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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一念跟着王有为回了家。

　　王有为的房子是去年11月份才入住的，三室一厅的简装户型，室内以蓝白为基础色调，家具不多，但布置得很温馨。

　　但如今房子门上挂着孝布，一进门，夏一念就瞧着了摆设在客厅的灵堂。

　　他视线对上遗像上慈眉善目的面容，下意识地捉紧了手里的背包。

　　王有为有些尴尬地收拾着随意摆放在地上的东西，说：“对不起，我家里最近出了点事，你先坐着。”

　　王有为是单亲家庭，他和母亲在远安市相依为命了十多年，家里走动的亲戚也不多，没人提醒他要注意些什么，王有为也不太懂得这些避忌，等到把人带回家里了，他才突然想起这样做不太好。

　　王有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对不起，我…要不我带你去附近酒店先住着？”

　　夏一念将黑色背包搁在沙发上，然后弯下腰，将茶几上已经散发着馊味的外卖盒子打包好，塑料袋上绑了个死结，“没关系的，有为哥，我不避忌这些。”

　　说完帮着王有为把屋内的垃圾整理了一堆。

　　王有为看着他满脸好奇地看着地上各式各样的外卖盒子，无声地笑了笑。

　　等打扫得差不多了，王有为才想起来还没给这个小客人倒水，对方倒是跟着他忙活起来了。

　　但家里这段日子不开火，冰箱里什么都没有，饮水机的水也没了，王有为用电水壶接了水，安静的室内很快想起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王有为捧着一杯水走进客厅的时候，夏一念已经自觉地脱了鞋，纤细的脚踝下是一双颜色鲜艳的卡通船袜，正有节奏地在地上画着符号。

　　王有为看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现在去买菜回来做饭太晚，亲自下厨做不到，王有为就打开外卖软件，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夏一念从下山到现在，除了吃一个冰淇淋外，就靠从寺庙里带出来的一包小饼干保命，他想了想，说：“我想吃炸鸡。”

　　他探身往前看着王有为快速下单结账，有点小纠结地说：“会不会太贵？”

　　王有为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不贵，请得起。”

　　五月份的远安市，早晚天气微凉，但室内没有通风，两人忙前忙后收拾，身上早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夏一念抱着包，左右张望了一下，说：“有为哥，我能不能先去洗个澡？”

　　王有为正在往他水杯里加冰块，闻言抬头看了看时间，点了点头，“浴室在那边。”

　　他带着夏一念走过去，教了他一下使用方式，看他怀里还抱着背包也不说什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夏一念锁好了门，将背包搁在洗手盆上，从里面掏出了一本有些残旧的书。

　　书看上去有些年代，还用着蓝色的古书封面，边角位置被磨损得厉害，封面上没有书名，只有在右下角隶书手写了一个“禁”字。

　　夏一念随意地翻着这本书，到56页的时候，浴室内突然翻起了一阵疾风，瞬间吹倒了挂在墙壁上的浴巾。

　　面向的镜子里涌起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刚开始并不成型，等到那层黑色越发浓重，一个身形枯朽的中年女人的样子才逐渐浮现。

　　她的面部发白，饱经风霜的面容上挂满了一条条的皱纹，眼珠微凸，唇部干裂。她的双手颤抖着，像是不敢置信般地越过了夏一念瘦削的身体，落在了放在洗手池边的一个电动剃须刀上，她想把这物件放好，但她已经无法触碰实物了。

　　她死了。

　　王秀丽死在他们此时此刻站着的这个浴室里。

　　那天是周六，天气尚带着一丝春末的潮湿，王秀丽从三天前得知自家儿子今个周六出差回来，她向王有为询问了好几次到家的时间，在王有为反复确认会准时到家后，她从周四开始就在期待着，还列了一个菜单，里面全是王有为最爱吃的。

　　她还特意转了趟公交去故区的水果市场，那里的水果便宜且质量好，王有为从小不爱吃零食但特别爱吃水果，尤其钟爱葡萄，王秀丽买了些放在冰箱里，这样周六王有为一回来，就能吃到冰冰凉凉的甜葡萄了。

　　王秀丽和儿子相依为命的这几十年，除了王有为在外地读大学的四年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一起的。

　　她的儿子乖巧懂事，从小就学着做家务，放学回家也不跑去玩，八岁就抱着小凳子在一旁帮她摘菜叶子，等到大一点了，有时候她工作回家迟了，王有为已经学会了自己煮饭，还会另外找个保温盒，把妈妈的饭菜温起来。

　　他们都想，就算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没关系，他们能生活得很好。

　　王秀丽在王有为大学毕业后重新找了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她希望王有为辛苦工作一天后回家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等到以后王有为结婚生子，她就退休待在家里帮他们带孩子。

　　王有为前段时间把女友带回家给她看了，是个温柔贤淑的好孩子。

　　如果有一天他们嫌弃她了，也无所谓，她就拿着退休金回乡下找个地方住着，种种菜遛遛狗。她养了王有为几十年，从来不要求对方给予对等的回报。

　　王秀丽认为，爱本应是无偿的。

　　她胡思乱想着未来的日子，好的坏的都想了一遍，快三点多的时候想起来还没煲汤，王秀丽急急忙忙地跑去厨房准备。

　　王有为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尽管平时即使工作再忙再累，王有为到家脸上始终挂着笑，而这段时间里，早出晚归，哪怕掩饰得再好，王秀丽还是能看出儿子的情绪不高。再加上已经很久没有来家里的女朋友，王秀丽猜测双方是出现了点问题。

