蝇,怎么都找不到出口。说是迷了路。我望着茶青色的山峦苦笑。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居然会迷路,谁信?
阳光热辣,车里没有空调,我一手抱急救箱,一手紧拉拉手,在热浪中颠簸。身上的汗水泉眼样汩汩往外冒,急救服很快湿透,我请示了两遍,他都严防死守,不肯开窗。我守着窗户仅有的裂缝,晃晃矿泉水瓶,喝掉了最后一滴水。
通过后视镜,我看到那张脸的局部:从耳屏到颧骨再到上下颌,无不爬满了焦黄蜷曲的胡须,加上隆起的多毛脊背,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一头金毛狮。两小时前,就是这头狮子贸然闯进急诊科,冲我们拍了照。
当时我正跟王医生争论“回光返照”,争到忘形,顺手抄起病人的扑克牌撒出去,随着纸牌散落,这位金毛狮也旋风一样进了屋,无声无息,又暗藏劲道。入门,拍照,转身,一气呵成。
我看看王医生,王医生看看我,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们封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我在脑中倒带,翻看自己的尊容,简直是……悔得肠子都打结。
我瞪了王医生一眼:“如果不是跟你对班,肯定不会这么糟。”
王医生翻白眼:“赖我啊?”
金毛狮说:“我老婆要生,来不了,麻烦你们跑一趟,外边有车。”
我说:“你把照片删了,我去。”
他端着手机点点戳戳:“医生打闹,拒绝出诊。”
这年月,要是还有谁不怕朋友圈,那一定不是地球人。
我提了急救箱往外走。
王医生伸手拦了,质问金毛狮:“既然有车,为什么不把她带来?”
“一碰她就抽抽,出不了屋,咋带?费啰啰话,去不去?
母子两条命,耽误了你赔!”他一脚踢翻蚊香盒,顶着一脚面蚊香灰蹚了出去。
“见过横的没见过这么横的,分明就是找茬!”王医生收拾起扑克牌,扔进碎纸机毁尸灭迹,转而对我说,“你招呼好留观病人,我去。”
“医院刚宣布规定,我的出诊班。再说,都是男同志,你去跟他更容易呛起来。”
“那再带个护士,小何?玉珍?”
俩护士早吓得躲进了更衣室。我说:“算了吧,邪不压正。
你注意下3床的血压,安心等我回来。”
话是那么说,其实心里一点儿没谱。从第一天报到急诊科,主任就跟我们说过:急诊科就是鬼门关,我们干的就是跟阎王抢命的活儿,不分男女,任务来了硬着头皮都给我上,哪怕你在家是林黛玉贾宝玉,到了急诊科都得变成林冲,干不了,趁早走人……我又清点了一遍急救箱:急救药品、敷料块、产包、绑带卷,又多备了两把手术刀。嗒!扣上扣。
门口停着辆灰绿色东风,车门瘪着,生锈,一扇玻璃裂了缝。
王医生追出来提醒:“丫头,他屁股后头有刀!”
“杀瓜刀!”金毛狮声坠如铁。
驾驶室被一股呛人的汗臭味包裹。一上车金毛狮就摇上了窗,并且上了锁,我的心一块儿给锁上了。随着刺耳的引擎,汽车趔趔趄趄窜出医院大门。
“鬼日的石头,乱得家都找不着!”金毛狮不停地咒骂。
这条路我似曾走过,那就是石头铺就的沼泽地。前些年盛行砭术,大批城里人来这里过“砭石节”,将鹅卵石而并非蕴含能量用以调理气血的砭石—铺成弯曲的“石头河”,踩上去刺激脚心寻求保健。数百人赤脚踩着石头群魔乱舞,成为当地红极一时的保健宣传。万人宠幸过的“石头河”,如今成了开膛破腹的巨人,裸露着寡白内脏,仰躺在山谷之中。
金毛狮驾着快要散架的东风,哐哐当当,行进在巨人的腹中。
阳光持续喷射,驾驶室空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滚烫,我只觉体内有架热风机,吹得人要炸了膛。头晕、恶心,口腔似乎粘了干棉条,再咂不出一丝水分,我知道自己马上要中暑休克。
在失去斗志以前,我舔了舔嘴唇,再次恳求:“请打开窗户!我需要水!”
