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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与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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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1]

  哈姆林夫人慵懒地躺在甲板椅上,看乘客一个一个从舷梯上船。船是昨天夜里到的新加坡,天蒙蒙亮就开始装货,起货机的吱呀声没有停过,但这种无止无休的嘈杂她的耳朵倒是适应了。中饭是去欧罗巴大酒店吃的,因为无事可做,她雇了辆黄包车在城里热闹、拥挤的街上穿梭。新加坡是很多种人的麇集之地。马来人虽然土生土长,但不适应城里的生活,街上见得少;满眼都是灵活、警觉、勤快的中国人;黑皮肤的泰米尔人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过,像这片陌生土地上的匆匆过客;而油滑的孟加拉人在这个场景中倒是很自在,一副阔绰的样子;卑躬屈膝的狡猾的日本人永远那么紧迫,像是赶不及要去完成什么秘密的任务;英国人戴着他们的草帽,穿着他们的白色帆布裤子,要么汽车开得飞快,要么悠然自得坐在黄包车里,脸上总做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面对着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种,统治者用漫不经心的微笑昭示权威。哈姆林夫人现在觉得又热又疲惫,只等着开船穿过印度洋。

  哈姆林夫人身材高大,手也不小,看到医生和林塞尔夫人上船来的时候,她挥了挥她的大手;从横滨出来,她就一直在这艘船上,带着一种尖刻的趣味看着那两人亲密起来。林塞尔先生是个海军军官,之前替东京的英国大使馆做事,医生对自己的妻子殷勤备至,他却无所谓的样子,让哈姆林夫人有些好奇。舷梯口又上来两个男人,哈姆林夫人闲来无事,根据姿态猜他们有没有结婚。在她不远处是好几个男人凑在一起,坐在藤椅上,不停地招呼甲板服务生点酒水,从卡其布西服和宽边的双层毡帽看,应该是种植园主。这些人看上去是在给其中一个送行,说话大声,笑起来也大声,大概是男人喝醉了就都会蠢得好笑吧,但哈姆林夫人猜不出哪一个会成为她的旅伴。快到发船的时间了,上船的人越来越多,这时杰弗森先生器宇轩昂地从舷梯踱过来。他是个领事,现在放假回国,从上海上船之后立马开始设法讨哈姆林夫人开心。但眼下任何跟调情沾边的事情她都没有兴致。想到这次不得不回英国的缘由,她又皱了皱眉头。圣诞节是要在一片汪洋上度过了,但凡还有点在乎她死活的人,此刻都在千万里之外,一瞬间她的心又抽痛了一下;本来那件事她下决心不要去想它的,但烦人的地方就在这里,头脑再不情愿,也挡不住那些念头不停冲进来。

  警示铃声大作,身边那群男人纷纷起身。

  “好啦,再不滚下船就要被带走了。”其中一个说道。

  他们朝舷梯走去,握手道别的时候,哈姆林夫人才看明白他们来送的是哪一个。她目光在那个人身上停了一会儿,但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也真的是没有别的可看,她才又观察了两眼。这是个大个子,高出六英尺不少,身形宽阔;一件皱巴巴的卡其布西服,头上的帽子也是又塌又破旧。朋友们虽然已经走到了码头上,还在远远喊着,开他玩笑,船上的人声音非常雄浑有力,哈姆林夫人听出了很浓重的爱尔兰土音。

  林塞尔太太去了下层,医生过来坐在哈姆林夫人边上,彼此讲了当天都去哪里开了眼界。铃声又响了起来,没过一会儿船就驶离了船坞。爱尔兰人最后跟朋友挥手告别,朝自己先前那张椅子走去,他的报纸、杂志还放在那里。走过时向医生点了点头。

  “那人你认识吗?”哈姆林夫人问。

  “午餐前在俱乐部,有人介绍我们认识的,他叫加拉格尔,是个种植园主。”

  刚刚还是港口的喧闹,临别的嘈杂和忙乱,大家格外享受此时船上的沉寂。“半岛与东方”航运公司的驳船点是在一个僻静的小湾之中,景色清幽,他们缓缓驶过被绿植覆盖的石壁,开到了真正的港口中,这里停泊着各国的船只,客运班轮、拖船、驳船和那些没有固定航线的货船,数量和种类都很是壮观。隔着防波堤,你还可以看到当地的中国式帆船,桅杆立得又多又密,像是一片没有枝叶的树林,每根树干都是笔挺的。在柔和的暮色中,这个场面微微透着一股神秘,好像这些船只全都停下了自己要做的事,等待着某个意义非凡的时刻。

  哈姆林夫人的睡眠很浅,总喜欢刚破晓时就去甲板上。看着最后的星光被太阳的光亮一点点吞噬,好像能抚慰她躁乱的心绪,而且在那个钟点,海面如同一大块玻璃,那种凝定之感好像在告诉你,人世的哀愁根本无关紧要。光线是黯淡的,风中的那一丝寒意让人舒畅。但第二天早上,哈姆林夫人走到上层甲板的尽头时,她发现有人已经先到了——是加拉格尔先生。他正看着苏门答腊扁扁的海岸,像是被阳光从黑暗的海中用法术唤起。哈姆林夫人见人先是一惊,又有些不快,正要转身走的时候,加拉格尔已经看到了她,点了点头。

  “起得挺早,”他说,“抽烟吗?”

