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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Wash-tub[1]

  波西塔诺[2]铺展在一片陡峭的山坡上,一堆凌乱的白色屋子,经过几百年日光的冲刷,连屋顶的瓦都显得苍白。像这样避世的意大利小镇不少,高高地踞在石壁上,迷人之处往往一眼就能看明白,但波西塔诺又不太一样。它有典雅的老街,一折一折地爬上山坡,它有一些巴洛克风格的房子,涂料很好看,但历经沧桑,直到最近依然是那不勒斯贵族会来小住的宅邸,为的是那种贫寒而高贵的气派。这里确实好看得有些铺张了,一到冬天,两三家朴素的旅店就被画家挤满,男画家、女画家都有,画法各异,但都在每日的辛勤耕耘中表述波西塔诺的风光引发的心灵激荡。有些画得呕心沥血,把眯着眼搜寻到的每一扇窗、每一片瓦都复制到了画布上,诚恳劳作获得的满足自然是有的,这样的画家展示他们的作品时,会谦逊地说:“不管如何,这画是真诚的。”有些就更粗犷和潇洒了,只见他们用调色刀挑起一块颜料,癫狂地攻击了一阵画布之后,说道:“你看,我其实只是想把我的性情带到作品中。”他们还会双眼半闭不闭地怯生生念道:“这真的很有我的风格,你不觉得吗?”还有些画排列了各种球体、正方体,看着非常好玩,而画家本人则庄重地告诉你:“我眼中就是这样!”很多这种风格的画家都是硬汉的做派,惜字如金。

  可波西塔诺完全面朝南方,你夏天来的话很可能就会独享它。旅店里干净、凉爽,往往还有一个露台,头顶挂满了藤蔓,晚上你可以坐在这里欣赏清冷的星光如何撒满海面。下坡到海边,码头上有一家小酒馆,你可以在一道拱门下吃腌凤尾鱼和火腿,吃通心粉和刚捕到的鲻鱼,喝冰凉的红酒。那不勒斯的汽轮每天来一次,送一些邮件过来,于是海滩上(因为没有港口,所有乘客都是坐小船上岸的)每天也有半小时的热闹。

  有一年八月,我在卡普里岛住得厌了,决定去波西塔诺待几天,于是就雇了一条渔船,让他把我载过去。半路我还让船家在一个阴凉的小湾停了停,游了一会儿泳,吃了午餐,睡了一会儿,到波西塔诺的时候天都暗了。我朝山上走,两个行李包由两个粗壮的意大利妇女顶在头上,到了旅店之后,却惊讶地发现我不是唯一的客人。服务生叫吉塞佩,是我的老朋友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他身兼数职,是这个酒店的跑腿、擦鞋匠、行李工、房间的清洁员,甚至还是厨师。他告诉我,有个美国人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月。

  “他是画家还是作家什么的吗?”我问。

  “不是的,先生[3],他是位绅士。”

  我听了只觉得有些奇怪。那个时节没有外国人会来波西塔诺的,除了德国“候鸟运动”[4]那些人,背上一个帆布包,永远是热腾腾、脏兮兮的样子,而且他们基本都只住一晚。我很难想象谁愿意在这里待三个月,除非是在躲避什么。今年早些时候,伦敦有个权势不小的金融家被发现弄虚作假,他的出逃让整个社交圈都兴奋了一阵,我想到这个神秘的住客或许就是他,不禁觉得很有意思。这个人我也略有来往,我相信他突然见到我也不会有什么慌乱的。

  我正准备出门往山下去的时候,吉塞佩跟我说,“您去海滩应该就能见到那位先生了,他一直都在那边吃饭。”

  至少我到的时候,他肯定不在。我问店里的人晚餐有什么可吃的,先喝起了一杯“美国佬”[5],没有真正的鸡尾酒,喝这个差强人意。没过几分钟,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一定就是跟我住同一家旅店的那个客人,我一瞬间还有些失望,因为他不是那个潜逃的金融家。他岁数不小了,身材高挑,脸颊消瘦、俊朗,在地中海待了一个夏天,皮肤是古铜色的。他穿一件很挺括的米黄色丝绸西服,甚至可以说是时髦的装扮,没有戴帽子,灰白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但依然浓密。举手投足间很松弛,很优雅。拱门下有五六张桌子,有当地人在打牌或者玩多米诺骨牌,他扫了一圈之后发现了我,眼神中泛起的笑意很亲切,朝我这边走来。

  “听说你刚刚到旅店。吉塞佩说,既然他不能下来为我们引见,提议让我自己来介绍自己,希望你不要介意。跟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人吃饭会不会太无聊?”

