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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哄的夏一念，在上岗的前一天，雷厉风行地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扎进了赵斐昀的金窝，为散发着单身狗清香的房子增添了一抹少年人的青春活力。

　　临走的前一晚，王有为给他办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欢送会，斥巨资地从炸鸡店买了八种口味的炸鸡，精选进口水蜜桃给榨了一瓶香气满溢的果汁，给夏一念补了最近穿破洞的袜子。

　　还亲自下厨，做了八个菜，最后由王有为的老同学做主，增加了一份老干妈蘸料，满满当当的九个，意味着今后的日子有出头。

　　夏一念感动得泪流满面，穿着王有为扎破了两个手指头才勉强补好了的袜子，站在椅子上，高声朗朗地念了一段祈福经文。

　　三人双手合十，互相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出话剧就此落幕。

　　赵斐昀今天要值班，钥匙早就交给了夏一念。

　　夏一念对这份信任珍而重之，为表谢意，行李刚放下就跑到门前去作法，写了十张财利符贴在了门口，跟对面一家子红红火火的春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至于赵斐昀下班回家的时候差点以为走错了家门。

　　赵斐昀手上拿着一袋子芒果，另一只手拿着快递箱子，站在家门前静默片刻，做好了心理准备，抬起沉重的左手，拧开了门。

　　目光所及之处，同他前天离开时无异。

　　鞋架上多了一双黑色的帆布鞋，沙发上丢了个黑色大背包，一顶渔夫帽被随意地丢在了地板上，除此之外，客厅小茶几上的塑料花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束鲜艳欲滴，还挂着水珠的向日葵。

　　赵斐昀手里的快递箱子都没放下，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在阳台看到了盘腿而坐，双手高举，手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的夏一念。

　　“…………”

　　仔细一听，家里还立体环绕着一段铿锵有力、洗涤心灵的金！刚！经！

　　太玄幻了。

　　赵斐昀觉得自己必须要吃一个芒果压压惊。

　　快递箱子砸在地上的声音没有刻意收敛过的沉闷，音响里的经文不受阻碍，此起彼伏，丝毫没有惊扰到阳台上人神合一的夏一念。

　　等到赵斐昀吃完了一个芒果，拆了快递箱子，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天边，夏一念才完成了整个净化的过程，从里到外地感受佛光普照。

　　夏一念伸了个懒腰，关掉手机里的金刚经朗诵，回过身来惊喜发现：“哥！你回来了！”

　　赵斐昀宁愿自己没有回来。

　　夏一念回到人类世界，嗅觉率先觉醒，视觉紧跟其后，看到桌面上的芒果，眼睛噌的发着光。

　　“是芒果！”

　　夏一念最喜欢的水果就是芒果。

　　“老杨家自己种的，收成好，寄了一箱过来。”

　　夏一念手口并用地扒着芒果皮。

　　杨敬鸣的老家有一大片果园，种的越南大青芒和凯特芒果，五月份已经是大青芒的收成末尾了。

　　父母自从杨敬鸣考进了消防局，每年五月和八月份都会寄一箱不同品种的芒果过来，分给消防局的人一起吃。

　　消防局里的猛男们，个个都是饭桶，芒果今天刚寄到，第二天早上就剩芒果核了。

　　杨敬鸣想着赵斐昀今天刚好下班回家休息，拿了个塑料袋，多装了几个让他带回来给夏一念。

　　夏一念赶上了五月份的这一趟，香甜多汁的芒果刚下肚，就开始觊觎八月份的。

　　大青芒一个的分量很重，赵斐昀怕他吃完后就吃不下饭了，拿了个保鲜盒，把剩下的果肉切成漂漂亮亮的正方形，整整齐齐地放进冰箱。

　　夏一念啃着芒果核，含糊不清地说：“祥安寺里也有一棵芒果树。”

　　那棵芒果树，是夏一念刚到祥安寺的那一年种下的。

　　种在了祖师殿和观音殿的中间，在六年的风吹雨打下受祖师和观音双双庇佑而茁壮成长。

　　那年夏一念才六岁，小孩子听了人劝，说殿门前的芒果树快要结果，就天天跑去树下蹲着，企图做第一个吃芒果的人。

　　路过参拜的人见一个穿着海青袍的小孩子双手合十着朝芒果树祈祷，以为这棵树得了圣恩，不开花不结果，做一棵结结实实的许愿树。

　　于是宝牒和红丝带、橘子和许愿牌纷纷往上面砸。

　　砸断了树上的花骨朵，也砸落下了几个好不容易冒头的小青芒。

　　夏一念看到了，捧着地上的小果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师兄的手，说要把果实嫁接回去。

