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与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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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人与山贼
李清源
一
猎人凌晨入山,本欲捉一只山雉,却捉到一个山贼。
猎人早年捕捉山雉,必先张起罗网,再撒谷为饵,诱之以入,运气好时,一次可获数只。六年前,寨主老母忽然信佛,爱生惜命,不忍见动物之死。寨主纯孝,诫令寨民毋得渔猎,以全老母之义。猎人钢叉入库、罗网生尘,不复奔走行猎,但偶尔还会偷偷入山,打只雉鸡或野兔,只是不敢携带行猎之具,以免被人撞见。此次入山,他即空手而往。野兔亡命,不伏不休,雉鸡则不然,被追得急了,将头往草堆一扎,就以为万事大吉。所以他更愿意捉雉鸡。他从一丛蒿莱里惊出一只锦毛野雉,在山林之间狂追不已。其时晨光熹微,零露满山,野雉羽毛艳滑如绸缎,在昏蒙林莽之间颇为醒目。
猎人紧尾其后,翻越一道长满刺槐和楸树的山岭,钻进一大片黄栌之内。黄栌密如荆榛,猎人费力穿到对面,野雉已经不见踪影。猎人极懊恼,咻咻喘气,顺山谷漫然寻觅。
寻到一条偏僻小径,忽闻有鼾齁之声隐约传来,似是有人在林中酣睡。此山是伏牛余峰,不甚高峻,亦无巨兽,但也时有野狼、土豹出没,睡卧其间并不安全。何况时局不靖,内贼未息,外寇又至,常人昼行尚且心生畏惧,此人有胆夜宿山林,若非剪径的强盗,就是夤夜赶路的壮士。猎人分拨湿漉漉的灌木,潜行过去察看,只见一人坐在石块上,背靠栎树大放鼾雷。猎人近前细看,忽然心跳如急鼓。此时晨光渐亮,几缕朝霞已然溅出天际,虽处幽林之中,猎人仍然认出那人是山贼。
山贼睡得极深,猎人在片刻犹豫之后,解下腰间缠绕的绳索,将他捆缚停当,他犹自齁齁不醒。猎人在他肋下重踹一脚。山贼骤然醒来,看到眼前有人,急忙要拔枪,才发现双手已被扎在一起,合手去摸腰间,每天都硬硬地插在那儿的东西已不知去向。山贼起身欲逃,刚迈起脚,便又轰然仆地。
原来他两个脚踝也被绳子拴住,中间仅留尺余之长,可供他小步走路,若要飞奔逃窜,双脚必然自相拉扯。栎树下积叶半腐,厚而且软,山贼栽倒其上,势虽疾猛,并无丝毫损伤。
他吐掉啃在嘴里的烂树叶,扭身望向猎人,只见那汉子手里把玩一把盒子炮,正是自己那支。
合子儿,里码人……山贼嚷叫。
猎人乜他一眼。别跟老爷讲黑话,老爷听不懂。他把盒子炮插到自己腰里,捡起绳索另一头,将山贼拖起来。山贼神色渐定,向猎人赔笑。
老兄,我哪里得罪你了?
没得罪我。
山贼举起紧缚的双手。那我就不明白,你这是干吗?
跟你有仇。
什么仇?你有亲戚朋友死在我手上?
那倒没有。猎人说,你是山贼,我是良民,山贼良民,难道不是天生的一对仇人?
山贼点头。有道理。山贼说,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带你回寨,让寨主处置你。
你是哪个寨的?
光风寨。
山贼身子陡然发僵,脸色一时灰白如枯骨。他在猎人拖行下踉跄几步,忽然笑起来。真心替你后悔。他说,你应该先把我的眼睛蒙住,叫我看不到你的脸,否则只要我不死,一定会找到你,弄死你全家……
猎人顿觉有寒气自脊背生起,捡起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往山贼嘴里塞。山贼唇齿紧闭。猎人塞不进,便拿石块砸他嘴巴,一砸唇肿,二砸血迸,三砸牙齿崩裂。山贼急忙求饶,唾出一枚门牙,乖乖将石头吞进嘴里。猎人拔几根葎草藤蔓,编结为绳,勒住山贼嘴巴,以防他把石头吐出来,然后拽起绳索,拖曳山贼逶迤下山。
二
光风寨公共议事,都在寨主家族的宗祠里。
寨主闻讯赶到时,宗祠内外已拥入许多人,几位寨中耆老也都坐在椅子上,专候寨主驾临。显然是猎人先在寨内张扬起来,请到诸位耆老,然后才叫人禀告寨主。寨主神色不怿,排开看热闹的寨民,提袍跨入宗祠大堂。
山贼立于大堂中央,等待公审发落。他已被重新捆缚,先用麻绳五花大绑,再泼以温水,麻绳即紧紧勒入骨肉。寨主看到山贼,怔了一下。山贼瞧上去实在惨,嘴唇已肿得像烂桃,将勒嘴巴的葎草瘀没其中,仍有血丝从溃烂处细细下垂。葎草藤细刺密布,把山贼脸颊蹭得血痕斑斑,寨主看着它,联想到勒牲口的嚼子。耆老们起立迎迓,向他问安,寨主才回过神,踱到他的上首位,撩起袍襟从容落座。猎人喝令山贼跪下。耆老及旁观寨民多以为其必不从,不料山贼闻声而动,朝堂上乖乖跪倒。寨主已准备拂手说不必,见山贼已然下跪,也便不说什么。
地方上处置山贼刀客,早有行之多年的公法:大贼活剥,小贼活埋。一旦做贼被捕,只有死路一条,唯死法不同而已。
此时所谓公审,唯一可议的事,是证实其人确然为山贼。寨主眄视猎人。
你有证据吗?
猎人叉腰而立。还用我讲?
寨主端茶细品,似乎没听见猎人说话。呷过几口,复巡视在座耆老。诸位怎么看?
