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姐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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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小姐你好
陈宏伟
一
“今天没有收到老公或男朋友礼物的,别抱怨,女孩子就要大方点,你可以送礼物给他呀,比如这顶漂亮的帽子。”
下面配图是两个卡通人物,女卡通正给男卡通戴一顶绿色的毡帽,配词是:“乖,戴正,都歪了!”看到微信朋友圈里的段小姐发的这条微信,连瑞正在端杯子喝刚泡好的茶,一口全喷在了桌面的电脑键盘上。他似乎能透过微信看到段小姐顽皮、狡黠的神情,令他欢喜。5月20日,忽然间就成了男的给女的发红包的特定日子。早晨他打开手机,满屏都是女士们在朋友圈晒收到的红包,520、1314、6666、9999。数字越大,越代表男的爱女的爱得深,女的幸福感越足。妻子鄢莉正在镜前化妆,问连瑞准备给她发多少红包。连瑞想了想说,两口子之间有多么遥远的距离,还需要通过微信红包来互动?
鄢莉听得直发愣,说你真会诡辩。连瑞心里暗笑,说要知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应该你给我发。说完理直气壮地走出家门。
很久没有联系段小姐了,甚至对她的样貌已经有些模糊。
与她一起聊天,聊的都是一些无用的、轻松的话题,哪儿的麻辣小龙虾最地道好吃,郊外隐山上哪儿的映山红开得最漂亮,涩港古镇有一场传统庙会,马鞍区新开一个跑马场可以去骑马,诸如此类,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和家庭,只是没心没肺似的玩耍,仿佛与他有意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恪守着规矩,透出一种会心的聪明。连瑞更乐得装糊涂,仿佛就喜欢她这样单纯的女孩,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她古灵精怪,擅长玩商场的抓娃娃机。一般只需5秒,摇爪、挂爪、一抓,娃娃应声落洞,以至于她的出租屋快成了娃娃展览馆。
连瑞带她去路边吃烧烤,她喝了几杯啤酒,脸颊绯红,双眸闪着兴奋。送她回出租屋的时候,胡同口有人在举行葬礼,搭着一间敞开式的灵堂,哀乐阵阵。“我早晨上班时还好好的呀!”她没有预料到会这样,吓得哇哇直叫。哀乐队的铙钹每击响一下,仿佛都能使空气颤动,她的身体也跟着战栗。别说回她的出租屋了,她连车门甚至都不敢开。连瑞提出去酒店住,得到默许。一开三天,直到人家的葬礼结束,她还心有余悸。
带她去仙女潭看瀑布,两人都感到疲乏,就各自回家,不提开房的事儿。他营造的气氛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出去玩是主要的,偶尔开房反倒像是赠送的附属品。然而自她结婚之后,。就算给她发一条普通微信,他都觉得存有潜在的风险,万一被别人嗅出暧昧的味道呢!
连瑞心情忽然大好,在段小姐的微信下面小心地点了个赞。他极少给她点赞的,这仿佛是与她一次心意相通的联系,不再需要其他言语。放下手机,他又觉得自己如同做贼,有点无耻。
办公室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连瑞一接,那边劈头就问:“我是区纪委,《隐山年鉴》是你们负责编的吧?”
连瑞一激灵,猛地坐直了身子,说:“是啊,一直由我们编的。”
“具体是谁在编?”那边说话的语气近乎质问。
“我。”连瑞声音不由得有点发软,甚至吞咽了下口水。
“你是谁?”问得极具攻击力。
“我是连瑞。”连瑞强装镇定,咬牙高声说。
“连—瑞,我问你,古书记的简历你仔细校对了吗?”
那边声音冷酷无比,如同抓住了他的致命弱点。
连瑞心里一沉,立刻意识到领导简介可能出了错误。去年的《隐山年鉴》刚印刷完成,前天才发放到区直各单位。
每年这个时候,他心里都惴惴不安,如剑高悬。作为隐山区政府部门的年度工作汇编书,差不多将近一百万字,每个领导收到书都只会翻看自己的那一页,很小的差错就会被迅速揪出来。他伸手从旁边的桌上取来一本《隐山年鉴》,翻找区纪委古书记的简介。
“校对过三次,是不是出错了?”连瑞的口吻透着无辜。
那边鼻子“哼”了一声,讥讽道:“你现在竟然还不知错在哪里!”