金毛狮递过来一只透明水杯—里面赫然透出两只蝌蚪,一晃一晃地游。我盯着那黑亮的螂蚪,干燥的胃鼓鼓的,要翻,心脏跟着怦怦跳。水杯悬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应答,便缩回去。
他停下车,拧下杯盖,炫耀似的咕咚咚牛饮。随着他喉结滚动,我一阵干呕,爆出最后一层细汗,终于瘫软在座椅上。我眼睁睁看着他将最后一口水,奢侈地喷到了仪表盘上。那里躺着一束花,草茎捆扎的蓝色勿忘我,点缀着雏菊。不管是花还是叶与枝上,都挂上了恼人的水珠。那些水珠如初生婴儿,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又舔了舔嘴唇,摸到急救箱里的备用糖水:如果医生性命不保,急救是否还有意义?手的动作赶在大脑之前,无比熟练地揪掉了瓶塞。250毫升液体顺喉咙灌下去,干涸龟裂的土地腾起欢快的白烟。我又摸摸剩下的一瓶糖水,还是250毫升,那是胎儿的,不能再喝了。急救箱里还有两瓶备用急救盐水,是胎儿和产妇的。还有枚至宝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自己吃。
我用力咽下唾沫,力气慢慢回来了,我对金毛狮说:“人已经跟你来了,照片可以删了吧?”
“放心,到家就删。”
家,家在哪儿呢?我靠在椅背上,窗外两侧怪石林立,愁肠百结的山道源源不断流向远方。峡谷、产妇、婴儿、找不着家的准父亲、担忧焦虑的出诊医生……劫持?哈,凑在一起,倒真是一出好戏。
我不能这么蒙头闭眼跟他走下去。
怎么摆脱呢?
非常时期得采用非常手段……我想啊想,窗外的树叶晃啊晃,摇碎了太阳光,也摇碎一树的蝉鸣。最后,我居然伏在急救箱上,睡着了。没错,我,居然睡着了。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天地已吸透墨汁,只有车灯切出的两条利剑,锃明刷亮地刺向大山的肚腹。正是繁衍的好时候,成群结队的杨花追着车灯纷扰沉浮,隐约看出,这里植被丰厚。想必在暗影深处,正有松鼠背着幼崽慌慌张张转移蘑菇,两只红脸山鸡正在打架,蚂蚁衔着卵,在夜色里奔逃、喘息。
汽车如得了肺炎的病人,吭吭咳着往上爬。我接连听到动物的惨叫,还有车轮下骨折的声响,心里一阵发疹,忍不住喝道:“快停下!”
他终于打开一扇窗,我“哇”地将秽物喷出窗外。山风夹杂着草木清香,迅疾地从脸侧刮过。我贪婪地大口呼吸。
一波又一波的黑,裹挟更深层的疲累,汹涌,跌宕。
我说:“你轧死了一只野猫。”
他没有吭声,又摸出一只水杯。
我不再害怕激怒他,咬牙扭过头说:“你喝吧,好好喝!
蝌蚪体内有裂头蚴,虫卵吸附在肠壁,孵化成幼虫,再通过血液进入大脑,在你脑中游走……
乱发长须之中,黄色兽眼铮铮凸起,他果然变成着火的狮子,吹着胡须说:“故意恶心人不是?”他来回看看杯子,很不情愿地一股脑将蝌蚪和水倒到窗外。
稍后,他又抓出一只铁皮背壶。我闻到呛鼻的酒味儿。
“你不要命啦!”
他揶揄道:“没事,我斤半的量。”
“酒驾要判刑!”
“交警在哪儿?啊?哈哈!喊他来啊!”
我懊恼地放低声音:“你老婆还在等着接生,我们快点儿走吧。”
“早晚都中。”
“不是母子两条命吗?”
“诓你呢。不这样哪请得动你们。”他拉长了声音说,“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我晓得你们出诊得是急症。臭婆娘死活不出山,我就是请你去说说她,带她去医院检查。”
“就这点儿事儿?你也太不相信医生了!”