  “当然不会。请坐。”

  女服务员正在给我摆餐具,他转过去用漂亮的意大利语跟她说,我会跟他一起用餐,然后又看了一眼我的“美国佬”。

  “我让他们在这里给我备了一点点琴酒、法国苦艾酒,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给你调一杯干马丁尼怎么样?”

  “我已经等不及了。”

  “算是能衬托出当地景致的一点点异国情调。”

  他的这杯鸡尾酒果然不坏,晚餐上来,我们吃起火腿和凤尾鱼时胃口大开。招待我的这位先生有种和煦的幽默感,听他流畅的言谈是件很惬意的事。

  “我话太多了,请你见谅,”没聊多久,他这样说道,“这是我三个月来第一次讲英语,我想你在波西塔诺也不会停留太久,我是准备好好跟你多说几句话的。”

  “在波西塔诺能待三个月真是够久了。”

  “我租了一条船,我会去游泳、钓鱼。看了不少书。我这边有很多书,如果有哪一本你想要借去看,我会很高兴的。”

  “待读的书我大概不缺,不过我也很想看看你那边有什么。看别人的藏书总是很有意思的。”

  他机敏地扫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别样的光芒。

  “从藏书中可以知道主人不少事情。”他低声说道。

  吃完晚餐之后我们接着聊了下去。这位陌生人读了很多书,感兴趣的话题范围很广。他聊起绘画时如此渊博,我还以为这可能是个艺术评论家或者买卖艺术品的经纪人。接着我又听出他似乎正在读苏埃托尼乌斯,于是猜他应该是个大学教授。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巴纳比。”他答道。

  “这个名字最近可是大出风头啊。”

  “哦,怎么会呢?”

  “你没有听说过一位很有名的巴纳比夫人吗?她是你的同胞。”

  “确实,最近的报纸里经常看到她的名字。你认识她吗?”

  “还挺熟悉的。刚过去的这个社交季,她办的派对是排场最大的,只要她请我,我就会去。没有人会拒绝的。这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社交季来伦敦就是抢风头,果然成功了——岂止成功,简直所向披靡。”

  “她好像非常有钱?”

  “据我所知,家里有金山银山吧,但她成功不是因为有钱。很多美国来的女士都很有钱,巴纳比夫人到达今天的地位,纯粹靠的是她无可抵御的性格。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是谁,天生就是社交明星,说什么大家都觉得有意思。想必她的来历你也知道一些?”

  我的这位朋友微笑了一下,说道:

  “巴纳比夫人或许在伦敦是炙手可热的的大明星,但在美国,至少据我所知,她还很不可思议地没有人认识。”

  我心里笑了笑,没有显露在脸上。巴纳比夫人那种放肆的幽默感,那种带着强烈泥土气息的直率,再加上她生机勃勃的精彩过往,我完全可以想象面前这个气度不凡、涵养深厚的先生会被这个神奇的女子吓到。

  “那我就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女士。她丈夫似乎是个铁血的硬汉;巴纳比夫人说他身材非常魁梧,可以一拳把一头幼年的公牛打翻在地。在亚利桑那,大家都知道他叫‘一枪迈克’。”

  “好厉害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叫呢?”