  他还穿着睡衣和拖鞋,但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支给哈姆林夫人。她迟疑了一下。她身上也不过是睡衣外面罩着的晨衣,头发也太乱了,套了个蕾丝的小帽子;她知道自己模样一定很可怕,但她有好些理由去折磨自己的灵魂。

  “四十岁的女人恐怕没有资格再介意自己的形象了。”她微笑道,就好像对方一定很清楚她此刻在意的是什么。她接过烟,说道:“你起得也很早啊。”

  “我是管种植园的,每天必须五点起来,太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戒掉这个习惯。”

  “你要还是这样的话,到家里会很不讨人喜欢的。”

  没了帽子的阴影,他的脸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肯定算不上英俊,但至少看着是顺眼的。他的五官年轻时一定不差,现在自然是因为太胖,没那么清秀了。皮肤晒红了,还有些浮肿。黑色的眼睛很喜气,而且肯定是四十五岁朝上的人,头发还是又黑又浓密;整个人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平常的底层百姓,笨重、粗鄙,也只是今日甲板上正好撞到了,否则哈姆林夫人绝不会特意去找这样的人聊天。

  “你回国是放假吗?”她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不是,回国之后这边就再也不来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一闪。加拉格尔是个健谈的人,哈姆林夫人回到下层房间洗澡之前,已经听他讲了不少自己的事情了。他在马来联邦待了二十五年,最近十年在雪兰莪管着一个橡胶园。从他的庄园出去,最起码得走一百英里,才能找到所谓的文明世界。生活自然是寂寞的,但钱是赚到了。之前橡胶业爆发的时候,他就捞了一大笔,而且你看他这么随性的样子,投资却很精明,用存的钱买了不少政府发行的债券。现在橡胶萧条了,他很乐意退休。

  “你是从爱尔兰哪个地方来的?”哈姆林夫人问。

  “戈尔韦[2]。”

  哈姆林夫人曾经开车穿过爱尔兰,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忧愁又像是压着怒气的小镇,有很多石头大房子,面朝着哀伤的海;似乎是仓库,但都废弃了,眼看着要倾颓。她还记得当时的某种感触,那是一种绿意和软软的雨点,是一种静默和坦然。加拉格尔先生就是要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余生吗?他谈起将来有种孩童般的急切。那个世界是由灰色和阴影堆叠成的,而眼前的这位种植园主是如此的生机勃勃,这种不相协调让哈姆林夫人有了探究的兴致。

  “你家人住在那里吗?”她问。

  “我没有家人,爸妈都死了,就我所知,在这世上我一个亲人都没了。”

  他全都打算好了,这些计划他做了二十五年,今天终于不用只跟自己说了,这让他很开心。他要买一栋房子,还要有一辆自己的汽车。他会养马。射猎他不太感兴趣了,到马来联邦最初几年,他射杀了不少大型猎物,早没了那时的狂热。他自己住在森林里太久,想不明白住在那里的野兽为什么非要去杀,但他还想骑马追猎。

  “你觉得我是不是太胖了?”他问。

  哈姆林夫人微笑着上下打量他,说道:

  “你这体重得有一吨吧?”

  他哈哈一笑。爱尔兰的马是世界上最好的马,而且他一直锻炼,身体很好。光是管一个橡胶园就不知道每天要走多少路,而且他也打了很多网球。在爱尔兰他马上就会瘦下来的。然后他就会找个老婆。哈姆林夫人沉默地看着海面,日出在上面染了一层温柔的颜色。她叹了口气。

  “把自己扎下的根全都拔起那么容易吗?有没有你抛不下的人?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管你有多么期待回家,但真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心里总会痛一下吧?”

  “我走得很高兴。受够了。不管是这个国家还是那里面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想再见了。”

  又有一两个乘客到了甲板上来散步,哈姆林夫人想起自己几乎衣不蔽体,匆匆下去了。

  接下来一两天她没怎么见到加拉格尔先生,后者大部分时间都在吸烟室里。因为科伦坡那边罢工,船不会停靠,所以大家都安心地享受起了正式穿越印度洋的旅程。他们玩了甲板上常玩的游戏,他们交换着关于其他乘客的闲言碎语,他们还花了不少心思调情。马上要到圣诞节,大家还多了件要操心的事,因为有人提议圣诞日船上应该办一场化装舞会,女士们就纷纷开始做衣服。头等舱的乘客还开了个会,讨论舞会要不要请二等舱的乘客,虽然天气闷热,没有妨碍大家议事的热情。女士们都说二等舱的乘客即使来了也只会觉得不自在,圣诞日可以想见他们都会喝过头,难免闹出些不开心的事情来。所有发言的人都反复强调,他(或她)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阶级这回事,谁也不会势利到真觉得头等舱、二等舱的乘客有什么差别,但硬把人放到一个错的地方并不是善意,对于二等舱的客人来说,他们在自己的船舱里开自己的派对会更开心。另一方面,谁也不想怠慢了谁,而现如今你确实没法再讲那么多高下之分了(这是回答一位女士的话——她丈夫在中国传教——她说自己坐了三十五年P&O的船,从来没听说过二等舱的乘客被邀请到头等舱的交谊厅里跳舞),尽管他们可能无法尽兴,但或许还是想来呢?因为快要投票,加拉格尔先生是不情不愿被人从牌桌边拖来的,那个领事问他怎么看。他这次回国还带着一个人,之前是他雇了在种植园里干活的,现在就在二等舱里。他巨大的身躯本来陷在沙发里,这时站了起来:

  “其他的事我不懂,只能说这么两句:我带着的那个人是之前替我管机械的,可靠得不得了,既然我能参加你们的派对,他也没啥不行的。但他来不了,因为圣诞节我会好好灌他,到了六点,他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就配给扔到床上去。”

  领事杰弗森先生笑得很勉强,因为他的官职,这次会议大家选他来主持,他希望与会者不要把议题当儿戏。他常说一件事如果值得做,那就值得做好。

  “从你的意见中,我是否可以这样总结,”他不无尖刻地说,“此次会议所探讨的议题在你看来似乎无关紧要?”