无赖。我暗骂一句,忍住从血管到毛发的干渴与愤怒,用力打开另一瓶急救糖水。
“我信你,你信我吗?信我会删照片?”他抖着胡须大笑。“看吧,看看照片。”
我接过手机,屏幕亮着,是金毛狮张扬舞爪的自拍照。
左右翻翻,没有找到要找的照片。
“已经删了?”
“我根本就没拍。急诊科留个自拍不行啊?啊?哈哈!”
上了贼船就不好下来了。晃晃悠悠,三个小时过去了,夜色浓成化不开的阿胶。迷蒙中,我听到救护车呜哇鸣叫。
“咋还报警了!”金毛狮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刺耳的鸣笛骤然响起,一路上嗒嗒响的玻璃终于哗啦掉下来,碎了。
我猛回头,看到身后救护车车灯劈开的光带,后边隐约跟着警车。王医生带同事们追来了。我不由心里一暖,脖子上却唰地一凉。那把切瓜刀,刀刃紧贴在我耳侧。
金毛狮逼着我下车,拐着我的脖子往山崖边拖。我闻到他喷出的酒气,还有野兽的腥气,我判不出他是疯了,还是醉了。我左脚鞋子掉了,尖锐的石块擦得脚跟生疼。我被勒得只剩半缕呼吸,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着,要爆。我多么希望这只是电影啊。上班十余年,第一次遇上这么硬的事。
“放了人质!”警察在喊话。
“你们先撤!鬼日的,再过来老子把她撞岩上!”金毛狮一用力,我脖子上的项链断了,皮肤的锐痛袭来,还有项链滑人内衣的冰凉。我瞄了一眼,两侧岩石交错,锋口锐利。
再往上,林中早张开魔鬼黑色的口,幽幽等着我呢。身上的汗瞬间凝结成霜,我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王医生站到前边,说:“别冲动,马上撤,我们马上撤!”
顿了顿,又对我说:“丫头,稳住。”
这师者与兄长的角色,一直是我的力量与希望,否则,一向工作狂的我怎么会跟他在办公室斗嘴。我想点头,但没点下去。我把金毛狮的胳膊掰开一条缝,小声说:“相信我,不是我报的警,你别莽撞,我保证帮你摆脱。”
“相信你个球!少邪性!”
趁他分神,我喊:“你们都回去吧,我只是去接生!母子两条命,再害了我,就是三条命!”我几乎嘶吼,声音散到风里,仍是虚飘。
夜风骤然加大马力,迫不及待席卷树林,掀起松涛阵阵。
双方在涛声中对峙。金沙漫卷,白色浪花一闪一闪退去。灯光交汇闪烁,警车缓缓倒后。
我再次鼓起勇气说:“我要水。”
王医生以协商的姿态举起双手,右手握着瓶矿泉水,靠近。
我数着他的脚步。
终于,焦渴的土地再次淋上琼浆。王医生望着我,瞳仁里塞满了内容。
我喝着水,用眼睛告诉他:回去,回去我们就扯证。
他说:傻,先保住命。
“对谈”中水洒得到处都是,脖颈、胸前、胳膊、膝盖,凉滑冰爽。那被动的姿势,竟让我产生吸奶的幻觉,泪水盈满了眼眶。我没来得及喝完他手中的最后一口水,金毛狮踢开他,挟着我回到驾驶室,撞闭了车门。我倒在副驾驶座,喘平呼吸,悄悄扯出滑落的金项链。
金毛狮拼命踩踏油门,慌不择路。山路凹凸不平,加上金毛狮故意刁难,剧烈颠簸中,救护车和警车跟得越来越吃力,他们就像草串上的萤火虫,最终一粒粒融入黑暗。
“鬼日的,在老子地盘撒野!”金毛狮将酒壶扔出去,撞到树上,又反弹到后备箱,砰!落了地。
他终于放松,停了下来,看看车后无灯,四肢摊开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带伤的狮子,疲乏而凶险。
他略微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发动引擎,车子竟纹丝未动。
他加大油门,非但没有前行,还差点儿侧翻。这里没有正经盘山公路,我们虽然出了山谷,但路面损毁,积雨加上碎石,车轮一直在打滑。
我下了车,金毛狮的脸在手电光柱中变得异常凶邪。我又闻到了野兽的腥气。
“我帮你推。”我讨好地说。
他横了我一眼。
我果断踢掉鞋子,站在泥石之中。
他用手电扫着车子倾斜的一面说:“去撑着!”