“图书出版……允许有万分之一的差错率……”连瑞有点口吃起来。
“这我知道!”那边打断他的话,“我们古书记大学读的是江淮师范学院中文专业,《隐山年鉴》竟然写成了江淮农专兽医专业,你是怎么搞的?”
“领导您贵姓?”连瑞心里瞬间无畏起来,只要不是将领导姓名、年龄等信息书写错误,这种文字表述性的偏差,一般不是自己造成的,每个领导的简历他都仔细校对过,尤其是古书记去年才从南城县调到隐山区来,属于新增人员,他校对时几乎像数米粒一样用心。
“我姓方。”那边余气未消。
“噢,方主任,这种错误难以预料,因为我一遍遍地审读档案材料,但不会猜想出领导的学历档案会与事实不符。”
“古书记的简历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区委组织部。”连瑞的语气透出一种坦荡和干脆,“领导的简历我们只采信组织部提供的档案材料。”
“组织部的谁?”
“干部科的魏科长,他提供的干部花名册,我对照着重新打印的。”
方主任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事情内在逻辑的蛛丝马迹:“有没有可能,你看干部花名册的时候,眼睛看跳行了,将别人的学历看成了古书记的学历?”
连瑞的心突突跳动了几下,方主任思维缜密,确实存在他假设的可能。出于保密原则,魏科长不准他将全区的干部花名册带离组织部,是他携着笔记本电脑去魏科长办公室重新输入文档的。时过境迁,他也不敢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没有犯错,只有与组织部的干部花名册进行比对……连瑞一时有点发愣,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周彬主任呢?”
“这会儿不在。”连瑞实话实说。
“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向古书记怎么解释吧!”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二
连瑞几乎忘记自己一直是站着接电话的,挂线后瘫坐在椅子上,才发现额角竟然冒了一层汗。他翻开《隐山年鉴》第124页,古书记的照片下面是大约三百字的简历,赫然写着“1989年7月毕业于江淮农专兽医专业”,他用铅笔在那行字下面重重画了一道。兽医专业貌似有点难听,但隐山区的很多干部都是江淮农专毕业的。有位退休的副区长不仅从该校兽医专业毕业,甚至还有在某县动物配种站工作的经历。连瑞校对时只审读古书记履历的晋升逻辑与时间连续性,怎敢质疑他毕业的学校与专业?好比领导在台上盛装发表演讲的时候,下属发现他穿着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也只能假装没看见。
手机收到一条微信,连瑞手指一划,是段小姐发来一张电影海报的照片:《寂静之地》,5月18日上映。海报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站在荒野里,正表情惊恐地捂着嘴巴。宣传语是“一旦它们听见你,就会开始追捕你”。然后是段小姐文字留言:想看这个,约吗?连瑞立刻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寂静之地》,是一部美国恐怖片,讲述一家人带着幸存的两个孩子来到乡下躲避怪兽,他们用手语交流,每天在小心翼翼中度日的故事。但他现在心情一团糟,根本没有看电影的念头。
于是回复:不害怕吗?段小姐又发来一句:因为怕,才要约你嘛!后面跟一个委屈的表情。连瑞想了想:周末吧。段小姐最后发来三个字:我约你。
都是因为刚才在段小姐的微信上点的赞。连瑞内心有点隐秘的激动,却又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周末他也不一定有时间,孩子即将中考,要上数学补习班。母亲独居,周末要去陪她聊聊天。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实在活得寂寞,靠画画打发时间,其实她从没看过任何绘画书,也没有任何美术学习的经历,只是凭感觉瞎画。连瑞如果不去,几乎一个星期都没人跟她说句话。房贷包袱沉重,每月20号之前必须还款4000多元,银行卡就像一只永远饥饿的怪兽需要他定时喂养,最近一直在和几个同学琢磨怎样挣点外快。生活纷纷扰扰,贯穿其中的是无尽压力下的焦虑,想想都令人心烦意乱。电影似乎是生活的调味剂,或者是咖啡,是柠檬水,而他现在缺的是最基本的盐。
连瑞冷静思索片刻,这件事情需要一个稳妥的策略,等会儿跟办公室的一把手周彬主任汇报。
最近工作极其不顺,上星期刚捅个娄子。区长主持召开了一次全区整治黄标车工作会议,连瑞在区政府网站看到这则消息,将其编入本月的大事月报。这样一般性的工作会议每个月有20多条,再加之是从政府网站下载的原文,连瑞就没有多加注意审核。想不到出事了,政府网站的新闻标题是《全区黄包车整治工作会议召开》,网络中心误将“黄标车”写成“黄包车”。政府办给办公室打电话,通知连瑞去取个文件。结果是区长在大事月报上的批示,只有七个字:黄包车?