  “我觉得这就像补锅匠骂娘——根本就不是个事儿[3]。”加拉格尔说道,还是那种闪动的明亮眼神。

  哈姆林夫人哈哈一笑。最后他们策划出了这样一个计谋:邀请二等舱的客人参加舞会,但偷偷去找船长,向他指出不批准二等舱乘客进入头等舱交谊厅是多么必要。就在开会那天傍晚,哈姆林夫人换上了晚餐的衣服,正好和加拉格尔先生一起到了甲板上。

  “正好还有时间来杯鸡尾酒,哈姆林夫人。”他开心地说道。

  “我还真的想来一杯,实话说,我得喝点酒让我开心一点。”

  “怎么了?”他微笑着问。

  哈姆林夫人觉得他的微笑很有魅力,但不想真的回答这个问题。

  “那天早上跟你说过,”她开开心心地说,“我四十了。”

  他们进了休息厅,爱尔兰人给她点了一杯干马天尼,自己要了一杯苦琴酒。他在东方住了太久,喝不惯其他任何东西了。

  “你在打嗝啊。”哈姆林夫人说。

  “是,打了一下午了,”他好像事不关己地说道,“还挺有意思,正好是我们看不见陆地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嗝了。”

  “应该吃过饭就好了。”

  他们喝了酒,铃第二次响,两人走进餐厅。

  告别的时候,加拉格尔问:“你不打桥牌吗?”

  “不打。”

  接下去两三天,哈姆林夫人又没有见到这个爱尔兰人,但她自己满腹心事,并没注意。每次一拿起针线活,那些念头都全挤了进来,想拿本小说把它们哄走,它们又坚定地堵在她和书页之间。本来想着,船离不开心的地方越远,心里的煎熬也会慢慢减轻,但事与愿违,一天天地离英格兰越近,她心里却越难受。一想到往后凄凉空洞的日子,她就觉得分外消沉,而疲惫的心神只要从这让她畏缩的未来转开,她又开始回想那个她才刚逃离的生活。

  她结婚二十年了,待在一起这么久,她当然不期待丈夫还疯狂地爱着她,她也没有疯狂地爱着丈夫;但他们是懂得彼此的好朋友。跟大多数婚姻相比,很多人会说他们的婚姻是成功的。突然她发现丈夫又恋爱了。如果只是调情她是能容忍的,这样的事之前也有过一些,她还取笑过他;哈姆林先生也不介意,甚至觉得是种恭维,而那些冲动不过是浮光掠影,让夫妻俩都觉得只是好笑。但这次不同了。他这次爱得昏天黑地,像个十八岁的小伙子。而她丈夫已经五十二了。这太荒唐了。这太不体面了。而且他这次恋爱谈得已经失去了理智,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等到她不得不认清这个可恶的真相,横滨的外国人圈子里已经无人不知。一开始哈姆林夫人的愤怒中多半是震惊,因为他似乎是最不可能犯这种浑的男人,稍微回过神来,她觉得如果对方是个年轻姑娘倒情有可原,或许还能原谅他。中年男人对初入社交圈的姑娘都没有什么抵抗力,而且在东方生活了二十年,她知道五十岁是男人一个危险的年纪。但她丈夫一点借口都没有。他爱上了一个比她还老八岁的女人。这太不正常了,也让她这位原配显得如此荒唐可笑。多萝西·拉科姆都快五十了。他认识这个女人已经十八年,因为拉科姆先生跟她丈夫一样,都是横滨的丝绸商贩。这么多年,他们每周都要见到彼此三四回,有次正好一起回英格兰,他们还同住了一幢海滨度假屋。但之前什么事都没有!至少一年之前,他们两个不过就是会互相开开玩笑的朋友。太不可思议了。当然多萝西是个很有气度的女子,身材也好,或许有些丰腴过头了,但依然是好看的;她有一双张扬的黑眼睛、鲜红的嘴唇、漂亮的头发——但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四十八了!四十八!

  哈姆林夫人立马去找丈夫对质,一开始他发誓妻子的指控中没有一个字是真的,这时她掏出了证据;他发了一会儿脾气,最终承认了那件他没法否认的事。然后他说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

  “你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她气疯了,愤怒地嘲弄、羞辱他,她在满心的苦涩中找到不少伤人的话,滔滔不绝说了很久。哈姆林先生只是静静听着。

  “我们结婚二十年,我这个丈夫当得不坏。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就只是朋友了。我很喜欢你,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我给多萝西的东西绝对没有一样是从你这里拿走的。”

  “可你对我哪里不满意呢?”

  “没有,没有男人可以奢望一个更好的妻子。”

  “你怎么可以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对我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我不想对你残忍,只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可你到底爱上了她哪一点?”

  “这我怎么说得上来?你也知道我并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你就不能抵抗一下吗?”

  “我抵抗过了。我想我们都努力抵抗过了。”

  “你说这话听上去就像二十岁,可你不是啊,你们都是中年人了。她比我还老八岁。所有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

  他没有回话。她也弄不清自己心里翻涌的是什么情绪,掐住她脖子的是妒忌吗?是愤怒?抑或只是受伤的自尊。

  “我不会听任这件事继续的,如果只涉及你和她,我会马上跟你离婚,但这还关系到她的丈夫,还有那几个孩子。我的天,你有没有想过她如果生的不是儿子,而是几个女孩,她现在可能已经当了外婆了?”

  “很可能是这样。”

  “我们没生孩子真是老天开眼!”