  “其实就是多年前他开一枪打死了两个人。她说即使是今天,落基山脉以西,也没有人的枪法比她丈夫更厉害。他目前是个矿主,但也养过牛、走私过枪支,天知道年轻的时候还干过些什么。”

  “看来完全是个西部硬汉的派头。”我们这位教授说道,我听上去好像话语中带着一点刻薄。

  “我想象中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吧,巴纳比夫人讲她丈夫的故事大家都爱听极了。当然所有人都求她,让巴纳比先生也去伦敦,但她说那个人离不开那种空旷的感觉。就前两年,他找到了一块油田,现在已经钱多得根本花不完。这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吧。我自己就听过,她在餐桌上聊起曾经他们夫妻是如何同甘共苦的,整桌的人都听入迷了。这位头发灰白的女士绝对称不上漂亮,但穿着很精致,带着让人叹为观止的珍珠,这时你再听她讲她如何给矿工洗衣服,给整个营地的人做饭,会有一种奇异的快感。你们美国女人的适应能力太了不起了。你可以看到巴纳比夫人就坐在餐桌一头,那么自如地应对着世袭的皇亲国戚、大使、内阁部长、这个公爵那个公爵,要如何想象不过几年之前,她还在为七十个矿工煮菜。”

  “她识字吗?”

  “那些请柬应该是秘书写的,但她绝不是个无知的女人。她跟我说过,营地里那些男人都睡觉之后,她规定自己每天要读一个小时的书。”

  “真是难得!”

  “但‘一枪迈克’只是近来才学会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因为他突然发现需要签支票了。”

  我们一起走上山,回房之前约定第二天见面,带上午餐,划船到我这位朋友发现的一个小海湾去。第二天我们一起游泳、看书、吃饭、打盹、聊天,过得十分惬意,晚上还一起用了晚餐。第二天在露台上吃过早饭,我提醒巴纳比,他答应过要让我看他有哪些书。

  “这就去看吧。”

  我跟着到了他的卧室,吉塞佩正在给他铺床。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华丽的相框,相框里正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巴纳比夫人。我的这位朋友也看到了,突然气得面色苍白。

  “吉塞佩你这个蠢货,为什么要把那张照片从衣柜里拿出来?该死的,你觉得我干吗要把它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知道,先生,这也是为什么我把它放回到先生的桌子上了。我还以为您愿意看您的夫人呢。”

  我大为震惊。

  “我说的那位巴纳比夫人就是你妻子?”我喊道。

  “是的。”

  “天呐,那你是‘一枪迈克’吗?”

  “你看像吗?”

  我哈哈笑起来。

  “我只能说你一点不像。”

  我瞄了一眼他的手,他凄惨地笑了笑,把手伸过来。

  “确实没有,先生,我没有赤手空拳打倒过一头小牛。”

  一时半刻间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彼此。

  “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抱怨道,“她想让我用个假名字,我不肯,她就非常生气,说这样不安全。我说在波西塔诺躲三个月已经够糟了,要是再用别人的名字还不如死了算了。”他迟疑了半晌。“现在我的死活全凭你发落了,这个秘密很离奇地被你撞见,现在除了相信你会很仁慈地替我保密,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的,但说实话我自己也迷糊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职工作是个医生,过去三十年我们夫妻都生活在宾夕法尼亚。或许你觉得我是个粗人,但我想斗胆说一句,巴纳比夫人是我认识的最有文化修养的女人之一。后来她一个表亲死了,留给她一大笔钱——这的确不假——我的妻子非常非常有钱。她向来爱读英国小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伦敦过一个社交季,请客人吃饭、参加派对,做所有那些她在书里读到的气派的事情。虽然这个计划对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反正是她自己的钱,她能实现心愿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们四月份坐船来,年轻的赫里福德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好也在船上。”

  “我知道,最早就是他们隆重推出了巴纳比夫人。他们夫妇对你妻子简直如痴如狂,给她宣传时简直像一整个公关团队。”

  “我们船刚出海的时候我还病着,发了红疹,不能出房舱,巴纳比夫人就只能自己顾自己了。她的那张甲板椅正好在公爵夫人旁边,偶然听到公爵夫人的一句话,让她明白了之前有个误会,英国贵族或许对我们社会中有头有脸的人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妻子是个脑子很快的人,给我打了这样的一个比方:要是你的祖先在大宪章署过名,那或许刚刚认识的那个人告诉你他爷爷是卖黄鼠狼的,或者另一个人的爷爷是经营渡轮的,你根本就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我的妻子也很有幽默感,跟公爵夫人聊起天的时候,转述了一个西部小故事,只为了让故事更有趣些,讲的时候假装这件事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这故事大受欢迎,公爵夫人求她再讲一个,我妻子就更放开了一些。二十四小时之后,公爵和公爵夫人已经对她言听计从。得空的时候,她还会跑下来,到我的舱房报告她推进到什么程度了。我当时太天真,觉得好玩极了,再加上我本来也无事可做,就让图书室送了几本布雷特·哈特[6]过来,我替巴纳比夫人备好了一些很能打动听众的小细节。”