　　师兄为了哄他，连忙下山给他买了一袋子芒果。

　　然而夏一念执拗劲儿上来了，说只吃这棵芒果树结的果。

　　这一哭再次惊动了明灯大师，老人家嘴里说着孩子任性，罚他到阁楼抄经书，暗地里吩咐弟子找了块纸皮写了个警示牌挂在了树上。

　　许愿牌和红丝带被拆了下来，挂到了殿门侧边的回廊上。

　　被砸懵了的芒果树第一年只开了花，没结果，第二年结的果实不多，不甜也不大，第三年遇上了涝灾，连花都没有。

　　小夏一念每到七八月份的翘首盼望，到最后伤心欲绝。

　　他不敢放声哭，怕明灯大师说他娇气，又要罚抄经书，于是鼓着包子脸，眼眶红红的，蹲在树下面小声抽泣。

　　祥安寺那边的夜空有星有月，晚上寂静无人的殿门前，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的夏一念，为了这棵结不出果的芒果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最后，硬心肠的明灯大师，趁着某天风和日丽的下午，带着口风最严实的徒弟，以刚好到县里讲佛法为由，扛回来了两袋营养土。

　　下一年的芒果树，结出了又大又甜的果实，经历四年愁眉苦脸的夏一念，终于笑了。

　　然而乐极生悲。

　　夏一念肠胃差，芒果湿热，小孩子难得大吃一顿，第二天就拉了肚子。

　　明灯大师气他又气自己，于是勒令夏一念一个星期只能吃两个，小孩子短短几天经历了天堂地狱，小小年纪就提前体会人生的大起大落。

　　那天晚上他没敢再跑到芒果树下哭，他怕自己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幸好在小小年纪里懂得抑制，所以长大后的夏一念对限量供应的芒果依然无比热爱。

　　赵斐昀一边摘菜，一边听他声情并茂地说起自己的小时候，能想象出寺庙里鸡飞狗走和师父师兄们心力交瘁的日子。

　　夏一念说起这些事情时总是带着笑，有点怀念，也希望自己抽空能回去看一眼。

　　会带上特产和一些他喜欢的小玩意儿，以前看小说，就特别希望自己出山后的某天，也能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

　　赵斐昀摘菜的动作一顿。

　　他一直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夏一念从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

　　芒果树在他到寺庙的那一年种下，六年风雨洗礼，夏一念六岁，它也刚好六岁。

　　这一年夏一念十九岁，背着一个包，包里的衣服手机、心理咨询师的证书、中看不中用的渔夫帽和那本能藏鬼的古书，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初遇的那天，没了79块就哭天抢地，最后拨了个电话，是打给师兄的。

　　仿佛从一开始，父母的角色就缺席在他的生命里面。

　　赵斐昀是一个得体的成年人，自然不会缺根筋地去问他，你的父母呢。

　　赵斐昀抿了抿唇，把菜递给他，吩咐：“拿去洗了。”

　　夏一念哦了一声。

　　赵斐昀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拎着那袋子芒果，说：“那芒果你一星期只能吃一个。”

　　夏一念感到晴天霹雳：“为什么？！”

　　赵斐昀笑了笑：“不是你说的，吃多了会拉肚子吗？”

　　夏一念哽了一下，放下洗菜篮，拉着赵斐昀的手讨好地说：“两个吧，哥~”

　　赵斐昀铁面无私：“不行。”

　　夏一念企图据理力争，“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九岁了，多吃点没问题。”

　　赵斐昀哼笑了一声：“四舍五入你还二十一岁呢。”

　　夏一念被扎了一刀，捂着胸口倒在冰箱门上，“你怎么还提这个事？”

　　赵斐昀拉着冰箱门的手被他压着，干脆单腿屈膝靠在冰箱门上，跟夏一念面对面，说：“我不提，它就不存在吗？”

　　夏一念站直身子，低着头，“我错了。”

　　赵斐昀摸了摸他的发顶，当作是对他知错能改的鼓励，“乖。”

　　夏一念笑了，在此刻美好的兄友弟恭下，趁机提要求：“那芒果能吃两个吗？”

　　“不能。”赵斐昀推开他，把芒果放进冰箱，并居高临下与他对视，淡淡地说：“没我的允许，但凡少一个，我就把你扔出去。”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

　　夏一念屈服在霸权主义之下，闷闷不乐地跑客厅看电视了。

　　他最近在追一部优秀农村人民如何靠自身努力发家致富的连续剧，已经演到第三十八话，女主角是一位坚强不屈的农村妇女，丈夫死后靠自己一双手拉扯大了三个孩子，现在已经播到女主角带领全村人民为发家致富而走出第一步——种柿子。

　　夏一念看着满树都是金黄色的脆柿子，又想到了冰箱角落的大芒果，一时气不过，吃着赵斐昀亲手做的饭，还要朝人家不满地哼了一声。

　　赵斐昀淡淡地说：“你再哼？”

　　夏一念缩着肩膀，委屈巴巴地夹了一筷子芦笋，犹豫数秒，把牛肉夹到了赵斐昀的碗里。

　　赵斐昀一声不吭，把牛肉吃了。

　　夏一念觉得赵斐昀吃了他夹的牛肉，自以为地继续提要求：“芒果……”

　　“驳回。”

　　“……”气得方圆百里都能听到他内心的咆哮声。

　　一顿家常便饭两人吃出了刀光剑影的架势，夏一念见招拆招，赵斐昀说一不二，耍太极般的来回了四个回合，最后夏一念因吃人嘴软而略输一成。

　　夏一念在寺庙生活的时候，被师兄惯着被师父管着，每一天都过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苦逼日子。

