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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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戏
非鱼
连枝和她嫂子在她娘过头七的那天下午吵起来了。
孝子们脱了孝衣孝帽,在院里说话等吃饭,女人们一路哭回来,走得慢,回屋后跪在灵桌前拖长了声哭,连枝和她嫂子比赛似的,都不肯先起来,本家嫂子拉了这个拉那个,总算是把两个人拉起来了。
连枝去里屋脱孝衣,顺手掀开了娘的板箱。她嫂子看见了,问她:“连枝,你干吗呢?咋翻娘的箱子?”
她嫂子的意思很明显,爹不在了,娘过世后,连枝就是外人,不能动了。连枝觉得这是她娘的箱子,她开箱子也就放一下孝衣,怎么还就不行了。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声音越来越高。
连根在院里听见,先吼了自己媳妇几句,又说他妹子:“也不怕人笑话,娘才过头七,你们俩就吵,咋说她也是你嫂。”
原本连枝和嫂子也就是顶撞几句,说过就算完了,连根这样一说,连枝又哭起来,跪在灵桌前哭,哭可怜的爹,哭可怜的娘,哭可怜的自己。她越哭越觉得伤心,越哭越觉得自己委屈,哭得满院子亲戚饭也吃不成,跟着掉泪。
那天下午,连枝没和她哥她嫂打招呼就走了。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娘家,她没法再来了,她娘的三七、五七,连枝都是直接去坟地,上完坟就走。
连根觉得这是连枝在让他难堪,拗劲上来,也不跟她搭话,她爱咋咋。兄妹俩结了疙瘩,谁都不让步。
转眼到了四月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连枝家四个大小伙子,刚过了正月麦子就快接不上茬,只剩半瓮的白面不敢动,要不来个客擀面烙馍都没面了,一家人黄面馍红薯馍黄面汤吃了俩月,黄面缸也快见底了。
往年都是连枝跟连根借粮食,今年是没法跟她哥张口了。她让男人出去借,谁知道窝囊男人天天夹着布袋出去,又夹着布袋回来,一颗麦一粒玉米都没借到。
连枝骂他:“借不来,就等着吃风屙沫吧。”男人一声不吭,圪蹴窑门口抽烟。四个儿子不行啊,一溜行大大小小进门就吆喝肚饥,说她做的饭都是哄鬼的,不顶饥,转个圈尿一泡肚子就空了。连枝也饿,但她不能说。
连枝见天去麦地里看,这麦咋还不熟啊,急死个人哩。她偷偷掐一把青麦穗,揉揉,麦子儿稀嫩,看样子再过半个月也熟不了。面缸面瓮都见底了,一家人的嘴都要搁起来了。她只好自己再出去借,满村也就借了一碗玉米面,这时候,家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难熬呢。
端着一碗玉米面回到家,连枝坐饭棚下哭。正哭着,听见院里扑通一声,像是啥东西从崖头上掉下来了,她抹着泪出去一看,是一大块土坷垃。准是哪个淘气的娃扔进院的,她没心思管,扭头进了窑。不一会儿,又听见扑通一声,出去一看,又是一大块土坷垃,她得上崖头看看。
一打开院门,门洞里放着两个口袋,她一眼认出那是连根家的。打开,半口袋麦子,半口袋玉米。她跑上崖头,崖头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粮食算是续上了,不到一个月,新麦下来,可连枝犯了难,连根送来的粮食吃了,口袋咋还?让男人去,男人死倔,不去。让几个儿子去,几个儿子更是不去,说以前要去大舅家,她都不让去。连枝天天看着那俩粮食布袋,熬煎得不行。
一直到九月,观头村要唱戏,破天荒请了运城蒲剧团,连唱五天。家家户户都打发孩子去接姥姥、喊姑叫姨来看戏。
这时候,是一个村子的狂欢。大戏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有为看戏的,有为戏台下卖吃食的,打石子火烧、炒一生凉粉、烧醪糟、炸麻花、炸糖糕、炖羊肉汤、卖针头线脑鸡零狗碎……台上台下一样热闹非凡,大人叫,孩子跑,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喜庆和热闹之中。
连枝也听说了观头村要唱戏,心里急得五脊六兽的。娘在时,只要有戏,娘早早就叫侄娃来接她,她从开戏一直住到戏班子走。想起她跟嫂子的仇气,想起连根那俩空布袋,想起马上要唱的戏,她跟吃了草一样,心里乱糟糟的。
连根跟她一样,心里也跟吃了草一样。去接连枝吧,拉不下那个脸,还怕媳妇不乐意。他还恼着这个妹子,自己主动送了粮食去,吃完了怎么着也把布袋送回来啊,没句话,布袋也给吃了?
还是连根媳妇嘴快,喊她儿子:“明儿早起接你姑去,就说咱村唱戏了,叫她早点来,这回请的好戏。”连根听见,心里有了着落,却装没听见。
连枝在炕上纳鞋底,猛听见侄娃在崖头上喊:“姑,我妈叫你看戏去。”
连枝慌忙出来,仰着脸冲侄娃喊:“哎,哎,石头,赶紧下来,姑拾掇一下马上去。”
还拾掇啥啊,包袱早绑好了,在炕头放着,两个布袋里装着苹果、暖柿子,也在墙角放着。
侄娃推着自行车,驮着布袋和包袱,连枝跟着。村里人看见,问她:“连枝,回娘家看戏去啊?”
连枝大声野气地喊:“看戏去。这不,侄娃来接了嘛。”
秋阳高照,田地里、村庄里,万物生长。
(选自《芒种》2019年2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