耆老们默然相顾,皆不出声。寨主说,你们先议一议,我跟他说几句话。放下手中盖碗,招呼猎人去别室。猎人形神昂然,跟随寨主走出大堂。别室在宗祠一角,幽僻静雅,是寨主与耆老们密议要事的所在。寨主走到室内那张丝楠方桌旁,像要坐到椅子上,却没有坐,负手回视猎人。
你是要向老夫寻仇吗?
猎人假装茫然。什么仇?你我有仇吗?
寨主冷笑。苍天在上,你敢说你心中实无仇怨?
猎人亦冷笑。他心中确有仇怨。寨中居民皆世代务农,仅有两人好事,在农闲时一渔一猎。寨主颁行禁止渔猎之令,于多数人并无损害,况且诫令虽严,在公议看来却是出自菩萨心肠,因此寨中耆老均无异议,禁令遂行。渔夫打鱼,是为卖钱给老婆治病,既不容于村寨,便携带家口离去,在河流下游二十里荒僻处结茅而居。猎人打猎,原非生活必需,只因其母爱吃野味,于是负罗网持钢叉,不时入山打取雉鸡野兔,烹制奉母。后来猎艺渐进,更捕獐子、灰狼和野猪,拖到集市上出卖,以是他的家境要比街坊好一些。禁令既行,猎人心虽悻悻,却不敢不遵,唯当老母思想美味时,悄然入山捉上一雉或一兔,藏掖以归。去年冬,猎人老母到远嫁县南的姐姐家小住,不幸折断腿骨,在那边卧床休养。猎人想起老母爱吃獐肉,久不曾一尝,遂带猎具上山,欲偷猎一只獐子,然后从山阴绕道送往姐姐家。不料上山不久,即被同寨樵采的人看到,飞奔回寨禀告寨主。寨主大怒,亲率一队寨勇进山抓现行,恰好遇上猎人得手,将捕获的一只獐子打倒放血。
寨主喝令拿下。猎人不服,指责寨主强横不公,同是孝顺老母亲,凭什么寨主可以禁人行猎,他就不能以猎养母?他老母不吃辣椒,他是不是也可以下一道禁令,不准寨民食用辣椒?寨主斥其狂狡无状,将他押至宗祠,如律痛责二十棍,死獐子则由寨主老母诵念三百遍《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埋到山阳一棵柏树下。猎人与老母悬隔南北各自养伤,直到年关才复相见。猎人因此怨恨。此时被寨主当面点破,猎人亦无所惧。
山贼是公仇,我即使寻仇,也是为民除害,跟你有什么相干?
好一个为民除害!寨主怫然。你倒说说,他何时祸害过咱们光风寨?
猎人无语。山贼落草六年来,以骁悍著称,洗劫村镇无数,唯独不曾动过光风寨。就连其他匪帮,也渐渐不来侵犯。其中缘故众所周知:寨主是山贼的亲舅舅。寨主有个妹妹,嫁与县城一户殷富人家,生下这么个儿子。之后妹妹病逝,妹夫因生意在岭南,遂带儿子移居广州。寨主与外甥几年未通音讯,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然已回本地做了山贼。有传是他父亲
另娶后妻,待他不好,一气之下堕落为贼。另有说法是他天性顽劣,嫌父亲管教太严,遂叛逆而返,投入贼党。究竟是何原因,谁也讲不清楚,寨主亦讳莫如深,不愿提及这个不争气的外甥。然而光风寨日益安全,却是事实,以至于每有巨匪过境,周边乡民立即蜂拥而来避难。猎人的心软了一软,复又坚硬如铁。
光风寨的人是人,其他村寨的人就不是人?猎人反唇相讥。别的寨主跟他没关系,就活该被荼毒?
寨主凝视猎人。猎人脸庞粗犷,颧骨和下颌棱角分明,寨主目光打上去,仿佛打在坚硬的山壁上。寨主将眼光转向窗外,神情逐渐萧索下去,耳若无闻,目空一切,仿佛魂魄游离躯壳。
猎人等得不耐烦,在旁问,还有甚话?若无话说,我先出去了。
寨主回视他一眼,又复望向窗外。窗外是狭小的过厅,靠墙角植有数棵燕竹,其竿甚劲,其节甚明,其叶甚青,郁郁翠色遮掩了大片灰砖老墙。寨主神色恢复常态,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 ;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
寨主作如是言。这是他自语,并非讲给猎人听,说罢轻吁一口气,转身走回宗祠大堂。猎人跟随其后,徐徐而出。
大堂上众声喧哗,犹如麻雀之会,望见寨主回来,立即又静如幽谷。几位耆老尚未议定结果,但已有部分共识:不可使此贼死在光风寨。山贼久不来寨内省亲,但仍有不少人认得他,兼之寨主态度暧昧,大家心中便已有数。山贼于法固然当诛,但于本寨实有恩惠,杀之不义,因此共议将其解送出寨。
然而解送何处,却令耆老发愁。日寇近日进犯本县,与国军大战一场,攻破县城,占领全境。自县政府以至各乡镇公所,俱已归敌伪掌握,将山贼解送给他们,等于承认其合法性,甘愿受其统治。倘若穿越沦陷之域,将他解往国统区,风险又实在太大。有人建议暂且关押寨内,等到国家光复,再交送政府正法。但有人即时反对。剿贼之法,随捕随诛,是官民一致的保安公识,假如羁押不杀,必将被其他村寨认为是徇私包庇,不仅清名不保,还可能遭受攻击。况且国军孱弱,一溃再溃,等他光复县境,不知要到何年月日。诸耆老议不能决,皆目视寨主,请他定夺。
寨主安坐在太师椅上,手执盖碗啜茶,神情端肃,不语而威。茶尽半盏,寨主轻轻将盖碗放下,扫了一眼山贼。寨主与猎人去别室后,山贼即挣扎着站起来,在场耆老与旁观者亦未管他。寨主眼光从他脸上掠过,见他唇血已凝,瘀肿愈甚,颧颊也血痕遍布,几不可看,唯两眉间气色自若,眼神亦戾气饱满。寨主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往在座耆老,一个个看过一遍。
想必诸位都知道我跟此贼的关系,也都感念他对光风寨的照顾。寨主说,只是法无阿私,且不可因小恩而废大公。他既然做了恶人,就该杀。如今外不能解送,内不能羁押,势必要于今日将他处决。
大堂内外顿起一片嗡嗡之声。寨主也不着急,等嗡声渐自消息,方才继续说话,命人去找一把利刃。须臾利刃送到,是寨中鞋匠割皮子的钢刀,刀身不大,却精光闪烁,拿来剥皮最合适不过。寨主拿起刀看了看,放到旁边几案上。
我身为寨主,此贼又是我外甥,本该一身承担恶果,亲手剥了他。奈何我老母本月大寿,又卧病在床,我正在斋戒之期,不敢破戒行戮。寨主说,恶人还须恶人杀。寨中父老兄弟、后生小子,有哪位自认够狠够恶,不惧厉鬼报复,就请仗义站出来,将他活剥了。万谢!万谢!