  他温柔地伸出一只手,似乎想安抚她,但她无比厌恶地闪开了。

  “你让我成了朋友间的笑柄,为了我们所有人着想,我不愿意把事闹大,但有一个条件: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必须完全停止,立刻停止,而且永不再发生。”

  他低头把玩着桌上一件日本的小工艺品,看得出心里在盘算。

  “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多萝西。”他终于答道。

  她朝丈夫微微一欠身,没有说话,从他身前走过,出了房间。她太生气了,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戏剧化。

  她等着丈夫来汇报跟多萝西·拉科姆会面的结果,但他之后就再没有提起这回事。他平静、客气,话特别少;最后只能她自己开口问了。

  “你是不是忘记了那天我跟你说的事?”她冷冰冰地问道。

  “没有忘,我跟多萝西聊过了,她想让我转达,对你造成了这么大的痛苦她无比抱歉。她很想来见你,但怕你不想见她。”

  “你们商量的结果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非常郑重,但声音还是有些发抖:“给一些我们无法履行的承诺恐怕是没有意义的。”

  “那这件事不用再讨论了。”她答道。

  “我想,我得先跟你说一声,如果你提起离婚诉讼,我们是会应诉的,你到时会发现不可能有足够的证据,会败诉的。”

  “我没有想过要做这样的事,我会先回国,找个律师咨询一下。现在这种事处理起来也不麻烦,然后就要请你高抬贵手了。据我所知,你可以直接给我自由,不用把多萝西·拉科姆牵扯进来。”

  他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弄得一团糟了,是不是?我不希望你跟我离婚,但当然了,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的愿望。”

  “见鬼了,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她的怒气又上来了,说话很大声。“难道你觉得我就该一动不动,忍受大家的嘲笑吗?”

  “我真的万分抱歉,把你逼到这么难堪的境地中,”他看着妻子,眼睛里都是烦乱的心绪,“我很确定我们都没想过要萌生什么爱意。我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岁数,就像你说的,多萝西足够当一个祖母了,而我是个秃顶、发胖的五十二岁男人。你二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人,会觉得爱是永恒的,但人到五十岁,不管是关于人生还是关于爱情,你都已经见过太多,知道太多了,你知道它转瞬即逝。”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惋惜,就像他眼前已经能看到秋的哀伤,看到萧萧落叶。他郑重地看着她,说道:“可在这样的年纪,你又觉得不能随便丢弃幸福的机会,因为这是某种诡异的命运赏赐给你的。五年之内它肯定就结束了,或许是六个月。生命确实是个枯燥、灰暗的东西,幸福太稀罕了,再往后又是无边的死寂。”

  她丈夫是个一板一眼、很实际的人,这些话里所展露的性情是哈姆林夫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只让她痛得不是滋味。他好像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哀伤而悲情的性格,作为妻子,她甚至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倾向。过去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对这个男人毫无影响力,在那种决心面前,她是无助的。她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之前放狠话,说回英国离婚很容易,现在她满心愤恨地必须把它完成。

  阳光太烈了,光滑的海面像玻璃一样反射着光线,像生活一样空洞又充满敌意,完全容不下她。广阔的海面上,他们的船孤零零地开着,这种孤独已经有三天没有别的船只来侵扰了。有时飞鱼会匆匆从水中蹿出,冲破这层平滑,但眨眼间又归于沉寂。热量实在太过逼人,即使是精力最为旺盛的乘客也暂停了甲板游戏,这个时间点上(刚用过午餐),没有回房舱休息的人,也一般就躺在甲板椅上。林塞尔慢慢走到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太太呢?”哈姆林夫人问道。

  “哦,不清楚,就在附近吧。”

  他的事不关己让哈姆林夫人恼火。他难道真的没注意到他妻子和那个医生打得火热吗?而不久之前,他一定是在意的。这两人订婚的时候,林塞尔夫人还在上学,而他最多也只是刚刚长成个青年,当时他们一定是神气的、迷人的一对,而他们的青春和彼此的爱也一定是感人的。现在呢,只过了这么几年,他们就厌倦了,这简直叫人心碎。她丈夫怎么说来着?

  “回国之后你大概会住在伦敦吧?”林塞尔懒洋洋地问道,只为了找句话说。

  “应该是吧。”哈姆林夫人回道。

  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地方可去,而且她往后住在哪里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在意,她还是不太能接受。一些念头彼此牵扯,让她居然想到了加拉格尔。她妒忌爱尔兰人那么急切地重回故土,他描绘自己想要住的房子,想要娶的妻子,那种生机勃勃的想象力既让她有些想笑,但也很被触动。她曾在私下里告诉过横滨的几个朋友,她一定会离婚,她们就安慰她,说她一定会再结婚的。但这种生活让她失望了一次,不想再涉足第二回了,而且大多数男人跟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提婚事,总有顾虑。加拉格尔先生就想要一个丰满的年轻姑娘。

  “加拉格尔先生去哪儿了,”她问身边这个唯唯诺诺的男人,“我这两天都没见到他。”

  “没人跟你说吗?他病了。”

  “好可怜,他怎么了?”

  “打嗝。”

  哈姆林夫人笑了起来。

  “打嗝不算病吧?”

  “那个外科医生还挺担心,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但打嗝就是不停。”

  “这么古怪。”

  之后她就忘了这么一回事,可第二天碰巧遇到医生,她问加拉格尔先生怎么样,没料到医生那张有些稚气的开心的脸突然阴沉了起来,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个可怜的家伙,我担心他的问题很严重。”

  “就打嗝吗?”她惊讶地喊了起来。

  可只听“打嗝”这两个字,就很难认真起来。

  “你看,他没法咽下食物,也没法睡觉,整个人已经累得不行了。我也试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真的得尽快止住它,否则,我不敢说之后会怎样。”

  哈姆林夫人完全被吓住了。

  “可他那么强壮,生命力那么旺盛。”

  “你应该去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他会介意我去看他吗?”