我咬咬牙,把自己变成千斤顶,顶在车厢侧面。他到后边推。
还是不行。
他去找石块,没走远,我也没动。起雾了,后边的车灯在山雾中明灭,犹若鬼魅。潮湿的风穿越树林,摩擦出浑厚的沙沙声响,团团树影背后都藏了妖。我相信,妖会助我脱险。
我盘算着后半盘棋该如何下。
车子终于爬出泥坑。金毛狮晃着手电光柱,重新爬上驾驶室说:“看你不咋的,还怪汉子。”
我顺嘴接上:“在医院待了八年,什么状况没见过。一夜接生四五个,连台剖腹七八胎,很正常。”
金毛狮乐了—他乐了:“跟生猪娃一样哩。”
我在满盘黑暗中看出一道光的裂隙:看来,聊天真是迷惑对方的好时机。
我顺势憨笑:“有一回,我刚进医院大门,有个产妇斜躺在台阶上,家属急得团团转,不敢碰,胎头都露出来了。这像什么话,我上去一把拉出胎儿,顺手给脐带打结。当时有人掐了表,前后不到五分钟。”
“高手啊!”他赞叹。
我说:“急诊医生都是抢命,跟时间、跟阎王抢命。看见生孩往上扑,是产科大夫的条件反射。其实最希望患者好的不一定是家属,而是医生。说了你也不信,你们宁愿相信朋友圈、小报链接。”
“那我进屋那会儿你们咋回事?”
我掂量着话说:“那会儿没有出诊任务,医生也是人啊。”
我没有告诉他我和王医生的关系。
头发被露水打湿,遇险的冷加上推车的热,搅和着被山风一吹,过冬似的。我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扔给我一块毛毯,带着浓重的油污和汗味,还有野外风霜。“看得出你是个好医生。这社会,好医生比恐龙蛋稀罕。”
我笑了:“还是好的多,我算合格吧。从小跟着姨婆长大,她祖传中医,我耳濡目染,后来上医学院,会的就杂了。我曾冒险用四十五克附子,救活一例心力衰竭的妇人,所用药量无人敢试。他们都叫我疯婆子。在民间,香炉里泡柏枝治疮疡,九毒日镰刀画符(刮痧)止痛,供饺安胎(馅里有香艾),
还有吃??退烧(童便滋阴降火),等等。看起来玄乎,其实有中医理论在里边,你们不知道罢了。”
“你是女人里的堆尖尖。”
我从未听过如此夸人的,笑了:“啊,粪堆土堆还是柴火堆?”
金毛狮的话也多起来,头上一句脚下一句,有点儿不着调。
“我老婆吃的用的我都叫人送上山,这几年不缺钱……
我向岳父岳母保证过,以后跟着我喝 AD 钙奶、娃哈哈,住皇宫……最初她陪我在猪圈住了三年。要不是鬼日的猪瘟,早发了。后来我借钱在外边收徒弟盖房,钱来得贼快。在外边,男人嘛……后来,我好心接她进城,多好的房她赌气不去,非自己住破殿。一座空殿,她还怀上了。我老婆是歪脑袋,我担心遗传,专门赶回来叫她去医院检查,这臭婆娘死活不去。
揍两回,就是不去,肚子也结实。”
“你倒下得去手。”
“哪儿真揍。”
“看你这脾气,她敢不到医院?”
“鬼日的我欠她,到她跟前没脾气。拉你来主要目的还是说说她,她听医生的,去医院生娃放心。她娘的……老不下山。”
听着他自相矛盾的叙述,我无法判断是否还有危险。我问:“你找着家了吗?”
他吞咽唾沫:“马上到,就在半山腰。”
我抛出诱饵:“附近应该有山泉,你渴吗,要不下去看看?”
林子里很静,偶尔一声夜鸟的梦啼,托着瀑布的声音极其响亮。路越来越难走,同事们没有跟上来,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放弃。更不知道我正合计的,是否会满盘皆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当自我生命无法保障时,首选自救。”这是王医生说的。
在一块儿巨石上坐定,我伸出舌头,让瀑布凉凉地落在舌尖。金毛狮用杯子汲了水,坐在另一块儿石头上喝。
泼啦泼啦!瀑布在轰鸣。他喊:“过了瀑布,前头就到家啦!”