寨主躬身起立,朝诸位耆老与堂下寨民抱拳作揖。众人面面相觑。一位灰发耆老说,刑戮出自国家,不是我们小民百姓能够擅行的,往常行刑杀贼,虽然也有百姓经手,但都有公家做认证。我们今日自作主张,怕是不行。何况我们光风寨从立寨以来,世世代代仁风和气,民心纯良,一个个都是善士心肠,你让谁来下这个手?
猎人在旁冷笑。讲来讲去,总之是不能杀喽。
灰发耆老回视猎人。你既然反对,就请你来下手吧,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由你杀他,刚好。
猎人将山贼捉来,本意是想给寨主出个难题,以报杖辱之仇,并非一定要杀山贼不可。此时耆老出言相激,还是惹出他一团怒火。猎人瞋视灰发耆老: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灰发耆老说,杀生本来就是你拿手的事。
老子打猎是为行孝,杀贼是为除恶,就算杀生,有何不可?猎人咆哮。
两人在堂上吵,旁观者情绪也渐不平,一个个噪嚷起来。
宗祠里声息激荡,空气乱如麻粥。一个狗崽子从人群中挤进来。
那崽子二十多岁年纪,腰向前弓,瘦伶伶像烟鬼,双手插在褂子兜里,一边往前走,一边左顾右盼,梳偏分的脑袋东张一眼、西张一眼。这是新公所跑腿的差役,奉命来给寨主送信。宗祠里的纷争暂时中断。寨主摸几枚铜子,将信差打发走,当众拆信阅读。信是新任镇长亲笔所书,敦劝寨主识时务明大局,于天黑之前务必赶到镇公所,将共荣联保切结书签了,否则便是与新政权为敌,皇军克日前往扫荡,届时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寨主看罢,神色愀然,吩咐寨勇将堂外寨民请出宗祠。寨民纷纷散去,唯猎人固执不走。寨勇很为难,眼望寨主。寨主示意他退下,将手里的信递给旁边一位耆老。
这已是寨主收到的第三封信。第一封是公文,命令寨主去参加新公所成立大会。寨主未去。两天后又来一封公文,命寨主去公所签署共荣联保切结书。寨主仍未理会。此次新镇长亲笔致信,严词斥责,显然已对他极端不满。
老夫年过六旬,此身已大半入土,晚节不能不保。但若因此连累阖寨父老,更是万死莫赎。寨主说,我这几日忧惧不安,夜不能寐,头发且白且脱,反复思量,竟无两全之策。
我也老了,该退位了,在座诸位都是寨里德望高、能力强的人,谁愿大发慈悲,接了这个担子?
诸耆老相顾失色,皆无言语。寨主等得绝望。我本来想悬梁自尽,以身殉国,奈何老母尚在,不敢先死。寨主眼望诸老,神情悲切。诸位,诸位,竟无一人为我分忧吗?
灰发耆老说,寨主不必多虑,你只管去与他们敷衍,大家都知道你是丹心爱国,与敌伪合作,只是为了保护满寨百姓,最是大义之事。
一位秃顶耆老也说,寨主可以效法徐庶,身降心不降,人在敌营心在汉。
寨主摇头。我不过是个小小腐儒,没有那么大的胸襟格局,此生义不事敌国,脚不立敌庭。诸位若无意接任,我这就辞过,带老母逃难去了。
寨主说罢,起身便走。耆老们慌忙挡住。寨主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几个老头儿在堂上争执不下,亦拉扯不休。山贼突然闯上去,肩膀顶开几个耆老,冲寨主唔唔大叫,似是有话要讲。
寨主瞟一眼猎人,见他抱臂旁观,若无其事,遂取过几案上的割皮小刀,从山贼耳后将葎草割断。山贼艰难吐出口中石块,活动一下颌骨,嘿嘿一笑。妈的,可算知道堵嘴巴有多难受了,下辈子宁可当猪狗,也不托生成勒嘴的马骡。寨主皱眉,问他有什么话说。山贼请求先喝一杯水。寨主端起一盏凉茶递到他嘴边,看他张开烂桃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舐犊之情油然而生,嘱他慢慢喝。山贼将一盏水艰难喝完,剩下最后一口,含在嘴里漱了漱,吐到青砖地上,仍然带有许多瘀血。
你们既想保命,又不愿当汉奸,就好比想嫖娼又怕进窑子,这是不行的。山贼说,我有个办法,可以帮你们解困。
诸老听他比喻得不伦不类,无不心生厌憎。灰发耆老问他有何办法。山贼说,你们选我当寨主,我替你们去投降,我去签那什么切结书,坏事我来做,骂名我来顶,你们就叫我声空头寨主,依旧安安生生过你们的日子,怎么样?
