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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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钥匙
徐小红
儿子要出国留学,找结婚证、户口本办出国证明,妻子出差在外地,只好他来做。
于是扒存放各种证件的抽屉。找着找着,他的手停下了,一把钥匙,尾巴上拴一条线绳编的金鱼,墨绿色儿的,因时间久远,蒙上了灰尘,外边的一层颜色也淡了、灰了许多。
这把钥匙,当年他曾找过多少遍,却遍寻不着。此刻,突突兀兀地出现在眼前。
那一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因为这把钥匙的丢失(他认定是丢失了,因为当时为找它,几乎要掘地三尺了),他的第一次相亲,事儿黄了。
邻居江婶介绍的女孩,约定在人民公园假山后北边的石礅旁见面。他急着去赴约,自行车钥匙却毫无先兆地找不到了。匆匆忙忙拿着零钱,乘公交车过去,见到她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在翻一本书。
他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比约定时间晚了三分钟。
道歉。解释。
她笑笑,看他一眼,继续看书。
他坐她对面,因为陌生,没话找话,拿出事先准备的苹果和水果刀,准备削皮。她看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合上书本,骑上自行车,离去了。
沮丧。
回家后仔细找,翻遍了角角落落,仍然找不到。于是撬锁,再配一把新锁。从此小心谨慎,回家后一直都放在门口玄关里,到单位则装在随身的兜里,甚至,专门买了一个斜挎包,背在身上,一刻也不离身。后来,车胎都磨薄了,钥匙还好好的。
钥匙丢得没有来由。不早不晚,偏偏重要的时刻丢。他无奈,也无计可施。听父亲说,江婶后来给他捎信儿说,女方认为他不守规矩。江婶还说,好媒茬儿可惜了。
相亲的事告吹,他却长了记性。
他条件还不算差,高高的个头,工作虽不算好,但也差强人意。很快在亲戚朋友的介绍下又处了一个对象。再也不敢迟到,也没有理由迟到——自行车状况很好,车钥匙保管很好,提前安排,提早到达。从此以后,守时,仿佛成了一种宗教,甚至家宴都要早到。
她转身离去,那么决绝,身姿却那么柔美。多少年了,成为他心头的一块隐痛,拂之不去。求学阶段男女同学授受不亲,男女同桌之间都有“三八线”,有情事的同学被同学们贬抑,因而,他不曾想过任何女生。如果说想过女性的话,也只能说是电影明星、《甜蜜的事业》里的李秀明,《一盘没有下完的棋》里的沈丹萍,《牧马人》里的丛珊等。因为距离,他只能是想想,连追星的信都不曾写过。他没有初恋,也许,见到她的那一刹的心动,就是他的初恋吧。初恋却在她离去的那一刻,被无情封存。
比较起来,妻子比第一个相亲对象也不差。工作、相貌、性格、家庭,都不相上下。但他就是放不下,时不时想起她。
很快就步入婚姻殿堂,婚后生活虽不能说很美满,但也算得上差强人意。他因工作上没有出过纰漏,工作中严守纪律,所以多年都是先进。从科员、科长顺利晋升到副处,之后没多久,单位退休一位副局长,把他直接补了缺。
他已经忘记了钥匙的事,但第一次相亲的失败却不会忘记,“初恋”却不会忘记。
所以,当这把钥匙穿过岁月的尘烟跳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它仿佛有某种喻示。
小金鱼被洗刷一新,泛着时光的味道,讲着年月的故事。辗转打听,他得知,在他之后,她又相了十多次亲,才终于结婚。她很厉害,处事像一架精密仪器,绝不苟且。唯独对丈夫,事事顺从,笑容甜蜜。老公事业很顺。在他升迁的过程中,他把她的直系亲属、旁系亲属都安排到好的单位好的岗位。他后来高升调到外地,但是现在锒铛入狱了。