大上海吗?区长用戏谑、调侃代替严厉的批评。周彬主任看到后,气得脸色铁青:“连瑞,这是区长打我们的脸知道不?”
连瑞想了想说:“我跟政府办解释了,这个会议没有通知我们参加,不了解具体详情,是他们网站上的新闻搞错了!”周彬挥着手说:“错了就是错了,领导听我们的解释吗?”连瑞顿了顿说:“或许,区长用这种批示,体现他对大事月报工作的关注与重视,说明每期刊物他都还是阅读的。”周彬翻着眼睛吃惊地说:“你倒真会想!”沉默了一会儿,又摇头叹息说:
“好在区长马上就要调走了,临走前‘啪’地朝我们脸上扇一记耳光!”
最后解决的办法是,连瑞厚着脸皮找各个处级领导的秘书,将已经下发的大事月报索要回来,重新印刷一遍。
连瑞后来到百度上搜索了一下关键词“黄包车整治”,发现隐山的失误并不是独例,全国很多地方政府新闻均将“黄标车整治”误写成“黄包车整治”,令人哭笑不得。
静静地抽完一支烟,连瑞心里陡然闪过一道亮光,他猛地掐灭烟蒂。现在工作出了差错,貌似他和区委组织部是一种同盟关系,其实是一种各找退路的智斗与博弈关系。他必须尽快去区委组织部要那份干部花名册核实详情,如果花名册上记载的古书记的学历是“江淮农专兽医专业”,那么方主任的假设不存在,将完全撇清自己的干系。拿到花名册之前不能惊动组织部,假如魏科长发现错误而修改了花名册,自己将彻底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连瑞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起身找出今年还未及校对的干部简历表,可以到组织部声称校对今年新调来的处级领导简历,趁机翻阅古书记的那一页,最好能用手机拍照留作凭证。
一刻也不能耽误!连瑞拿着材料,冲出办公室,奔向前楼的区委组织部。大院里阳光耀眼,连瑞下台阶时一趔趄,差点儿栽倒。这关系到他将如何向周彬主任交代,最好在汇报之前搞清楚是谁的责任。推开组织部干部室的门,没想到纪委的方主任已提前来到,正在和魏科长说这件事情。
魏科长抬手点了点连瑞,苦着脸说:“连瑞,你呀!你呀!”一副恨其不争的表情,仿佛一切都是连瑞凭空惹的祸。
方主任点头说:“噢,连瑞是吧?你来得正好。”
事已至此,连瑞假装校对新调来的处级领导简历的托词用不了,就说:“看一下你们的干部花名册就可以了,当时我是对照着花名册打印的。”
魏科长却不动声色,就像没听清连瑞的话,转身去电脑上查询古书记的档案。很快,古书记的干部登记表被打开,连瑞伸头去看,学历一栏写的是“江淮师范学院中文专业”。
魏科长说:“我这个登记表是正确的……”
这时,干部科的组织员小马推门走了进来,去年校对领导简历时,正是魏科长安排小马向他提供的花名册。连瑞迎住他说:“小马,去年那份干部花名册,我们需要再看一下。”
小马没有理会连瑞,看了魏科长一眼,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像是在说花名册不是谁想看,就可以看的。
魏科长眉梢一挑,冲连瑞说:“今年再搞年鉴,你一定要将每个领导的简历单独打印一份,请他们本人签字确认。”
连瑞心想,根据区政府下发的组稿通知,原本应该由组织部向《隐山年鉴》编辑部供稿,文责自负。我到组织部来对照花名册打印,其实是在替你们做这项工作。组织部衙门大,我们惹不起,换作其他部门,才不会替他们干这出力不讨好的活……魏科长越不让看花名册,连瑞心里越着急,喃喃地说:“看下花名册就好了……”
方主任也附和说:“是的,看是不是当时打印时眼睛看跳行了,将别人的学历误录到古书记的简历里。”
魏科长摆了摆手,说:“部长还安排了急事,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查。”转脸又对小马说:“你那边搞快点!”