寨主与诸老皆愕然。山贼继续说,你们就把这当成一桩买卖,你们让我多活几年,我回报你们几年平安,等回头国军光复了,你们再把我押送军法,从此买卖两清。咱们双方都划算,尤其是你们,稳赚不赔。
寨主坐回太师椅,沉吟片刻,征询诸老意见。诸老既觉可行,又感荒唐,都默然不应。寨主说,老夫是宁死不去当汉奸,诸位如果没人愿意接寨主之位,可不要怪我传给山贼了。
秃顶耆老说,就算咱们都不干,大可以在寨内另外找人,寨子这么大,总会有人愿意干。何必要找个山贼,叫人笑死了。
山贼说,你这老头,白长这么精脸一张,脑子这么笨。
你们让我干,是我要感你们的恩,你们让别人干,是你们感他的恩。感你们恩的人对你们好,还是你们要感恩的人对你们好?愿做汉奸的都不是好人,你们就没谁跟他有过节?到时候他收拾你们,还不像活剥一个山贼那样容易?
众人再度沉默。这次的沉默是默认。寨主见已无异议,亲自给山贼松绑,即刻传位给他。猎人大怒,痛骂老头们得了失心疯,竟干出如此荒谬之事。灰发耆老瞥他一眼。你愿当汉奸,你来做寨主,你若不当,就请闭嘴。猎人语塞,寻思久之,竟无言以对,遂愤然走出宗祠,回自己家去了。
三
消息传开,乡间大哗,光风寨一时成为远近笑谈。寨民深以为耻,但有耆老做主,木已成舟,只能厚起脸凭人笑骂。
新镇长只担心光风寨不归附,如今既已服降,目的达到,也不管他新寨主是何身世。毕竟镇长自己的身世也不清白,乱世之中,英雄不问出处。镇中各村寨虽已尽数听命,但大多是被动应付。山贼寨主来得最晚,反而最殷勤,不唯应差积极,三天两晌还有贡献,因此深得镇长欢心,宠眷与日而隆。
山贼最初贡献的是野味,有走兽有飞禽,都是猎人所捕。
山贼去镇公所签罢共荣联保切结书,向镇长宣誓效忠,获得伪公所正式委任,回寨之后,立即率寨勇去找猎人。猎人自知大难临头,从宗祠回来,便欲举家逃亡。只是老母年纪太大,去年的骨伤一直好不利落,带她出逃,与寻死无异。猎人心中便生一点侥幸,谅山贼既为寨主,必不会再随便杀人。但他终究不安,反复犹豫,未能决断。等他最终意识到逃离为上,将老母抱上手推车,带领家人匆匆走出家门时,山贼已率众赶来,在街口堵住去路。宗祠接任之初,山贼即已收回他的盒子炮,此时持枪站到街中央,笑嘻嘻瞅着猎人。
想走?问过本寨主吗?
山贼嘴伤犹重,讲话呜呜啦啦,破相的嬉皮笑脸在夕阳下异常可怖。猎人仿佛身陷沼泽,一眼望见全家人的死亡。
山贼没有立即杀掉猎人,而是带走他的老母,囚禁在老寨主家一间厢房里。山贼显然知道猎人的要害所在,并且不会让他死得太便宜。离去之前,山贼以新寨主之名发出第一道命令,命猎人于次日上午辰巳之交前上交五十斤野味,走兽飞禽不论,但务必新鲜。猎人以老寨主禁令为辞。山贼玩弄着他的盒子炮,偌大一支铁枪在他掌指间翻转如花。
现在谁是寨主?
你。
寨里谁说了算?
猎人沉吟了一下,你。
不不,不是我。山贼说。他手里翻转的盒子炮突然定住,随即一声枪响,猎人老婆提的油壶已被打碎。众人皆惊。山贼晃着冒烟的枪,对猎人说,是它说了算。
猎人乖乖收拾猎具,重操旧业,入山干起荒废已久的老行当。山贼发布的第二道命令,是征用老寨主宅院,将亲舅舅一家赶出门去。举寨大骇,无不为山贼之无情而心惊,想他对待舅舅尚且如此,对付无亲无故之人,不知更有何等狠毒,恐惧之余,皆骂老寨主引狼自噬,委实活该。次日上午,猎人如时如数送来猎物,计有獐子一头、林狸两只、山雉四只。
山贼效仿猎人对待自己的方法,将猎人双手扎住,双脚则以尺余绳索相连,令他挑起猎物,牵着他去镇公所送礼。猎人大恨,顾忌老母妻儿,遂忍气吞声,不敢发作。山贼送礼毕,牵着猎人在镇上穿街走巷,物色到一个无赖少年,许以重酬,招引到光风寨当部属。翌日一早,无赖少年携带山贼信物骑骡出寨,于黄昏时分带回来五个汉子。那些汉子胖瘦高低各不同,面相却都不善,疑是山贼党羽。是夜,山贼即撤掉寨勇,换上那些新来的人。猎人本欲觑个方便,夤夜救出老母,逃出寨去,寨勇是多年熟人,或许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此时换成贼党,机会就渺茫了。猎人只好乖乖听命,每日入山打猎,以供山贼送礼和享用。
山贼发布的第三道命令,是勒令寨中各户于三日内交纳钱粮若干,以助皇军圣战之用。皇军进攻本县之前,曾经鏖战数场,接下来还将往西打过去,军需恐有不足。光风寨既已投靠皇军,共荣一体,自当竭诚效忠。那五名贼党各持凶器,在寨中横行催征。诸耆老家资最厚,所以先从他们下手,且数额巨大,几近于贼寇绑肉票的赎金。耆老们不从,山贼便将他们一股脑抓来,关到一间柴房内。声称一日不交,不准吃饭 ;两日不交,打断双腿 ;三日不交,就放火烧房,将他们焚死其中。耆老们的老骨头经不起摧残,只好忍痛交纳。
有他们做表率,其余寨民无敢不交,实无钱粮可交,便由山贼出面做中,向耆老写字据借贷,由耆老先行垫纳。诸耆老恨得肠青骨白,皆欲生食其肉。他们找老寨主诉苦,各谈家寨之不幸,一个个老泪纵横。推根溯源,他们把责任都怪到猎人身上:若非他多事,将山贼带回寨子,哪里会有今日这无妄之灾?
