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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父亲的梯子

　　徐小红

　　那天，我要爸爸和我一起去摘墙头的喇叭花，墙太高，爸爸搬来了梯子。

　　我猴子一样很快就爬了上去，摘下那朵最鲜艳、最硕大的喇叭花，一扭头，爸爸不见了，梯子也踪迹全无。

　　我等了很久，几乎要哭的时候，才见到爸爸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我尽管心里怨他，但获救的惊喜掩埋了怨责，我高声喊着“爸爸”向他伸出双手。爸爸举起了双手对着我说：“跳！”

　　我跳了下去，爸爸却把他伟岸的身子向一旁躲闪，我实实在在地摔在了地上，所有的细胞都被摔得张口了，而屁股，就要变成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结结实实地哭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理那个男人，看着他对我低三下四的样子，我没有一私一毫的同情心。

　　晚上，躺在妈妈的怀里，对妈妈诉说屁股上的伤痕。

　　“旭儿，莫怪爸，没有落地的事情，永远不是真实的。你不要只看趋势，做人行事也不能太依赖经验。有多少证券经纪人相信那些K线图和趋势分析，赔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这一记重摔就是要给你敲一个警钟，让你在以后的人生路上，少栽跟头。”

　　躺在妈妈的怀里，屁股被父亲的大手抚摩着，仿佛不那么痛了。一个警钟，却挂在了我的心头。

　　以后爸爸再伸手抱我，我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他。在我心里，爸爸的怀里，全是刺，我才不要去撞上。

　　弟弟五岁那年，也看中了墙头的喇叭花，父亲自然也搬来了梯子。我那一年八岁。我再也不愿意用父亲的梯子爬上墙头了，我担心重复自己五岁时的碎裂。可是我那瘦弱的傻弟弟，他兴冲冲地缘梯而上，一口气就爬到了墙头上，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最艳丽、最硕大的喇叭花，扭身就向爸爸伸出了小手。

　　我等待父亲“表演”，张开嘴想要大声阻止弟弟，可是弟弟已经扑飞下来。梯子在一旁遭受漠视，这是弟弟的误区——他不知道先依靠自己。而我那时候想要下来，却没有可以依凭的梯子。可是，且慢，父亲这次是怎么了？他怎么那么柔情满怀——他用他温暖的胸，紧紧地拥着弟弟。

　　回家的时候，我走得很慢，远远地望着抱着弟弟的父亲，不但皮肤肌肉碎裂过一次，今天，我的心也碎裂了。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世，怀疑我是他们从外边抱回来的弃子。委屈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我强咽回去，蹲在路边看了一下午小草和蚂蚁。

　　是妈妈来把我领回家的。

　　妈妈还带来一罐头瓶糖水，我咕咚咕咚喝下去，心似乎不那么痛了。但说真的，很酸。

　　往回走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手，不说话。但是我想说，非常想。

　　“妈妈，爸爸偏心。今天弟弟爬墙摘喇叭花他咋不给弟弟敲警钟？”

　　“弟弟那么瘦，而你这么壮。”

　　“我宁愿自己有病也不想自己碎裂。”

　　“爸爸就好比单位的领导，领导总有自己的情绪和喜好厌恶，你必须得学会自我控制和自我调整，不然，你的工作和生活中就会处处坎坷、荆棘。你不但要有本领，还得学会顺势而为。作为家里的长子，你要担负比弟弟多得多的责任，这也是父母对你的期望。”

　　我仍然沉默不语。

　　“不理解，对吗？这样，你就好比是太子，而弟弟呢，将来是不需要坐天下的。”

　　“好吧，我就当这是又一次警钟。”

　　但我还是不理那个男人。第二天，父亲讨好地买来我最爱吃的鲤鱼，做好后端上饭桌，到我房间里叫我，我躲着他。

　　“还恨爸？弟弟有疝气，不敢哭。”父亲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摩挲着说，“爸爸怎么会不爱你呢？”

　　父亲把我揽在怀里，我的头已经与坐在床上的父亲齐平了。看来我在成长。成长是不可阻遏的。在父亲的怀里，我的心突然变得非常柔软，碎裂的地方开始愈合。父亲的脸上有泪水流下，我举起手，为他擦拭。

　　那天的鱼真香。我把鱼刺剔净喂弟弟，他也吃了很多。

　　得益于父亲的“梯子”，我在学校、单位以及婚姻生活中，都能够自我约束、自我加压，生活中一派光明。

　　今天，我的儿子五岁了，我带他去墙头摘喇叭花。照例先支起一张梯子。当儿子手举喇叭花开心地扑向我的怀抱的时候，我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把身子躲到一边。我看到我的儿子生生地摔到了硬硬的水泥地上，接着，他的声音像切割金属一样肆意鸣响。

　　而我的心，也被谁生生地撕裂，滴血的样子，像一幅幅慢镜头。

　　我这才知道，为了让我成长，父亲也把一枚钢针刺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我好想紧紧地拥抱一下我的父亲，为了这迟到的“相遇”和“相识”，为了这沉重的恩典。

　　此刻，我紧紧地抱起了儿子。我要把“梯子”郑重地传递给他。

　　（选自《小说月刊》2019年第5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