　　他没想到天外有天，赵斐昀居然能把这两点集合于一身，在一言堂之下又能恰到好处地撒点糖，把中国人的中庸精神发挥到极致。

　　令人叹为观止。

　　夏一念想到这，差点拿起手里的陶瓷碗鼓起了掌。

　　-

　　收拾完后，两人无事可做，干脆窝在沙发上看乡村爱情剧。

　　周一至周日四集连播，播到十点不是问题。

　　夏一念话多，看到剧里面农村人民因为柿子滞销而欲哭无泪的时候，还会握紧拳头给人家出谋划策。

　　看到风景漂亮的地方会追问赵斐昀这是哪，他以后也想去看看。

　　看到人家主角在吃油泼面，他也说明天早餐要吃面。

　　看到女主角因得不到家人理解掩面痛哭，他也跟着红了眼眶。

　　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赵斐昀从来没觉得这间房子像这一刻有烟火气。

　　他实在奇怪，夏一念上辈子有没有可能是个哑巴，所以这辈子才会这么多话？

　　赵斐昀喝了口冰啤酒，微涩的液体划过喉咙，他抿了抿唇，在夏一念的咋呼中掀起嘴边的一抹笑。

　　有微微甘甜的味道在他口腔内扩散。

　　唇边的笑意刚隐去，夏一念的专注力突然放在了他的身上。

　　赵斐昀微微侧过脸，挑了挑眉，问：“怎么？”

　　夏一念理直气壮：“我也想喝啤酒。”

　　赵斐昀想也没想：“做梦。”

　　“哥~”夏一念拖长音撒娇，他观察着赵斐昀的脸色，发现真的不能商量，于是退而求其次：“那我喝一罐可乐。”

　　赵斐昀点头。

　　得到他的允许，夏一念鞋都没穿，蹦蹦跳跳着跑去拿可乐。

　　还特牛逼地当着赵斐昀的面单手拉环，没拉开。

　　他也不尴尬，笑了两声，像恐吓一样把开口对着赵斐昀，还得意地摇了两下，见赵斐昀一点也没被吓到，才郁闷地坐下去，“你都不配合一下。”

　　赵斐昀真的不想连续打击孩子的自信，但没忍住，“幼稚。”

　　“哼。”

　　电视剧演到了高潮，村民觉得女主角靠种柿子发家致富是馊主意，把滞销的源头都赖在了女主角身上，一群大男人拿着铁锹就要上门讨说法去。

　　赵斐昀觉得这些剧情有点无聊，躺了一会儿想洗澡睡觉了，又被夏一念拉住了手腕。

　　夏一念眨巴着眼睛，问：“哥，你饿吗？”

　　赵斐昀摇了摇头。

　　他晚饭吃了三碗，吃不下的菜全进了他肚子，饭后还当着夏一念的面吃完了保鲜盒里的芒果，怎么可能饿。

　　但夏一念不一样。

　　娇气鬼因为讨厌油麦菜，又因为芒果的事耿耿于怀，晚饭就着芦笋炒牛肉只吃了一碗，可乐喝了两口觉得欠缺了点什么，打开外卖软件就想叫炸鸡。

　　赵斐昀叹了口气，揉了揉夏一念的发顶，无奈地说：“叫吧。”

　　夏一念高兴了。

　　等到赵斐昀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就看到孩子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电视剧的配乐下，一手举着炸鸡，一手举着可乐，在沙发上蹦迪。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配乐中领会到其中不屈不挠的新希望，跳的比里面度过危机走出发家致富第一步的村民还要兴奋。

　　赵斐昀无奈地靠着墙，说：“你上蹿下跳的能不能安静会儿？”

　　夏一念嘻嘻地笑了一声，因为太兴奋，脸都有一点红。

　　他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就好像经常听人提到的，瞒着家长到朋友家里，通宵不睡觉，买了好几罐平常家里人不让喝的啤酒，放肆地买十几包薯片，吵着闹着打游戏玩扑克，然后等天快亮了，一起去屋顶看日出。

　　他虽然没有啤酒但有可乐，没有薯片但还有炸鸡，没有游戏和扑克牌，他有乡村爱情剧的经典配乐。

　　夏一念不觉得可惜，他觉得别具一格的自己就像是电和光，是世界上唯一的神话。

　　赵斐昀倒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废料。

　　赵斐昀觉得他今晚不可能睡着了，但还是提醒了一句：“叶千山最讨厌迟到。”

　　夏一念安静了一下子，又蹦跶起来，说：“哥，你放心，我以前在祥安寺，三点睡觉，五点起来看日出。”

　　他特别骄傲：“我还年轻！”

　　赵斐昀：……

　　行，你继续年轻。

　　他老人家熬不住要去睡觉了。

　　赵斐昀关上房门，打开空调，盖上被子，闭上眼。

　　满脑子都是夏一念“喔喔喔~啦啦啦~”的声音。

　　今晚怕不是要做噩梦。 念*******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