我也喊:“我知道,这是不周山!”
又喊:“当年,我不止一次跟姨婆上山,往庙里送香艾供饺,现在,那儿是座空殿!”
喊完我站起来撒腿就跑。我早瞄好了,只要绕过巨石,钻进旁边的密林,就会有一条羊道一直通往山下。去它的“劝慰”,去它的“照片”,去它的“歪头娘娘”!我要完全听他的我就不是疯婆子。可惜,我忽略了男人强劲的肌肉和弹跳力,即便是个死驼背。他隔着两块岩石,呼!狮子一样扑下来,拎着我就像拎只玩具。
他拎着我的领子,悬吊在瀑布下方,我每挣一下,领子便脱落一分。我只有祈祷急救服足够结实。
“臭娘儿们,往哪儿跑!”
衣服湿透了,冰凉刺骨。随着一粒铜纽扣脱落,衣领哧一声扩大。我忙抓紧领口,不让身体从领洞秃噜下去。
“看不出野猪脚印啊?啊?有狼知道不!想做啥?跑啥?怕我吃了你?我不吃你多对不起你这份心!”他骂着竟作势亲上来。
该死。我知道我应该求饶,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听从大脑指挥,扭着脸,一边躲避那张喷酒气的嘴,一边不要命地踢腿挣扎。挣扎,摇荡,就像钓在钩上的鱼。终于,我的右脚尖碰到某个岩石凸起,瞬间借助惯性绷紧身子,用力上耸,瞄准颈动脉,抬手就是一刀。
他闷哼一声将我甩到岸边。同归于尽的招数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脑袋重重撞到树上。
可惜,我只划伤了他的下巴。他抹了把胡须上的血,举着手术刀来回跺脚:“破城里人,狡猾!”
“我叫你接个生,你鬼日的要我命,啊?邪性!”
“我犯过事,但我没杀过人,你一个娘儿们还想杀人?”
我闻到露水的凄凉,听到夜鸟的绝望,却从未想过,治病救人的绷带有朝一日会成为捆绑自己的工具。他把我牢牢固定在副驾上,嘴巴、肩胛、胳膊、胸口、腰腹、大腿、膝盖、小腿、脚踝,所有可能发动攻击的部位都捆绑了绷带。我完全僵化成石膏人。
夜空孤零零悬着一弯瘦月,那么多杨絮围着车灯打转,纷纷扰扰。
我终于看到前方亮着灯的小木屋,如佛睁着的眼。山间呈现大片缥缈纯净的蓝,那粒灯光就是蓝色包裹的金子。原来天快亮时,世界是蓝色包裹金色。我流下眼泪。
金毛狮熄了火,扭头阴阴地打量着我,忽然抖动胡须笑起来:“知道啥叫怕不?疯子,不捆你都没法儿开车。”
他揭开我嘴巴上的绷带:“说好了哈,给你松开,一人喝杯豆浆,我不害你,你也甭杀我。”
“我对你不构成威胁。”
“姑奶奶,可别这么说!”他戴上墨镜,跳下车。
木屋主人打招呼:“大胡子来啦!不是又拉了女人吧?”
“鬼日的让你说中了。老三样来两份!”
“好咧,油条三斤,豆浆两杯,蒜两头……”
在木屋主人欢快的吆喝声中,我下了车,双腿像打了麻药,空得走不成。这里树木稀疏,地势平缓,主人趁势搭了小木屋,门口摆着方桌矮凳,一口大锅熬着豆浆,咕嘟咕嘟冒着白沫。香气翻滚着拧成小钩子,用力勾扯我的胃。
听他们对话,我无法判断二人的关系,老老实实喝了热豆浆,撕了油条,问木屋主人:“这些豆浆都卖给谁?”
“主要是山上住家户,别看人不多,要包装成杯,后半夜就开始忙喽!”