在他的想象中,她仍然是三十年前柔美的样子。他的心痛了。想,如果他们成家,他绝对不会让她在这样的年龄遭受这样的风霜。他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关怀欲望,怀着冲动,他几经辗转打听到她的电话。拨通她的电话,振铃响了一分钟,没有人接。换不同时间打了数次,都是如此。他给她发短信:一个故人。想起三十年前的柔情。没什么奢望,只是,他的苹果,一直没有削皮;水果刀,很忧伤。
哦,想起来了,你那天不守时。现在还是这样啊。那是过去时,我们,都在各自的现在进行时。
这是她的回复。
他设想过一千种可能的回复,甚至想到她骂他的激烈、嘲讽他的酸楚,最差的不予理睬的苍白也想到了,却唯独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他因为“初恋”的失败守了大半辈子的时,并且人生都因为守时顺风顺水的,却没有料到,自己“现在还是这样”。她的一生都在精密中度过,却唯独没有精密地计算出老公的牢狱之灾,从而避免它的发生。人都是从过去来到现在的,人怎么能没有历史、没有记忆?他摇摇头,苦笑。
儿子留学走后,他们准备乔迁新居。收拾东西时,再拿出那把钥匙,他又有些迟疑了。仔细地看,又觉得它不是那把把他首次相亲搞砸的钥匙。他摇摇头,却还是装在收拾了要带走的工具袋里。
扭头,他看见妻子也在埋头整理抽屉,也在看一把什么钥匙,于是他说:“老婆,看,这把钥匙,是我们的媒人。”
“我们的媒人是唐阿姨,怎么会是一把钥匙?”
于是他把细节说给她听,又问:“你是不是也有这样一把钥匙?”
“你在说什么呢?”怨责的语气。说完,妻子就不吭声了。低着头,要蔵起什么的样子。
他于是知道,有些地方的锁是不必打开的。也许,也是不能打开的。
搬了家,他又拿出那把钥匙,下决心把它扔掉。然而,他仔细地看,却仿佛记得当年自行车钥匙上坠的是一只燕子。而这把有鱼的钥匙,仿佛是母亲的。
母亲已于去年急性心梗辞世。问父亲,父亲一会儿说是他给他娘儿俩一起买的,花了八毛五分钱,当时卖四毛五一个,两个一起买优惠,所以买了俩。有鼻子有眼的。一会儿又说,不对,他不记得这么个小东西了。本来没指望他老人家记住什么,可他老这样一说,他的心就像孩子们玩的跷跷板,一会儿这边高,一会儿那边高,纠纠结结的,不肯消停。末了,他发出一声“唉”,深深长长的。
他于是又收起钥匙,与其他钥匙放在一起。那些钥匙里有电动车的、新购的自行车的,还有小轿车的,以及智能社区大堂门禁卡、单位就餐卡,甚至还有银行卡绑定的密码器等。现在,真是物品丰富呀。天天牵挂的东西太多了,心事,怎么也单纯不起来了。
中午在单位,儿子通过微信越洋视频,晒小茶几上的一桌美味。香炸洋葱圈、煎牛排、西红柿炒鸡蛋、香菇菜心、紫菜蛋花汤,够丰盛。他一边赞,一边奇怪,忽然想起,这天是儿子二十四岁生日,本命年。儿子长大了。
猜是谁做的?儿子故作神秘。
不会是你吧?
何以见得?
你只会做皮蛋瘦肉粥,顶多也就蒸个香肠吧。
隆重推出我的女友——同班同学莫焰儿。一个少女的头像从他脖子后歪过来。
儿子处对象了。一下子觉得自己很老,好多事却还没有经历过。
晚上回家,他和妻子一起看儿子和他女同学的照片,居然很激动,仿佛他们又开始恋爱了。晚上的夜生活就很丰富。之后,也不通知他,妻子搬到儿子的房间睡,夜晚的夫妻生活,那晚成了绝唱。
儿子的时代开始了。
没多久,他就把第一次相亲的事彻底埋葬了,连同那把钥匙。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19年第1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