方主任无可奈何地问:“我回去跟古书记如何解释?”
魏科长站起身,拉开干部科的铁门,说:“你就说组织部正在查询。”他的动作等于是下逐客令了。
连瑞心里暗暗叫苦,这是对他最不利的状况,他暗恨方主任太冒失,粗枝大叶地闯到组织部,一下子将实底透了出来,没有给自己悄悄查阅花名册的机会……方主任脸一沉,似乎极为不悦,但魏科长的借口又令他无话可说。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跨出干部科的铁门。连瑞又气又笑,心想在组织部门前,纪委也照样碰软钉子。
回到办公室,刚好周彬主任从外面回来,连瑞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向他汇报一遍。
周主任目光一凛:“你将当时组织部签字认可的底稿拿出来。”
连瑞一边去文件柜里翻底稿,一边说:“底稿打印出来以后,我注明了在组织部校对的日期,但组织部没有签字。”
“我多次交代过你!”周彬顿时发作,手往桌子上猛地一拍,“一切与领导有关的材料都需要组织部签字,你为何不听?”
连瑞说:“问题是组织部魏科长不愿意在这些材料上签字,他能听我的吗?”
周主任站在身后,连瑞背对着他,都能感觉到他气得浑身发抖,空气仿佛要爆炸。不待连瑞将底稿翻找出来,周主任转身就走,“嘭”的一声重重带上办公室的门,将一腔怒火甩在身后。
三
《隐山年鉴》是系统汇集隐山区年度重要文献信息的资料性工具书,每年一卷,将近100万字,不是网络小说稀稀朗朗的100万字,而是枯燥干巴、密不透风的100万字,连瑞是唯一的编辑。他觉得这项工作就是他用整整一年的时间,编一本世界上只有他一个读者的书。他确信没有一个人会真正阅读《隐山年鉴》,但每个干部都会翻翻与自己有关的一段文字。如同他一个人走一段崎岖险恶的山路,却被千百人暗地里盯着,虽然他们并不关心他在路上遭遇的凶险,不在意他的苦心孤诣,但对他的错误零容忍。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埋在材料堆里,埋在那些分类严格、排列齐整、极有秩序、无穷无尽的文字里,如同搓一条粗长紧密的麻绳,搓完了却看上去价值可疑,没什么实际用处。如果有点用处,也如同作茧自缚,等着别人用那根麻绳来勒自己,想想都觉得人生太荒谬,也太虚无。
办公室三个编制,却只有两个人。周主任主管全面工作,连瑞负责业务工作。什么叫业务工作,就是一切活儿都归他干。
每天的工作,如同独自咀嚼一个巨大的蜡块,面对一种缓慢沉痛、使人迷失的压迫,令人发疯。单位几次打报告向区里要人,想招考年轻大学生进来。区编办回答,现在编制超员厉害,只有空编50%的单位才可以招录新人,三缺一暂不予受理。连瑞气得直骂娘,规则在这帮人手里就是变戏法,怎么变都有理。
连瑞的颈椎病犯了,脖子僵硬生疼,午饭后想休息一会儿,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近一小时也没能睡着,索性早早地来到单位。办公楼里一片寂静,如他空荡荡的脑子。他烧一壶水,泡好茶,然后将头靠在圆弧形的皮椅靠上,颈椎才舒服一点儿。
他开车带着段小姐在夜幕中向宝月湖驰去。宝月湖原是一座水库,夏天时市民都去水库乘凉、游泳。后来政府修道围栏,打造成了4A 级风景区,门票98元一张,只有夜晚8点钟以后对市民免费开放。为了免买门票,连瑞只能夜晚带着段小姐来,借口是宝月湖最美之处在于夜空的月亮。景区的路曲径通幽,连瑞打开车子的远光灯仍然模糊难辨。段小姐身穿一条黑色长裙,双臂抱拢坐在后面,显得皮肤更加白皙,仿佛看得见冰肌玉骨。车内浮动着幽暗深沉的香水味,令连瑞有些神思迷乱,他想寻个僻静之地将车子停下,忽然车子一梗,底盘卡在石头台阶上,前轮悬空,摇摇欲坠……连瑞身子一颤,醒来发觉竟做了一场梦。
门猛地被推开,周主任兴冲冲走了进来,一边拿笔签到,一边说:“事情查清楚了!”