  “跟着我一起去吧。”

  加拉格尔已经从自己的房舱被移到了船上的医护室,走近的时候他们听到一下响亮的嗝声。或许是因为这声音让人想到醉酒呕吐,听上去总有点滑稽。但加拉格尔的样子确实让哈姆林夫人吓了一跳。他像是掉了好些肉,皮肤松了,皱皱地垂在脖子边,脸上虽然多年来被晒得很黑,但还是看得出底下没有血色。之前全是欢笑的双眼,此时充满了憔悴和痛苦。他庞大的身躯因为打嗝不住颤抖,现在这声音听上去可一点也不滑稽了,哈姆林夫人说不出为什么,觉得它格外阴森可怕。她进去的时候加拉格尔微笑起来。

  “很抱歉看到你这样。”她说。

  “你信我,我不会死在打嗝上的,”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一定会踏上‘爱林’[4]绿色的海岸。”

  有个男人本来坐在加拉格尔的床边,他们进屋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这位是普莱斯先生,”医生说,“他负责加拉格尔先生庄园里的所有机械。”

  哈姆林夫人朝他点了点头。他们讨论圣诞派对要不要请二等舱客人的时候,加拉格尔提到的人就是他了。他个子很小,但很结实,脸上有种让人看了喜欢的张狂,显得很是自信。

  “要回国了高兴吗?”哈姆林夫人问道。

  “怎么能不高兴,夫人。”他答道。

  只听这几个字,哈姆林夫人就知道他是个伦敦穷苦人家出来的,而他那种无忧无虑、好脾气、明事理的性格,哈姆林夫人之前也熟悉,心里对他多了几分亲切感。

  “你不是爱尔兰人啊?”她微笑道。

  “我可不是,小姐,土生土长伦敦人,不瞒你说,我可真想赶快再见见那个地方。”

  哈姆林夫人从来不觉得别人称呼她为“小姐”是种冒犯。

  “行,先生,我先走了。”他跟加拉格尔说道,作势要抬抬帽子道别,但他并没有戴帽子。

  哈姆林夫人问病人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过了没多久也退了出来,只留医生在那里照看。那个小个子伦敦佬在门外等她。

  “我能稍微跟你说两句话吗,小姐?”他问。

  “当然。”

  医护室在船的尾部,他们靠着栏杆,下面的甲板上是些下了工的东印度水手和服务员,正倚着舱口盖在休息。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普莱斯支支吾吾起来,那张表情生动的脸突然奇怪地变得很严肃,“我跟着加拉格尔先生四年了,给你七个礼拜天[5]你也找不着比他更好的人。”

  他又迟疑起来。

  “直接说吧,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什么不行?”

  “你真要问我的话,我觉得他完蛋了,但医生不懂。我跟他说了,他根本不信我。”

  “你不要太着急了,普莱斯先生。这医生确实挺年轻的,但我觉得他是个聪明人,而且你也知道,没有人会死在打嗝上,我确信加拉格尔先生过两天就好了。”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吗?就在我们刚刚看不到陆地的时候。她说过的,加拉格尔先生根本别想见到自己的老家。”

  哈姆林夫人转过来,正对着他;她比普莱斯高了足足三英寸。

  “你在说什么啊?”

  “我很确定,这是他中了那个人的咒,你懂吗?吃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我了解那些马来女人,你们什么都不懂。”

  哈姆林夫人先是着实吃了一惊,而也因为这一惊,她耸了耸肩,哈哈一笑。

  “哈,普莱斯先生,这太瞎扯了。”

  “我跟医生说的时候,他也是这句话。但你听好了,他活不到我们下回见着陆地了。”

  面前这人说得太认真了,哈姆林夫人隐隐有些不安,虽然不肯相信,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问下去:

  “为什么有人要给加拉格尔先生下咒呢?”

  “唉,跟一位夫人说起来就尴尬了。”

  “没事,请说。”

  普莱斯突然变得如此局促,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哈姆林夫人一定忍不住觉得好笑。

  “加拉格尔先生一直都住在乡下地方,你懂吧,当然很寂寞了,你也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小姐。”

  “我结婚都二十年了。”她微笑着答道。

  “请您原谅,夫人。实际情况就是,有个马来姑娘一直跟他住在一起。十一二年吧,我也不知道多久了。好了,他打定了主意要回老家,不回马来了,那姑娘什么都没说,她就坐在那儿。加拉格尔先生还以为她会闹个没完的,但完全没有。当然,他替那姑娘都打点好了,给了她一幢小房子,还有一笔钱,每个月她可以拿到多少多少。这个我真要替加拉格尔先生说一句,他心眼绝对是好的,而且那姑娘也知道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那儿。她没哭,啥也没有。他打包好自己的东西,派人送走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儿,看着他们走了。把家具卖给那些中国佬的时候,她也没说一句。其实她要什么,加拉格尔先生都会给她的。等到他真要赶去坐船了,你知道吗,她还是坐在木屋的台阶上,完全不说话。他想跟她道个别,谁都会的对吧?你能信吗,那女人坐在那儿甚至动都没动。‘你不跟我说声再见吗?’他问。那姑娘脸上突然出来一种特别怪异的表情。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你去。’她们那些当地人说话挺好玩的,跟我们不一样。‘你去,’她说,‘可我告诉你,你永远到不了你自己的国家。当大地陷入海洋,死亡会降临到你的头上,跟你同行的人重新见到陆地之前,死亡会把你带走。’当时可真的把我吓得不轻。”