老寨主子孙都在县城,家中只有老母和几名仆人,被山贼赶出宅院,即搬入宗祠暂住。这日黄昏,猎人正在院内楝树下收拾山雉,老寨主的仆人忽然来访,送上一坛竹叶青,请他饭后去宗祠一趟,老寨主有话要跟他讲。猎人料想老寨主定是要责他破戒行猎,觉得好笑,本不欲往,但看在美酒分儿上,还是过去了。
老寨主在别室会见猎人。别室很隐秘,将门窗一闭,整个世界便从耳目之中消失。室内青灯一豆,经书数卷,三足铜炉内几支檀香若明若灭。老寨主请猎人上坐,自己在下首奉陪。猎人受宠若惊,避让不获,只好难为情地坐了。意外的是,老寨主并不提打猎之事,反而讲起历史上义士们舍生取义的典故,比如豫让之忠、聂政之义、荆轲之勇。猎人一开始听得糊涂,听到后来,渐渐明白了老寨主话后之意。
你是想让我去杀掉你外甥?
老寨主盯着他。你敢吗?
猎人摇头。不敢。
老寨主难掩失望之色。老夫本以为你是个壮士,所以找你来议大事,不料你也是胆小怕事的人,算我看走眼了。
猎人一向胆大敢为,最瞧不起怯懦之辈,被老寨主如此讥讽,便有点坐不住。我还有老母呢。聂政不是讲过吗,老母在,此身不敢许人。我死了,我老母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你只要行大义,老母和妻儿自会有人替你养活。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猎人说,你也讲过,老母尚在,不敢先死。你不敢先死,我就可以先死?
可那贼子是你带到寨里来的,事由你而起,也由你了断,岂非天经地义?
猎人怫然。他还是你亲外甥呢,寨主之位也是你传给他的,你若还有良知,就该自己动手,大义灭亲。
别室里灯光恍惚,猎人仍然看到寨主的脸色由青变褐,继而一片颓唐。你说得是。但我年纪大了,纵然有心,其实无力。你老母被他囚禁,像犯人一样管待,你身为孝子,也忍得了吗?
猎人神情亦黯然。的确难忍!猎人说,但现在还能每天见老母一面,如果去杀山贼,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山贼很忙,近日更是神出鬼没,没工夫虐待猎人老母。除了不能与家人自由相见,老太太并未受太多委屈,每天还能在院子里走几步,再坐到枣树旁的磨盘上晒一晒从枝叶间漏下来的碎太阳。山贼驱逐舅舅时,留下一个老仆人做饭。老仆心善,每到饭晌,都记着给老太太送来吃食,绝无饥馁之虞。因此猎人尽管心恨,却也不愿舍身犯险。老寨主颇感无奈,只好送客。忽有一阵枪响自寨北传来,犹如利刃划破夜空,一声声刺入老寨主和猎人耳朵。两人大惊,急忙出门倾听,却闻山贼党羽在寨内沿街奔走,鸣枪大呼:
“共军偷袭大寨,老少爷们儿关紧门窗,无命令不可外出,违者格杀勿论!”
老寨主与猎人惊惶失色。猎人担心家中妻儿,要赶回去。
老寨主怕他在街上遇到贼党,被当成共军间谍,劝他在宗祠中留宿一晚,明早再走。这一夜颇不太平,寨墙之上枪声时起,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在西,有时密集一片,有时零散几响。
次日凌晨,山贼党羽复在街中奔走大呼,声称共军已退,老少爷们儿可以出来了。猎人心系妻儿,一宿未眠,别过老寨主,匆忙跑回家去。猎人妻子整夜担惊,此时看到猎人归来,譬如劫后余生,泪汪汪对他笑。猎人劝慰妻子几句,忽见儿子从火房走出来,嘴里犹自啃着一块酱烧野鸡翅,急忙进火房查看,只见盛放鸡翅的粗瓷碗已然空空,地上倒有几根连筋的骨架。猎人大怒,揪起儿子便打。
你个兔崽子,鸡翅是给你奶奶做的,竟被你吃个干净!
四
山贼疑似要大宴宾客,命令仆人预做庖炙,将猎人上交的猎物煎炸烹炒。猎人老母在后院厢房外枯坐,闻到香气阵阵,美味之思时不可遏制,猎人去探望时,便告诉他想吃几口酱烧野鸡翅。猎人为了投母所好,练就一手做野味的厨艺,平时老母所食,都是出自他手。日久天长,不惟烹治精美,宰杀手法也极是纯熟,剔肉分筋,开颅断骨,无不随刃而解。寨主禁止渔猎之前,每逢家中宰杀猪羊,都是请他来持刀,寨主偶尔会踱过去,背手旁观片刻,看他刃利手快,赞叹不已,夸他刀法不亚于庄子书里的庖丁。猎人家里恰好还留有一只野雉,看望老母归来,即宰杀料理,准备明日一早入山前先给老母送去。不料夜中生变,做好的鸡翅竟被儿子吃个精光。
猎人痛打儿子一顿,又骂老婆没看管好,饭也不吃了,带上猎具气鼓鼓地进山去。
今年县内战事多:先是民团与山贼对打 ;继而国军赶到,与民团一起打山贼 ;未几日军进犯,国军抽身去打日寇 ;山贼有的加入国军,有的投靠日寇,余下的两不相投,继续与民团对打。前几日国军兵败,县境沦陷,日军以伪军和降贼为前导,到处清乡扫荡。是以数月之内,处处营垒,山岭原野无一地不曾做战场。如今共军也来了,战况必将更加复杂剧烈。猎人纵然胆大,入山之际亦难免心怀忧惧,一举一动十分警惕,唯恐不小心撞上哪方瘟神。他刚张起一副罗网,下了两只铁夹,忽听山下有人叫喊,侧耳细听,似乎是在呼唤自己。猎人心疑,朝声音方向走去。两边迎面而行,呼声在晨风之中愈来愈清晰,的确是在叫猎人,并且他还听出那人是相好的邻居。
听到了!猎人跳上一块山石,向对方回话,何事啊?