连瑞看了看他,不置可否,一种无力的虚妄感袭遍全身,看着周主任面带微笑的表情,仿佛上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所有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眼前有再多的苟且,周主任总能随时瞄向远方。
“古书记来隐山之前在南城县任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他的简历是魏科长向南城县委组织部要的。”周主任手一挥,“南城县委组织部把古书记的学历搞错了。”
连瑞心里豁然敞亮,虽然没能看到组织部的花名册,但无疑等于组织部想撇清他们的责任,自己当然跟着沾光。
连瑞故作糊涂地问:“现在怎么办?”
“魏科长正在处理一件急事,等会儿我们一块去找古书记,当面跟他解释一下。”说完,周主任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
连瑞灵机一动,作为县区同行,隐山区和南城县每年的年鉴都互相交换。他连忙起身在书柜里翻找,找到一本去年的
《南城年鉴》。他激动得手都有点哆嗦了,翻开古副县长那一页,眼前果然跳出巨大的惊喜,古副县长的学历是“1989年7月毕业于江淮农专兽医专业”。连瑞“啪”地将书一合,如获至宝,推开门去找周主任,但人已不在,门敞开着,办公桌旁的落地电风扇仍在一边摇头一边旋转。
连瑞觉得心里猛一轻快,去卫生间撒了泡尿,回来半靠在椅子上,将脚抬起搁于桌面,慢慢地抽一支烟。手头的材料写不下去了,神思总是不由得从眼前的工作抽离出来,陷入莫名的幻想之中。在机关工作,别人看来外表光鲜,哪知内里的破败。他觉得自己就如同一株紫藤萝,看着枝叶茂密,花朵绚丽,其实无时无刻不依附着别人而存活,领导的脸色就像是他面对的天气,骄傲、妥协与自卑就是晴转多云的变幻。
直到快下班的时候,门一响,周主任终于走了进来,之前的喜色一扫而空,脸又变得冷漠阴沉,仿佛从肌肉里面透出一种灰冷的暗青色。他抬眼瞟了一眼连瑞,拿起茶壶给自己的茶杯倒水。
“怎么样?”连瑞小心翼翼地问,他处于昏睡般的意识立刻被激活了。
“大发雷霆!”周主任一口气喝下去半杯水。
“我和魏科长去见古书记,他正在练书法,临摹毛主席的《沁园春·雪》,魏科长将情况向他汇报完毕,他足足写了
20分钟,一声不吭,眼眉都没动一下,我俩一直像个木偶傻傻地站着!”
连瑞无语,周主任描述的场面,比让他亲临现场还尴尬。
“最后古书记将毛笔一扔,说他的学历在南城县就搞错一次,他当时已经指示南城县委组织部改正过来,没想到到隐山来我们仍然给他搞错。他问我们一个问题,作为堂堂纪委书记,如果有人质疑他学历造假,他将如何解释?让魏科长和我分别回答。”
周主任的声调逐渐升高,震得连瑞耳朵嗡嗡直响。
“你咋回答的?”连瑞问。
“我回答个屁!”周主任顿时冒火,逼视般地反问,“你说我咋个回答?”