　　最近小区里认识的人邀请她一起去桦楠山的祥安寺烧香拜佛，王秀丽想着到时候可以顺便问一问王有为的姻缘和事业，最近王有为经常要出差看布料，王秀丽还想要给他求个平安符。

　　年纪大了想的事情就多，王秀丽这会儿煮着汤，又想到待会儿儿子奔波回来想要先洗个澡，于是放下汤勺就去浴室，看了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想着给浴缸里放满水。

　　春末的潮湿还没完全褪去，浴室的瓷砖虽然有特别设计过，但急匆匆的中老年人跑着去，还是发生意外了。

　　浴室地板太滑，王秀丽跑得急，跌倒的一瞬间她还在想，要记得提醒有为，冰箱里放着葡萄，已经冰了一天了，可以吃了。

　　那天王有为本来能准点到家的，但回去后主管找他谈话拖了一个小时，到家后发现门外围满了人，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还没走近就闻到了一股烧焦味，然后她的母亲在物业和医护人员的帮助下，面无血色地被抬了出来。

　　她的手脚已经彻底冰冷，胸腔没有起伏，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

　　夏一念叹了一口气。

　　他十指交握结了个印，动作很快，那本无名书随着他的动作在无任何外力操作下翻了两页，泛着金光的字迹从书中跃出，夏一念的两指相并，轻轻地抵在了镜子里面王秀丽泛着阴暗的额前。

　　他口中念念有词，语速极快，王秀丽只感觉到一阵金光包围在她的身边，清醒过来后一直被细线拉扯着的脑袋似乎被温暖的手掌轻轻抚平，那根细线在无形的作用下被剪断，等王秀丽回过神来，一直缠绕在她身侧的黑雾尽数褪去。

　　镜子里她的面容清晰可见，尽管还是泛着死气和铁青，但那股只要靠近就能把人吞噬掉的阴暗已经没有了。

　　夏一念的两指依然隔着镜子抵在她的额上，在王秀丽感激的目光中，他笑了笑，眸光明亮地说：“感受他人之苦。度尽众生之苦。阿弥陀佛。”

　　王秀丽失笑。

　　她诚挚地弯下腰朝夏一念鞠了一躬，满眶热泪。

　　“谢谢您。”

　　王秀丽死前的执念，将她的魂魄从远安市带到了桦楠山脚下。

　　她失去了生前大部分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要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她仅剩下的记忆里，她知道她要去桦楠山上的祥安寺，去求一道平安符。

　　保谁平安呢？

　　王秀丽站在佛门前，迎着庙内神像们慈祥的眸光，始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于是她徘徊在山脚下，没日没夜地四处游荡，希望可以恢复一点记忆。

　　遇上夏一念的那天，她已经重复行走在那条路上上千遍了。

　　上千遍的山重水复后，才终于找到一条正确的路。

　　踏入家门的一瞬间，王秀丽想起来了，她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叫王有为，是与她相依为命几十年的儿子，她的儿子乖巧懂事，遇到挫折也能很快地重新振作。

　　她要告诉王有为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天夜里，王有为第一次梦见他的母亲。

　　王秀丽这一辈子过得很苦，她的丈夫早年因病撒手人寰，剩下孤儿寡母，她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为了儿子而活。

　　她的容貌比同龄人要苍老，手掌心因为早年做得体力劳动工作，满是伤痕，但她从不抱怨，每一次王有为将目光看向她，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疼爱和关心，一如此时此刻。

　　“妈妈……”

　　王秀丽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就像过去无数次王有为失落无助的时候，她一直充满着温柔的力量，站在他的身边，替他遮挡风雨。

　　“以后的路要一个人走了，害怕吗？”

　　王有为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眷恋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心后，说：“没事的，妈妈，我已经长大了。”

　　“好…好。”眼泪弥漫着王秀丽的眼眶，她忍着没把泪往下掉，笑着说：“对了，家里冰箱有葡萄，你看到了吗？”

　　王有为攥紧她瘦弱的肩膀，轻声说：“我看到了……妈妈。”

　　王秀丽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压下那声哽咽，朗声道：“很好，妈妈相信你能过得好。”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妈妈要走了。”

　　王有为捉着她的手没放。

　　王秀丽拍了拍他的肩膀，颤声道：“跟妈妈说再见。”

　　“……妈妈，再见。”

　　他们仿佛只是在做一次简单的告别。

　　就像是王有为小学时候，每次走出家门前，所说的每一声再见。

　　但这次是再也不见了。

　　凌晨五点半，从睡梦中醒来的王有为，抱着枕头，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在这一阵寂静无声中，泪水早已经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半晌后，他赤脚走下床，飞奔至厨房的冰箱前，一把拉开。

　　冰箱里依然什么也没有。

　　他想起来了。

　　那串葡萄因为放得太久，已经发霉了。

　　王有为选择轻生前，将冰箱里所有发霉的东西收拾在一个黑色大胶袋里，出门前顺手丢在小区的垃圾箱里了。 念*******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