快回去,你老娘死了。
猎人飞奔回寨。老母已被抬回家中,放置在堂屋门板之上,掌心指末尚微有余温。猎人几欲昏厥,揪住老仆质问母亲死因。
老仆陪同街坊将猎人老母遗体运送回来,以年长之尊指点办丧,此时尚未离去。他劝猎人节哀,示意猎人别处说话。猎人把他带进睡房,将门反扣,请他便讲。老仆叹一口气,向猎人细诉原委。他昨晚给猎人老母送饭时,听她念叨犯馋虫,想吃几口野味,便在今晨送饭前,求山贼赏给她一块肉。山贼便取出一块野鸡脯,叮嘱老仆只能给猎人老母吃。老仆以为山贼小气,也未在意。几刻钟后,他去厢房收拾碗筷,却发现猎人老母已暴死室内。老仆讲罢,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将纸打开,露出一块未啃尽的鸡脯。猎人老母牙齿稀疏,啃骨头总是不净,便放在嘴里嗍,直到将附着在骨头上的肉嗍光。这块鸡脯想是没来得及嗍,人便已死了。
我怀疑这肉里有毒,多个心,把它藏了起来。老仆说,你拿去喂狗,倘若狗死了,就说明你娘是被毒死的。
猎人骤然想起与老寨主谈论刺杀山贼之事,料想是山贼获知消息,下此毒手弄死了他老母。猎人悲愤难遏,排门而出,抄起钢叉便往外冲。老仆急忙唤人将他拖住,拉回房内,劝他不可孟浪,如此寻仇,徒然送死。猎人警醒:山贼或许正要以此激怒自己,等自己持凶器上门,便以自卫为名将自己名正言顺地杀掉。老仆屏退人众,让猎人安静一下。猎人痛哭不已,誓言一定要杀了山贼报仇。老仆叹息久之,取出一把钥匙递给他。
山贼这般作恶,真是天理难容!老仆说,这是后门的钥匙,你若定要报仇,就等夜间潜入宅院,趁其不备,才好得手。
猎人将钥匙接到手里。老仆又劝慰几句,不敢久留,道别而去。猎人且痛且恨,心乱如麻,将钥匙看了又看,最终按捺不住,遂提钢叉越窗而出,从僻静处绕道潜行,来到老寨主宅院后门。这几日贼党横行寨内,昨晚又响了一夜枪,寨民人人心惶,白日亦不敢出门,是以街巷冷清,猎人一路行去,竟未遇到一人。猎人取出钥匙插入锁孔,果然一转而开。老寨主在老母信佛之前,也爱吃野味,猎人时常去他家送,因此对其宅院并不陌生。他手捉钢叉,悄然闪进院内,从后院往前搜索。宅院寂寂,了无人踪,猎人一直搜到前宅,才见到一名贼党。那贼党身材瘦小,正坐在正堂台阶上喝酒,此时已然半醺,眯眼靠在柱子上哼小曲。猎人摸过去,自背后堵住贼党嘴巴,右手挺叉刺入其胸膛。贼党弹挣几下,即已死去。猎人将他拖入偏房,塞到一张床下,继续在宅内搜索。
然而搜遍偌大宅院,再未见到一个人,就连老仆也不在。
猎人正纳闷,忽闻外头噪声大作,还有一种古怪的突突声,从街道自远而近,须臾已到宅院之外。猎人心惊,急忙躲进一间偏房,从破损窗纸望出去,只见山贼与其党羽已带领一队荷枪军人走进宅院。猎人没见过日军,但看那些人军服与国军截然不同,山贼在前引路,且走且赔笑,不住躬身说皇军请,可知必是日本兵。想应是昨晚共军攻寨,山贼受到惊吓,于是请主子来撑腰。山贼将日本兵带到正堂,连声高呼那名已被猎人杀死的贼党,数呼不应,骂一声往哪儿吃屎了,叫另一名党羽去上酒肉,款待皇军一行。党羽应声而去,用桃木条盘将酒肉一盘盘流水般端上来。山贼请皇军落座,先喝三杯水酒洗尘。领队军曹并不急着喝酒,负手站在正堂前四下打量。一名日兵发现台阶上未干之血,循迹搜寻,从偏房内拖出贼党尸体。军曹与山贼皆大惊。军曹喝声:搜查!
日兵立即散开,在宅院内逐房搜索。猎人很快便被搜到,刺刀顶胸押至军曹面前。山贼知其党羽必是猎人所杀,拔枪便欲杀之。军曹喝住他,命翻译传话,审问猎人来历,是共军所派还是受蒋军指使。猎人料定必有一死,只是母仇未报,虽死不能瞑目。翻译令他招供,他咬牙不语,翻译威胁杀他全家,他才将杀人缘由讲了一遍。山贼听他讲到肉中有毒,脸色骤变,骂一声胡说八道,举枪便射。旁边一名日兵手快,以枪托疾砸其臂,子弹遂呼啸着射入青砖地面。军曹大疑,走到正堂上,扫一眼已然列满方桌的酒肉,示意一名贼党上前,令其吃一块肉。贼党脸色青灰,觳觫如筛糠,忽然拔枪射向军曹。日兵早有防备,先行开枪将其击毙。军曹大喝:捕!日兵一拥上前,将山贼及其党羽拿下。山贼被两名日军反剪双臂,按在正堂阶下。军曹踱到山贼面前,用生硬的汉语说:
你有什么话讲?