  “加拉格尔先生说了什么吗?”哈姆林夫人问道。

  “啊,这嘛,你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就哈哈笑了笑,说:‘这姑娘,总是这么开朗、活泼。’跳上车,我们就走了。”

  哈姆林夫人完全可以想见当时的景象。充沛的阳光,橡胶园的路上格外明亮,园子里是精心修剪、仔细布局的绿树,汽车穿过它们的寂静。先是一点点绕上山,下山要穿过似乎交缠在一起的雨林。司机一定是个莽撞的马来人,载着两个白人乘客车速飞快,他们会经过那些掩映在椰树林中的马来屋子,都像一个个不爱说话的隐士,立在离路很远的地方;他们还会穿过热闹的村子,集市上挤满了皮肤黝黑的矮小居民,全都裹着鲜艳的莎笼。日暮时他们就到了那个干干净净的现代城镇,有俱乐部,有高尔夫球场,有办得很妥帖的客栈;这里有白人,有火车站,他们就要从这里搭火车去新加坡。而那个女人就一直坐在木屋的台阶上,身后的屋子就此空了,等着下一任园主被派过来;她看着那条路上汽车的尾气,看着车越开越快,直到消失在夜的阴影中。

  “她是怎么样一个女人?”哈姆林夫人问道。

  “说实话,在我眼里,那些马来女人都差不多,”普莱斯回答,“当然了,她现在岁数也不小了,你知道的,那些当地人,一下子就胖得吓人了。”

  “胖?”

  说来真是荒唐,这个念头在此时却让哈姆林夫人满是惆怅。

  “加拉格尔先生从不会亏待自己的,你懂我意思吧?”

  想到肥胖,哈姆林夫人马上恢复了理智。她气自己居然刚刚有那么一会儿开始接受这个伦敦佬的假想了。

  “这都是无稽之谈,普莱斯先生。胖女人是没法给几千英里之外的人下咒的,实际上她们自己的生活就已经足够艰难了。”

  “哈哈,小姐,你尽管开玩笑好了,但你记着我的话,我们要是不能尽快想出办法,老板就完蛋了。药是救不了他的,至少白人的药肯定没用。”

  “振作一点,普莱斯先生,别胡思乱想了。那位胖女士对加拉格尔先生根本就没有深仇大恨,照这种事情在东方的惯例,他对这位女士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为什么她要害他呢?”

  “我们哪知道她们怎么想的。你看,他跟当地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你觉得他知道她那颗黑暗的心里在盘算什么吗?他知道才怪!”

  普莱斯的说法太夸张了,但哈姆林夫人笑不出来,因为她没法不被对方的急切所触动。而且说到人心,她最该明白,皮肤不管是黄的、白的还是棕色的,你都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可就算她生加拉格尔先生的气,甚至憎恨他,想要杀了他,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奇怪的是,哈姆林夫人现在问的这些问题更像是她下意识在劝自己,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没有哪种毒药是六七天之后才发作的。”

  “我从来没说这是毒药。”

  “抱歉,普莱斯先生,”她微笑道,“如果你要我相信这是一种什么巫术,那真的是不可能的。”

  “你在东方生活过吗?”

  “前前后后加起来二十年了。”

  “好吧,或许你敢说他们干得出什么,干不出什么,至少我是不敢的。”他握紧拳头突然愤怒地捶了一下栏杆,似乎使了很大力气。“我受够了这个该死的国家。太让我心慌了,真的是心慌。我们根本不是对手,我是说我们这些白人,这就是个事实。如果您能见谅的话,我要去喝上两口,我心里乱得不行。”

  他突兀地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卡其布衣服,身材矮小、结实,走路却拖着脚步,哈姆林夫人看着他从升降口的扶梯走下去,又穿过船腰处的甲板,钻进了二等舱的餐厅。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的对话让她隐隐有些不安。挥之不去的画面是那个有了一点岁数的胖女人,围着莎笼,套着一件彩色的短衫,戴着各种金饰物,坐在木屋的台阶上看着那条空荡荡的路。她厚重的面孔上化了妆,那双大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表情。两个坐在车里的人就像放假了正要回家的学生,在清晨明亮的天空之下,加拉格尔的那声叹息是种释然,他的心绪抑制不住要飞扬起来。未来也如同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在一个林木葱茏的开阔平原上蜿蜒前行。

  那天晚些时候,哈姆林夫人问医生他的病人怎么样了,医生摇摇头。

  “我已经一筹莫展,彻底没用了,”他难过地皱着眉头,“碰到这样的病例真是太倒霉了,要是在国内就够糟的,何况在船上……”

  他是个爱丁堡人,最近才通过了考试,这次出来游历是正式行医之前的假期。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本来想好好放松一下,但碰到这么神秘的病症,他担心得几乎夜不能寐。他经验自然是不足,但所有可能的方法都试过了,他总觉得船上的乘客都觉得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这让他非常烦躁。

  “你有没有听过普莱斯先生的想法?”哈姆林夫人问道。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胡说八道的,我也告诉了船长,他一听火冒三丈,说不要传出去,怕吓到其他乘客。”

  “我绝对一声都不吭。”

  医生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看着她问道:

  “你应该也认可这是纯粹的瞎扯吧?”

