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萨尔瓦托雷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Salvatore[1]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做到。

  刚认识萨尔瓦托雷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脸长得不好看,但挺可爱,嘴唇总像在笑,眼神里没有忧愁。那时候他上午会在沙滩上随便找个地方躺着,身上离一丝不挂也差不多了,褐色的身体瘦得像根杆子。他动起来洋溢着优雅,时不时就往海中跃去,他们这些从小打鱼的孩子,游泳的姿势看似粗笨,却不费力。除了星期天,他从不穿鞋,所以脚底板非常坚实,就靠这一双脚他从水里爬上全是棱角的岩石,然后按捺不住欢喜,高喊一声又跳进深水中。他父亲是个渔民,有一片自己的葡萄园。萨尔瓦托雷还有两个弟弟,他要像保姆一样照看他们,每次他们游得太远,萨尔瓦托雷会喊他们回来,到了中午,还要督促他们穿好衣服,一起沿着铺满葡萄藤的炙热山坡,上山去吃那顿简朴的午饭。

  但这些南方的孩子长得快,没过多久,他就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家住“大港口”[2]的可爱姑娘。她的双眼如林中的水塘,举手投足间让你以为她的父亲就是恺撒。他俩订婚了,但要等萨尔瓦托雷服兵役回来再结婚。他之前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岛,此刻他要出发去当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国王[3]海军中的一个水手,哭得像个孩子。他之前自由自在,甚至不用羡慕天上的飞鸟,现在每步行动都要听人指挥,实在很难;更难的是跟陌生人住在一艘战舰上,而不是葡萄藤下的那间小白屋;上了岸之后,走在喧嚷和冷漠的城市里,他甚至不敢穿过那些拥挤的街道,因为他习惯的是静谧的小径,是山和海。之前每个傍晚,他都会望一望伊斯基亚岛(在夕阳中像仙境),推测明天的天气,或者是日出时总会看到那座珍珠色的维苏威火山,我想他之前从来不会觉得这座岛和这座山跟他有什么关系,但它们不在眼前时,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伊斯基亚岛、维苏威火山就跟手足一样,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思乡之情太难熬了,可其中最难熬的还是对挚爱的思念,占满他年轻的澎湃的心。他给姑娘写长信笔迹是孩童般幼稚的字体,还满纸拼写错误,说的都是他如何一刻不停地想她,如何渴望回家。他被派到过很多地方,去过斯佩齐亚[4],去过威尼斯,去过巴里[5],最后被派往中国。在中国他染了一种奇怪的病,在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病痛,像一条不明所以的坚忍的狗。后来他得知自己得的是风湿的一种,无法继续服役,心情一下飞扬起来,因为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回家了;医生说他之后身体很难复原,萨尔瓦托雷不但没有挂怀,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进去。可以回到那座魂牵梦萦的小岛,回到那个守候着他的姑娘身边,别的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他从那不勒斯坐汽轮到了岛边,跳上一条划桨的小船,朝岸边驶去,他看见父亲和母亲站在码头上等他,还有两个弟弟,都有大人的样子了。他朝家人挥手,眼睛在等候的人群里搜索那个姑娘。她不在。几步跳上台阶之后,跟众人亲吻了好一会儿,这些都是性情中人,彼此打招呼的时候都忍不住流了一些眼泪。他问那个姑娘在哪。母亲说她不知道,他们有两三个礼拜没有见到她了。那天晚上,月色落在平静的海面上,远方忽闪着那不勒斯的光,他下山朝“大港口”走去。到了姑娘的家门口,她就和她母亲坐在门槛上。因为太久未见,他还有点羞涩,问姑娘有没有收到那封信,信里说的是他马上就要回家了。是,信他们收到了,而且,岛上有个年轻人跟他们说,他生病了。对,所以他回来了;运气还真不错,是吧?啊,可他们还听说,他身体不可能复原了。那些医生就喜欢说胡话,现在他既然已经回来了,一定能恢复的。她们沉默了半晌,母亲推了女儿一下。那个姑娘有她那个民族的直白,没有用什么委婉的说法,告诉萨尔瓦托雷她不能嫁给一个身体不好的人,他很可能再也没法像男人一样干活了。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是她父母和她一起做的决定,不管怎样,她父亲反正不会同意的。