这是个欢快的人,是大山唯一的眼睛,可惜他不会救我。
我放了碗,金毛狮还在喝豆浆,他自始至终没有摘墨镜,我敏锐地感受到,黄色兽眼在镜片后360度旋转。
木屋主人笑说:“没见过恁跩的人吧,吃饭都不摘墨镜。”
我与金毛狮镜片后的眼光碰撞,视线折断,咯吧掉到地上。
天越发白亮,蓝色雾幔褪去,现出灰黑色的山形、树影,残缺的顶峰正以怪异的梯形斜刺云霄。金毛狮说过,到家劝好了病人,带她一块儿回医院检查。可是,一个有讹诈前科的人,以欺骗开始的出诊,谁能保证,他的所谓结束不是又一个讹诈的开始?身体病好治,心理病难疗,谁能保证,我就能劝得动她 ;即便她答应去医院,他这样的人,在医院会不会再出妖孽?不信任早已横亘在我们之间,就像世上太多无药可医的病。
金毛狮拿着铲刀在刮擦车轮上的泥。木屋主人好心端来用过的废热水,泼到轮胎上帮他冲,泥水冒着白烟流下来。
我恍然看到,泥流中轮胎有个凸起的鼓包,好奇地伸手摸去。
金毛狮惊恐地喊:“别碰!”
凭什么听你的。为这一路憋屈,我故意将手用力戳过去,直戳过去。
金毛狮大叫着张开臂膀,从天而降。
可是,已经迟了,在他撞开我的瞬间,我的手指与轮胎接通,发出天崩地裂的爆响……世界像剪掉的电影胶片,咔嚓一声,大片空白。
我在灌木丛中醒来,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焦煳味儿,我试着活动头部,还行,四肢,也还行。只是右边的袖管裂了,胳膊、膝盖疼痛,双腿酥软,根本起不来。我的视线模糊向上,木屋主人好似长在天上。
他端着手机,一会儿向下看我,一会儿跑开,不停喊叫。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到不远处的金毛狮瘫在地上,头上、脸上,到处血污。
木屋主人还在喊:“对,两个,是是,不周山!”
又跑回来哭:“老麦,老麦头上都是血!”
在木屋主人的搀扶下,我起身向金毛狮走去。可惜,这一摔,让我无法再像往常出诊那样奔跑。
近了……终于近了……一只糊满血污的手执拗地伸向我说:“救我……”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我看到他塞满眼的惊恐,好像还没来得及绝望。
我忍着眩晕与疼痛蹲下去,将金毛狮的头安放在地上,让木屋主人翻找急救箱。箱子裂了,药也破了,糖水被我喝了。我懊丧地把能用的敷料一一展开,胡乱压在他流血的脸上,又找到一条输液管,给他输上盐水。
他居然还能说话。
他说:“我在云南……摸过毒。臭娘儿们,我一天不投案……她一天不下山。”
我脑中闪出四个字—毒贩在逃,映在电影银幕上。怪不得要锁车窗,怪不得要防我逃跑。这一切蹩脚的情节,竟然是真实的。
我说:“你现在需要保存体力,别再说话。”
“加上这回,挟持……”
“我还活着,你就不是死罪。”
“她生孩子,我才冒险回来……她喜欢,花……你别跑……带她去医院。”
“我不跑,我带她去医院,你别再说话。”
“鬼日的,救你,可没想替你死。热水浇,轮胎破,鼓包胀得薄,会爆炸。一路上……路上你都不信我。”
“别说了,我信你。”
金毛狮的头一仰一俯:“这次要是能活下来,我就去投案……”
一朵杨絮飞来,落在他脸上,我把它摘了。又一朵飞来,我把它赶走,落入旁边的血土。越来越多的杨絮飞来,落在金毛狮周围,我不再赶它们……
当你身处危险,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撞开你。我落下大颗的眼泪,不停地用纱布清理他脸上的血污。这时我才发现,那些血都是从鼻腔里涌出的。当所有血迹擦净,我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伤口,只是鼻根中了招,砸得青肿。
流鼻血向来是很吓人的。我忍不住扑哧笑了,拾起草茎捆扎的勿忘我说:“你死不了,起来吧,去你家!拉上你媳妇,先把你送到公安局,我们再回医院。”
我拨通了王医生的电话,金毛狮不可思议地昂起头,噗噗吹着大胡子,迎着晨光,像一头金毛的狮子。
(选自《啄木鸟》2019年第3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