  我拍了一下脑门,喊起来:

  “我们说过她跟布雷特·哈特比都毫不逊色。”

  “我那时还想象,等船一靠岸,我一现身,她的那些朋友会多么讶异,而我虽然想得很开心,后来发现只是一厢情愿。快到南安普顿的前一天,巴纳比夫人告诉我赫里福德夫妇已经帮她安排了很多场派对,迫不及待要把她介绍给伦敦各式各样的大人物。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我一旦出现,一切都毁了。她承认因为情势所迫,在描述我的时候与我本人实际情况略有出入,虽然我没想到自己已经变身成了‘一枪迈克’,但也敏锐地猜出她应该忘记跟人提起我也在船上。所以,长话短说,她要我去巴黎待上一两个礼拜,好让她在伦敦先站稳脚跟。我倒是无所谓,与其去梅费尔参加派对,我更愿意在索邦大学干点活儿,所以让她继续往南安普顿去,自己在瑟堡[7]下了船。在巴黎待了十天之后,她飞过来看我,跟我说她受到的欢迎超出了之前最不切实际的想象:比任何一部小说里还美妙十倍;但我如果出现,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那行吧,我说,我就待在巴黎。她觉得不行,她说我待得太近了,可能遇到认识的人,她就没有一刻心里会是安宁的。我提了维也纳、罗马,那些也都不行,最后我就到了这儿,罪犯一样躲了三个月,像是熬了很多年。”

  “难道你从来没有左右开弓击毙过两个赌徒吗?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先生,我这辈子还从没开过枪。”

  “那墨西哥人强攻你木屋那一回呢,你妻子帮你装子弹,你一个人守了三天,等到了联邦军来救你?”

  巴纳比先生笑得很苦。

  “这一段我还没听过,不觉得太粗糙了吗?”

  “粗糙?简直跟西部片一样精彩。”

  “允许我大胆推断一下,我妻子很有可能也就是从西部片里得到的灵感。”

  “还有那个洗衣盆。洗矿工衣服什么的。你是没听到她讲这一段的时候我们都笑成什么样了。说白了,她就是坐着一个洗衣盆漂进了伦敦的社交圈。”

  我自己也笑了起来。

  “她真是把我们都耍得团团转。”我说。

  “我请你留意,这里最倒霉的笨蛋应该就是我了。”巴纳比先生说道。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应该感到骄傲才是。我一直说她是妙趣横生的无价之宝。她发现每个英国人都有一颗爱幻想的心,于是就完全满足了我们的需求。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揭穿她的。”

  “先生,你自然是不用操心。伦敦收获了一个美妙的派对女主人,但我已经觉得自己快要丢掉一个很不错的妻子了。”

  “可‘一枪迈克’只能留在空旷的大西部。亲爱的巴纳比先生,现在你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消失。”

  “多谢你的指点。”

  他的回答里我似乎听出了不少怨气。

  注释

  [1] 最初发表于1919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Positano,意大利南部小村,临地中海。

  [3] “先生”为意大利语。本篇中仿宋体字,原文皆为意大利语。

  [4] Wandervogel,德语,指德国十九世纪末兴起的运动,年轻人为了抵抗工业化投身于户外活动和乡土文化。

  [5] Americano,一种鸡尾酒,含金巴利和苦艾酒,原名叫“米兰-都灵”,和配方中两种酒的产地有关,后来意大利人发现美国人特别喜欢这种酒,慢慢改了名称。

  [6] Bret Harte(1836—1902),美国作家,乡土派小说创始人之一。

  [7] Cherbourg,法国西北部港市。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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