  萨尔瓦托雷回家的时候,明白其实家人早就知道了。那个姑娘的父亲已经来过,知会了他们的决定,但萨尔瓦托雷的家人没有勇气直接告诉他。他靠在母亲的胸口哭。他太伤心了,但没有怪那个姑娘。一个渔民的生活是很艰难的,没有体力和耐力不行。他很清楚,一个女孩很难把人生托付给一个或许没法养活她的男人。他的微笑里满是悲伤,他的眼神像一只被打趴下的小狗,但萨尔瓦托雷没有抱怨,对于这个他如此深爱的女子,他没有说过一句严厉的话。几个月之后,他生活已经规律起来,帮着父亲打鱼、照管葡萄园,有一天母亲说村子有个姑娘愿意嫁给他。那个姑娘叫阿桑塔。

  “她可难看得跟个鬼一样。”他说。

  阿桑塔岁数比他大一些,二十四五的样子,而且之前订过婚,未婚夫服役的时候战死在非洲。她存了一点钱,要是跟萨尔瓦托雷结了婚,她可以买一条船给他,而且当时正巧有个葡萄园没有人租,他们可以租下来。母亲说,阿桑塔在一个节日庆典上见过萨尔瓦托雷,生了情愫。萨尔瓦托雷微笑着说他要考虑一下,他的笑一直都那么温柔。接下来的那个周日,他换上了一身挺括的黑色衣服去参加“大弥撒”,其实他还是穿平日里那些破旧的便服要帅气得多。到了他们堂区的教堂,他故意选了一个位子,可以看清楚阿桑塔。回来之后,他跟母亲说,他同意了这桩婚事。

  长话短说,他们结了婚,住在一幢石灰刷白的屋子里,周围就是他们那个漂亮的葡萄园。萨尔瓦托雷现在已经是魁梧的大个子,身板很阔,但笑容依然和少年时一样,那么纯真,眼神中也依旧全是信任和善意。而且我还从来没见过举止那么优雅的人。阿桑塔长得显老,脸色总有点阴沉沉的,五官透露出某种强硬,但她人很好心,而且不容易糊弄。每次萨尔瓦托雷表现出男人气概,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她会露出那种一往情深的微笑,常让我觉得好玩;萨尔瓦托雷的温柔也还是能打动她,和最初一样。但她受不了那个抛弃了萨尔瓦托雷的女人,不管丈夫怎么微笑着跟她解释,对那个人阿桑塔只有尖利的言辞。很快,这对夫妻也有了孩子。

  生活确实不容易。到了打鱼的季节,他每天晚上要和他的一个兄弟驾船去渔场,路程就有六七英里,他要通宵捕乌贼,因为这是最好卖钱的。然后又要长途跋涉回来,赶在早上去那不勒斯的船出发前把前一晚捕获的成果卖掉。打鱼季之外,他天一亮就开始在葡萄园里干活,直到被热量逼得只能休息,等稍微凉快一点,又开工直到日落。很多时候因为风湿,他什么也干不了,就在海滩上找地方躺着抽烟,不管四肢疼得有多厉害,他碰到谁都能说几句让对方高兴的话。有些来游泳的外国人看到他,说这些意大利渔民真的都是懒虫。

  有时候,他会带孩子来给他们洗澡,两个都是男孩,大的三岁,小的还不到两岁。他们赤身裸体懒懒地躺在水边,萨尔瓦托雷则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捧着小孩放下去,让他们浸一浸水。哥哥很坚毅,弟弟则放声大哭。萨尔瓦托雷的手掌太大了,让人想起两条羊腿,而且因为常年劳作,皮肤非常粗糙,但他捧着孩子洗澡的时候,动作那么轻柔,替孩子擦干时又那么细致,我毫不夸张,就像他手里不是小孩,而是一朵花。他会用掌心托起赤裸的孩子,不自禁微微笑起来,因为他们看上去那么小,而他的笑声就像天使的笑声,他眼睛里的纯真跟他的孩子一样。

  最开始的时候,我说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现在我必须公布那个所谓的目标。我想给一个普通的渔民画一幅肖像,看我能不能在这几页纸的跨度中不让你觉得无趣,而这个渔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只有一种最罕见、最珍贵和可爱的特质。天知道为什么他就这样奇怪地、出乎意料地拥有了这种特质;我只知道,这种特质会自内而外地放射出一种光芒,好在他对此全然没有刻意或自得,否则这种特质实在会让凡夫俗子难以承受。要是你还没有猜出这种特质是什么,那我就说出来吧。善良,只是善良。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25年,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Grande Marina,位于卡普里岛北部,岛上最大的港口。

  [3] Victor EmmanuelⅢ(1869—1947),意大利末代国王,法西斯掌权后成为墨索里尼的傀儡,“二战”后逊位,流亡海外。

  [4] Spezzia,位于意大利西北部,靠近热那亚湾,距离卡普里六百多英里。

  [5] Bari,位于意大利南部,靠近亚得里亚海,距离卡普里岛二百多英里。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