山贼知大势已去,乜了猎人一眼,嘿嘿笑起来。大好一桩事,毁到这个王八蛋手里。他说,妈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翻译捡起山贼的盒子炮,狠砸其脸,令其招供。山贼嘴伤方愈,被他连番重击,顿时又肿胀开裂,鲜血溅出,急忙叫喊,别打别打,再打老子就不招了。
翻译住手。山贼果然痛快招供了实情。日军进犯县境时,山贼所在的匪帮捐弃前嫌,主动配合国军作战。县南一役,国军大溃,匪帮掩护大军撤退,依山林之便阻击日军。日军前进不利,调山炮猛轰半日,匪帮二十余人死伤殆尽。山贼命大,只是被炮弹震晕,跌落到崖底草蓬内,以是躲过一劫。
山贼与帮内兄弟拜过把子,与日军作战前,又曾立誓同生共死,此时只余山贼一人,遂发誓为死者报仇。他想起光风寨的舅舅有枪,打算借来几把,再拉起一杆人,与日军火拼周旋,遂夤夜前往光风寨。潜行至附近山中,山贼疲惫不堪,本想少歇片刻,不料一坐下来就睡着了,结果为猎人所擒。所幸后来情势丕变,山贼不但未死,还当上光风寨新寨主。于是因势生计,佯为汉奸,搜刮寨民以取悦镇长和日军,逐渐获得信任。他与党羽谋划数日,定下一策:制造共军夜犯大寨的假象,诳来一队日军,以犒劳为名,在酒肉中下毒杀之,然后夺其武器,剥其军服,假扮成日军,夜袭鬼子兵营,大开杀戒,为战死兄弟报仇。眼看大功告成,却莫名其妙冒出个猎人,坏了他们的好事。山贼颇感无奈。
是你老娘嘴馋,偷吃我的肉,死了活该。山贼怒骂猎人。
老子先死一步,在阎王殿等着你,再好好跟你算账。
猎人愕然失措。军曹命将山贼与党羽押到寨外处决,召集全寨人等皆来观刑,使知逆抗皇军之下场。猎人眼望山贼被日军押出宅院,心头忽然闪念:昨夜别室之事极其私密,除却他和老寨主,并无第五只耳朵在场,山贼怎么会知晓?
况以山贼之恶,要杀他和老母直可下手,何须那么曲里拐弯?
他向后院寻找老仆,依旧不见其人,欲往宗祠寻觅,刚到街上即被日军叫住,持枪逼其与寨民出寨观刑。
行刑地在南门外。南门是光风寨正门,堑沟外两箭之地有个水塘,旁边生长几株老杨柳。军曹下令将三名贼党和那个无赖少年立行枪决,而将山贼捆缚于那棵最粗的柳树上。柳是旱柳,树干修伟,枝叶繁密披离如旒盖。山贼任由日军捆绑,眼望少年尸体,嘴里喃喃自语:对不住啊小兄弟,连累你……
捆缚既定,军曹令翻译喊话。皇军怀疑寨中必有同谋,凡寨中人等,自十五岁以上,每人都要割山贼一刀,取其身上一片肉,以证清白。倘若不割,或一刀将山贼刺死,即是山贼同党,立地格杀。人群一阵嚣动,嗡然指责翻译不讲理。
日兵恐生不测,朝天放了几枪。寨民立即安静下来。日兵以刺刀逼出一名老汉,命他先动手。老汉接刀在手,看看山贼,长叹口气,说道,我老了,还能再活几天?何必要作这个孽?
挥刀抹向自己脖子。血液随刃飙出,老汉亦颓然倒地。寨民与山贼皆惊呼。
何必!山贼大叫,老子杀过你们亲戚,抢过你们钱财,就算鬼子不来,你们也该把老子活剥了。这样假惺惺装义气,老子可不承情……
寨民听山贼如此叫嚷,更加痛恨猎人。日军再以刺刀逼出一名男子。男子持刀走近山贼,痛哭流涕,不敢下手。一名日军托起长枪,将射杀之,忽听有人高喊,慢着!众人回头,只见猎人从人群中挤出来,高举双手走到军曹与翻译面前。
劳驾你,把我的话译给皇军听。猎人对翻译说,我知道皇军查同谋是假,实际是想让他多吃点苦头,再吓唬吓唬寨里百姓,叫大伙害怕。但是这样搞,把大伙的怕逼成恨,反而不妙。我有个主意,既叫皇军解恨,也叫百姓害怕,还能让大家都开开眼,你问问皇军,看让不让干。
军曹听得懂汉语,只是不大会讲,此时不等翻译说话,已先回应。说说看。
猎人倒愣了一下,稳一稳神,向军曹赔笑。老辈子有个惩罚坏人的法子,不知道皇军听过没有:剖开坏人的胸膛,把心摘出来,当面剁碎,坏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变成肉末,然后才死。
军曹兴起。那得多快的手,多利的刀!
您若想看,我这就给您露一手。
翻译在旁皱眉,万一不成呢?
猎人瞅他一眼,那就让皇军杀我全家。
翻译回望军曹。军曹点头,看看。
猎人立即回家取来一柄钢斧和一把小刀。钢斧是他打猎时防身所用,几次与狼豹近身相搏,以此劈碎猛兽之颅。他将钢斧插在腰间,撕开山贼衣衫,两手在他胸前推按揉挼。
安心上路。他对山贼说,恨我时就回来看看我。山贼脸色青灰,勉强朝猎人笑,你下手可得快点,别搭上你老婆孩子的命。
猎人说,你多忍一会儿。山贼说,怕忍不了。猎人说,那还是我快一点吧。言毕,抽出小刀咬在嘴里,拔出钢斧,大吼一声,看好了!运斧成风,劈向山贼胸膛,砉然一声闷响,已然自上而下破开。翻译因猎人手有凶器,持枪遮到军曹前,军曹视线被挡,将翻译推开,猎人已把山贼的心脏剖出剁碎。
观刑寨民肝胆俱裂,尖叫和哭声喧然大起。山贼身体剧烈抽搐,胸前血如泉涌,两眼盯在糜碎的心脏上,口中呢喃有声:
好斧头,好快手……
军曹走上前,抽出腰间所挎军刀,横刀一挥,已将山贼脖子斩断。山贼脑袋跌落地上,滚出丈余之遥,停顿到党羽尸体之间。寨民皆掩目低头,不敢观望。军曹目的达到,命令翻译训一顿话,无非是做良民、毋通匪之类,然后率部扬长而去。寨民如退潮般倏然散尽,只留下几名胆气略壮的人,执械挖坑,将山贼及其同党掩埋在水塘旁。猎人在水塘里洗净钢斧和小刀上的血渍,注视他们掩埋罢,跟在他们身后回寨。