  “当然,”她抬眼望出去,周围都是静悄悄的海水,闪着油腻的蓝光,又补了一句,“我在东方住了好多年了,常发生奇怪的事。”

  “这事越来越让人心烦了。”医生说道。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两个日本人在甲板上玩套铁环的游戏,他们穿着网球衫、白色长裤、硬麻布的鞋子,一身考究、干净的样子,非常像欧洲人,甚至计分的时候喊的是英文,但看着他们让哈姆林夫人不知为何一时间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因为他们披上这层表象未免也太容易了一些,就透露出一种险恶。她的心也慌起来了。

  没有人确切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开的,但很快船上的乘客都听说了加拉格尔被施了法术。坐在甲板躺椅上的女士们,手里忙活着圣诞化装舞会要穿的服饰,低声传着这个消息;吸烟室的男人们,端着鸡尾酒议论不休。很多客人都在东方生活多年,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不少难以解释的古怪事情。当然了,真以为加拉格尔中了什么恶毒的咒语太荒唐了,这种东西不存在的,可哪件和哪件事情确实发生过,而且也没有人能说出个为什么。医生已经承认他想不出加拉格尔病症的根源,从生理学上解释打嗝自然容易,但为何突然在他身上这么可怕地发作,医生不明白。他隐隐觉得大家都在怪他,也给自己辩护:

  “不是啊,这种病例可能行医一辈子都不会碰到的,”他说,“真是太倒霉了。”

  他用无线电跟附近的船只通讯,不时会收到各方传来的治疗方案。

  “他们说的我都试过了,”他愤懑地说道,“那艘日本船的医生建议我们用肾上腺素。真是见了鬼了,他让我在印度洋中央去哪找肾上腺素?”

  船在一片阒然无人迹的海面飞驰,却正从四面八方接到无形的讯息,这意象倒确实非比寻常。这艘船在这一刻似乎既孤立无助,又成了世界的中心。医护室里的病人被无情地折磨着,身体不住地抽搐,挣扎地大口喘息。而乘客慢慢意识到航线转了,听说船长拿了主意,要在亚丁[6]靠岸。加拉格尔会在那儿上岸,送到医院去,有些治疗在船上是不可能实现的。轮机长接到指令,尽量把发动机用到极限。这是艘老船,提速之后明显能觉察出它的震动更强烈。乘客之前已经习惯了发动机的噪音和颤动,新的变化是种新的刺激,扰乱了所有人的心绪;大家没法再把它忽略了,它就敲打在感官之上,好像化作了每个人都要担惊受怕的事。可面前的大海依然不见其他船只的踪影,乘客们就感觉像在穿越一个空荡荡的世界。船上气氛变了,而这种不自在又都不愿明说,于是就像传染病一样,大家都明显变得更为焦躁,之前可以忽略的小事,现在往往会引发争执。杰弗森先生还在讲他那些俗套的笑话,但没人再礼貌地回以微笑了。林塞尔夫妇吵了一架,他们很晚还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大家听得到妻子压低了嗓门,一直在狠狠责备丈夫。吸烟室某天晚上还因为桥牌大打出手,之后的和解是靠酒精的帮忙。大家几乎从不说起加拉格尔,但加拉格尔也几乎时时刻刻在他们的头脑中。医生说病人最多还能撑三四天,大家就查航线图,唇枪舌剑,辩论怎么才能最快到亚丁。上岸之后加拉格尔会怎样不关他们的事,但谁也不希望他死在船上。

  哈姆林夫人每天都去看加拉格尔。就像热带春雨刚停的时候,绿草就在你眼前长起来,而哈姆林夫人眼睁睁看着这个爱尔兰人一点点垮下去。他的皮肤都已经松弛地挂在骨架上,本来的双下巴成了火鸡喉咙下方那个皱巴巴的肉垂。他的双颊陷了下去。现在你可以看出他的体格有多高大,隔着被子他的骨架就好像史前巨人留下的化石。很多时候他都因为吗啡模糊了意识,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痉挛依然可怕地晃动他的身躯,而偶尔睁开眼睛,你会发现他双眼大得异乎寻常;从瘦骨嶙峋的眼窝深处,那双眼睛蒙眬地望着你,满是困惑和烦扰。不过,他有时也从吗啡的恍惚中醒来,认出了哈姆林夫人,很英勇地做出微笑的表情。

  “你觉得怎么样,加拉格尔先生?”她问。

  “还行,还行,现在热得头昏脑涨的,过一段凉快下来我就没事了。天呐,我真期待在大西洋里泡一泡,要是能给我好好游场泳,让我干什么都行。好想感受戈尔韦灰色的海水冷冷地拍在我胸口。”

  这时他又打了一下嗝,从头顶到脚底整个人晃了一晃。这两天都是普莱斯先生和船上的女服务员轮流照料他。小个子伦敦佬的脸上已经没了那种放肆的快乐,一直都很阴沉。

  “昨天船长找我去了,”他跟哈姆林夫人独处时说道,“好好训了我一通。”

  “为什么呢?”

  “他说他不能接受巫术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客人都被吓到了,我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否则他要给我好看。可这不关我的事啊,除了你和医生之外,我跟谁都没提过半个字。”

  “可船上都传遍了。”

  “我知道。你以为只有我觉得是这么回事吗?所有那些东印度水手,还有那些中国人,老板怎么了他们全清楚得很。他们懂的可比我们多多了,是吧?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病。”

  哈姆林夫人不说话了,她从几个“阿妈”的话里知道,船上除了白人,所有人都相信这是妖法,是加拉格尔留在遥远雪兰莪的那个女人要杀了他。他们全都认定,只要见到阿拉伯半岛光秃秃的石岸,加拉格尔的灵魂就会离身体而去。

  “船长说要是再听到我弄这些鬼把戏,接下去的航程就把我关在我的船舱里。”普莱斯突然说道,皱着眉头,脸上堆起愤懑的表情。

  “你说的鬼把戏是什么?”

  他严厉地盯着哈姆林夫人看了一会儿,就好像对船长的怒火这时移到了她的头上。

  “医生知道的法子他全他妈试过了,而且还满世界发了电报,有用吗?你告诉我那都有用吗?他没看到吗,床上那人就要死了?现在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意思?”