办公楼里的人陆续下班,门口不断有人经过。周主任抬腿朝门踢了一脚,抵上虚掩的门。
“从古书记办公室出来,魏科长给南城县委组织部打电话,那边说古副县长的学历信息的确曾经出错,并且已经进行了修改,但给魏科长发电子邮件的时候,误发了之前的错误版本。魏科长说现在捅了娄子怎么办,那边说本来就不该给你们隐山提供古副县长的简历,他是市管干部,你们应该向市委组织部要,帮忙不讨好,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周主任眉头紧锁,忽然话锋一转,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扭曲,“如果你按我的要求办事,与领导有关的材料都让组织部签字,我也少受这一场窝囊气!”
连瑞闷声不吭,装出木讷相。事已至此,本来想给周主任看的《南城年鉴》,觉得也没必要了。
“我反复讲对待工作要慎之又慎,细之又细,别人提供的材料,要多打几个问号,多问几个为什么,不可盲目全盘采用!这次的重大纰漏,你要好好反思一下!”说完周主任端起茶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事情已经明朗,最终的责任却仍然在自己身上。连瑞推开窗户,外面暮色降临,有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旋,他忽然心里冒出一股邪火,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甩手朝空中抛了出去。
门又被推开,周主任露出半张脸:“把我办公室的卫生搞一下,实在脏得不像话。说起来这是件小事情,但反映的是一种作风!”
连瑞呆坐一会儿,他先清扫了自己的办公室。接盆清水,他双手掬起一捧,将脸长久地浸在水中,暗告自己要学习水的沉默乖顺的美德。他需要水来洗刷和遮蔽自己粗鄙、难堪的处境。面对憋屈的胸中块垒,那说不出的羞耻感,他巴不得来一场失忆症。
四
周主任的办公桌是2.4米长的仿橡木板台,轻轻用抹布一擦,立刻显出锃亮的光泽,可以照得见人影。那冷冰冰的桌面,如同周主任冷漠的德行,激起了连瑞逆反的赌气般的心态,他恨恨地将桌面擦拭得一尘不染。外面天色暗了下来,他静静地坐在周主任的老板椅上,比自己的座椅更宽大、厚实,带给他一种自卑、绝望的感觉,而受到嘲弄的情绪如洪水一般汹涌,裹挟、淹没一切,人生的虚无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他入定般一动不动,不想回家。
好在有她。他想起段小姐还从来没到办公室里来过呢!
她嗔怪的眼神、假装打人的手势从脑子里闪过,令他所受的屈辱都被打断了,忘记了自己在机关扮演的近乎丑角形象。
他喜欢她的善解人意。
他拨通了她的电话,问她何时下班。
干吗?她嗲着腔说,六点半。
他说,你到我办公室来吧!文化宫有家清田寿司料理不错,想吃里面的拉面,我们一块去。
你办公室在哪儿?
连瑞想了想,鬼使神差般,说出的是周主任的办公室门牌号。
好吧,你等我。放下手机,他体会到一种自我放逐的心情,神经末梢里泛出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只有见到段小姐,他的智商才仿佛降为零,陷入隐隐期盼的偶然、激情与幻想,在孤独与欲望的交织中获得一种近似乘风远去、羽化成仙般的体验。
他给鄢莉发了条微信:晚上不回家吃饭。
鄢莉迅速问道:跟谁?
他回复:他们。
鄢莉又问:干啥?