那几人似是怕他,走得极快,等他进到寨门,已看不到他们人影。街道阒无一人,仿佛是座空寨。猎人手提雪亮的钢斧,走向寨北宗祠。遥闻有老妇号啕之声,跨进宗祠,只见老寨主的遐龄老母匍匐在大堂之上,抚摸一具死尸哭得哑哑欲绝。
猎人走上前去,看到死尸有两具,一具是穿长袍的老寨主,一具则是他忠实的老仆人。在两具尸体之间,丢着一个豆青釉小瓷瓶。老妇人哭到极处,捡起那个瓷瓶,将余液倾入口中,很快失去知觉,瘫到儿子身旁死掉了。
五
这天晚上,猎人一家即离开光风寨,不知所往。寨内从此也不平静起来,每到夜半,便闻怪异之声,时为山贼之笑,时为老妇之哭,偶尔夹杂几声老寨主的叹息。尽管有人辟谣,山贼之笑其实是夜枭之鸣,老妇之哭不过是风灌洞穴,老寨主的叹息,则是人们惊惧之下的幻觉。但人心已乱,皆以光风寨为不祥,有钱人家相继搬走。好端端一座大寨,从此与日衰落,直到数十年后山中发现煤矿,才重新繁荣起来。这已是后话。
猎人两个月后再次出现,已经没有人认得他。他也不希望任何人认出他,所以把脸相毁得很彻底。他的声音也完全大变,以前洪亮有金属音,一听而知肺气充沛,现在则喑哑得像老鸭之喘,令人不忍卒闻。站岗的国军士兵听了很久,才弄明白他是打听日军某部某分队的去向。
他们滚蛋了。士兵说,现在这地方是咱们国军的驻地。
滚哪儿去了?猎人问。
滚回日本呗。他们投降了,不回去,还让咱养着?士兵从猎人眼睛里看到无穷失望。那双眼睛是猎人脸上唯一不让人恶心的地方。老乡,咱们打赢了日本,你好像不开心呀。
猎人的确不开心。他如此自毁,只为复仇时不被认出来,进而连累妻儿和光风寨父老。这是他从老寨主所讲的豫让故事里得到的灵感。不料伤好出山,日本却投降了。猎人恨得全身骨头一节节作疼。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猎人问士兵。
往东,先去郾城受降点投降,再送他们回老家。
猎人即刻动身赶往郾城。他心急脚快,日夜兼程,于途中遇到许多支缴械的日军,在国军押解下前往郾城,打听番号,俱非要找的那支。数日后赶到郾城。郾城本是小县,此时已人满为患,国军与降兵源源而至,几乎所有可住人的地方都被辟为营房。猎人逐一打听,一连三天俱无所获。第四日上午,猎人在一座军营外歇息,有两名士兵从旁边过,边走边聊,猎人听出其中一人是家乡口音,拦住问候,果然老家相距不远。两人叙几句乡情,猎人向他打探那支日军所在。
士兵打量他,仍显稚气的脸上挂着微笑。
老乡,你是不是要报仇?
你怎么知道?
咳,想报仇的人太多了,我们也想把他们都杀掉呢。士兵说,但是不成啊,长官讲了,他们投降了,就不能动,有法庭审判他们,动了就是犯法。
我知道。
那你还找他干吗?
猎人沉默少时,叹了口气,心里憋得慌呀!
老乡并不知道军曹所在,也无意替他打听,聊过即别过。
猎人情绪低落,在街上茫然四走。走到一个所在,那里正在修路,干活的都是降兵,若干国军士兵在周边持枪监视。猎人沿路侧往前走,边走边打量那些降兵,走过百余米,脸上唯一完好的眼睛突然涩疼异常,仿佛当空揉进一把沙子:五米外那个持 头斸地的降兵,正是他要找的军曹。军曹直起腰擦汗,也看到了猎人,神色略无异动,想必是没有认出他。
猎人暴喝一声,从衣衫下拔出钢斧,咆哮着冲向军曹。军曹躲闪不及,被猎人撞翻在地。猎人将军曹压在身下,抡起钢斧便砍。事起突然,旁边降兵皆不知所措。一名国军士兵看到钢斧高举,情急之下开了一枪,打中猎人左肋。猎人犹不住手,钢斧接连劈上军曹胸膛,继而将斧一抛,抽出一柄小刀,在军曹胸前一抹。几名国军士兵冲上前去,将猎人拖开,却见军曹胸口并无血迹,更无刀斧之伤,唯有一片钝器捶击所致的青紫。原来猎人所用,只是斧背和刀柄。猎人被士兵扭住,忍痛站在满地石砾之间,怒视两步之外的军曹。
你知道我是谁吗?
军曹已被同伴扶起来。他盯着猎人看了多时,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
你是降将,杀你不是好汉。但要放过你,我怎么对得起我这张脸、我这喉咙,还有那些枉死的人?
军曹朝猎人鞠躬,然后垂头而立,默然不发一语。猎人肋下鲜血流淌,双腿发软,便要往地上栽倒。士兵急忙送至师管部医院。长官听闻此事,感佩至深,叮嘱医生好好医治,康复后再雇车护送他回老家。猎人并未久留,以另有要事为由,伤势稍缓,即坐车归去。他在黄昏时分回到光风寨,手拄一根树枝,站在老旱柳下望了望巍峨的寨垣,然后绕过大寨,蹒跚走向东山。寨民已将山贼及其同伴的尸体移葬到山坳,坟头竖以木碑,上书“义士之墓”四个字。猎人拄枝立于坟前,眼望木碑发了会儿呆,想起既未带酒,也未带肉,甚感无趣。
太阳已经落山,大半个月亮温润地悬在天上,山林中鸟鸣猿啼,使人闻之生愁。猎人扶枝坐到一块石头上。
我说过,你若恨我,就来找我,干吗一直不来?难道是把我忘了?猎人望着山贼那座坟。你不找我,我也会还你,这账我可不欠。
次日上午,寨中有人上山樵采,路过义士墓,发现有人死在山贼坟前。走近观看,只见那人面容丑恶,胸膛洞开,心脏被剖出来,血淋淋地放在方石供台上。尸体之旁的草丛里,丢着一柄利斧和一把尖刀,如雪钢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精光。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