他回复:有事。
那边安静了下来。每次不回家吃饭,都是这样相似的对白,跟夫妻生活一样平庸和单调。回家后如果继续盘问,他再想具体的说辞。两个字的对答,极其有效而富有弹性。
窗外远处的大街上万物喧嚣,一片明明暗暗的人间烟火,办公室显得孤独而冷寂。连瑞心里涌动着激动不安的情绪,他走到门后的镜子前,整理一下衬衣的领子,捋了捋头发。早晨刮的胡子,已经露出了胡茬,尤其是下巴上还隐约可见几根发白的短须,可惜单位没有剃须刀。
“嗨!”段小姐推开虚掩的门,袅袅婷婷地进来,冲他撇了撇嘴。
“进来。”连瑞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的办公室真气派!”她看了看他背后的书架,啧啧不已,“我们商场老总的办公桌只有你的一半大,由于隔间太小,还得斜着放!”
她用手摸了摸办公桌面,又说:“这干净得可以用舌头舔。”
连瑞有点尴尬,毕竟很久没有见到段小姐了,她似乎变胖了一些,穿了一件肩膀处为透明薄纱的连衣裙,可以看到她胸前一颗性感的黑痣。
“你在商场里都干什么?”连瑞将段小姐让到老板椅上坐下来。
“看监控啊,没告诉你吗?”段小姐头一偏,“我们刚才在开会,商量一件大事。”
连瑞忍不住从鼻子里“嘁”了一声,揶揄道:“什么大事?”
段小姐故作镇静地说:“是这样的,商场都有音响对吧?
平时一首歌重复播放,Time Passing,很多商场都选的是这首歌,据说可以刺激顾客购物的欲望。但是,一旦发现小偷,或者疑似小偷的人,我们又不能直播告诉顾客,怎么办?”她眨眨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地跳动。
她总能讲一些好玩的事情,连瑞不知所以,反问她:“怎么办?”
“立即切歌!”她一脸得意的神情,“我们商场会切成《宝贝,对不起》这首歌,可惜许多人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今天还有人苹果手机被偷了!”
连瑞心不在焉,却又感到惊叹不已:“还可以这样啊,商场播放的似乎是轻音乐,我从来没有在意什么歌……”
段小姐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哈哈笑着说:“不了解吧?所以你笨嘛!”
“服了,你们好厉害。”
“我们今天开会,老总建议切歌时换成《水浒传》的主题曲《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这咋讲?”连瑞狐疑地问。
“节奏猛地一变,而且梁山好汉,你想想?”她坏笑着问。
见连瑞仍然不明白,她撇着嘴说:“都喜欢拦路抢劫嘛,和小偷有什么区别!”
她笑得浑身乱颤,胸前的黑痣在透明的薄纱里闪烁,瞬间令连瑞仿佛受到了激烈的催化,如同解开了野兽身上的镣铐。他一下子擒住她的手腕,含混地说:“我就想抢劫……”
在段小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的时候,连瑞已将她抵在2.4米长的办公桌上,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了出来,令人难堪而不可思议。她的脸、手、脖子、肩膀、胸部、皮肤……
无一不令他迷乱、痴狂。段小姐先是吃惊,然后嘴里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门、门……”
将段小姐从桌面上扶下来,她好像被坚硬的桌面硌伤了,迈腿时甚至瘸了几下。连瑞看到仿橡木桌面上留下了两瓣半圆形的印迹。
夜晚11点钟,连瑞回到家,鄢莉正在辅导女儿作业,抬头看了看他,什么都没有问。
连瑞胡乱洗洗就睡了,一整天下来,实在太疲累。段小姐脸上淡淡的微笑还映在他的脑海,躺在床上,她的长睫毛每眨一下,都像从他的心尖上拂过。他仿佛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儿,令他如返梦境。她是自己的兴奋剂,又像是安眠药,而且像是已经形成服药依赖。
他平时不胜酒力,晚上在清田寿司店破例喝了一瓷瓶清酒。此刻沉重的肉身仿佛摆脱了重力束缚,所有的欲望、虚荣、畏惧与焦虑,还有尴尬的魂灵都乘飞毯而去,肉身获得一种永远不得其所的自由。“呃……”他觉得做个酒囊饭袋的感觉挺好。
睡意来袭时,他摸到床头的手机,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给鄢莉发个微信红包,填入三个数字:520。
终于安心睡去,漫长的黑夜可供他游弋、迷失。
(选自《福建文学》2019年2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