  “正要杀死他的是法术,当然只能靠法术救他。啊,你不用跟我说不可能,我自己亲眼见过,”他越说越大声,带着怒气,嗓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当时他们就是找了一个‘帕万’,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巫师,他做了点什么小法术,我就看一个人从所谓的鬼门关给拖了回来,亲眼见的,绝对不骗你。”

  哈姆林夫人没有说话,普莱斯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船上的东印度水手里面有个巫师,就跟我们在马来联邦里那种‘帕万’一样。他说他愿意救人。就是还得找一个活的动物,比如公鸡就行。”

  “你们要活的动物干吗?”哈姆林夫人微微皱眉问道。

  伦敦佬突然起了一点疑心,看着她说:

  “你要是信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但实话跟你说,为了救老板,我一定得什么都试过才行。就算船长听说了要把我关在房舱里,那就让他关好了。”

  这时候林塞尔夫人走了过来,普莱斯又做了个古典的告辞手势,走开了。林塞尔夫人为圣诞化装舞会做的衣服差不多了,想让哈姆林夫人试穿一下,走下扶梯的时候,她担心地说起加拉格尔先生可能会死在圣诞日上。要真是这样,他们肯定没法再开舞会了。她跟医生说过,要是发生这样的事,她就再也不跟医生说话了,医生信誓旦旦,说他不管怎样都要保证病人熬过圣诞。

  “这对他也好。”林塞尔夫人说。

  “对谁好?”哈姆林夫人问。

  “可怜的加拉格尔先生啊,自然没有人愿意死在圣诞日吧?”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哈姆林夫人说。

  那一晚,她睡着了一会儿,但哭着醒了过来;居然睡着了还哭让她很是懊丧,就好像肉身的脆弱降服了她,碾碎了她的意志,让她无力对抗内心里自然生出的哀伤。那场如此深重改变她生活的灾难,她在脑海中反复审视它的每一个细节,已经太多次了;她重播自己跟丈夫的对话,后悔当时要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好了,或者怪自己怎么说了另外那句。如果只能更改一件事,她全心地希望自己不知道丈夫一时的情迷,那种舒舒服服的无知挺好的。她也问自己,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对,或许收起自己的尊严,对这个讨厌的真相视而不见,是更明智的做法?她不是一个幼稚的女人,很清楚自己割舍丈夫,其实丢掉的东西远远不止他的爱;她丢了安逸的大宅子、稳定的地位、宽裕的生活,还有整个社交圈那些有头有脸的支撑。她认识很多跟丈夫分开的妻子,收入微薄,过得总有些可疑,她很明白朋友转眼间就会嫌她们麻烦了。而且她还很寂寞。她寂寞得就像这艘船,费力地在无人的海面上匆匆赶路,她寂寞得就像快要死在船上医护室里的那个没有朋友的男人。哈姆林夫人知道自己已经想得太多,很难再放空心思睡着了。房舱里又太热,她看了一眼时间,大概四点多,四点半不到;还有两个要死不活的小时要捱,才能天亮,才能心里稍微安稳些。

  她套上一身晨衣,走上甲板,空中虽然没有云,但看不见一颗星星,夜色一片肃穆。这艘老船在黑暗中全力前进,只觉得一路都在摇摆、喘着粗气,周围的寂静有些瘆人。整个甲板上也像被世界抛弃了,哈姆林夫人赤着脚、摸索着缓缓向前走。

  眼前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终于走到散步甲板的尽头,她靠在栏杆上。突然她吓了一跳,眼睛已经定在了下层甲板上,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晃动的光亮。她小心地探出身去,那是一小团火焰,只看得见一点光,是因为有一圈赤裸上身的男人猫着腰把它围住了。那圈人边上,似乎有个穿着睡衣的低矮结实的身形,她其实没有真的看清,大半是猜的;其余的是当地人,只有这个是欧洲人。他自然是普莱斯了,而哈姆林夫人也立刻猜出底下是一场驱魔仪式,正施展某种暗黑的法术。她竖起耳朵,但只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喃喃念着一些诡秘的文字。她的身子开始发抖。她知道这些人的注意力一定都在他们自己的事情上,不会想到旁边还有人在看,但她依旧一动也不敢动。突然黑夜的寂静就像丝帛被猛地扯破,响起一声鸡鸣。哈姆林夫人吓得几乎要尖叫。普莱斯先生为了救自己的主人和伙伴,要把这只鸡献祭给东方那些怪异的神。那个低沉的声音还在不为所动地继续着。突然在那个神秘的圈子里发生了什么,她看不到,只听见公鸡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是愤怒中带着恐惧,然后又是一声无法描述的诡异声响——那个巫师割开了公鸡的喉咙;接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他们像是还在做些什么动作,她也看不清,又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人在把火焰踩灭。那些朦朦胧胧的人形消失在暗夜中,一切又都归于沉寂。她又听见了发动机规律的搏动。

  哈姆林夫人还是站着没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惶恐,过了一会儿她才沿着甲板慢慢朝前走。她找到一张甲板椅,在上面躺下,身体依然还在颤抖。刚刚下面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猜测。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终于觉得黎明快来了。白天还没到,但已经不是夜晚。天空依然是暗的,但她已经能辨认出船边的栏杆;然后就看到有一个人朝她走来。是一个穿睡衣的男人。

  “是谁?”她紧张地喊了一声。

  “只是我,医生。”传来一个友善的声音。

  “啊!天还没亮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之前一直陪着加拉格尔,”他在哈姆林夫人旁边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我给他打了一针,剂量很大的镇静剂,现在他安静了。”

  “刚刚病情很严重吗?”

  “我还以为他又要昏迷过去了,一直在看着他,突然他腾地一惊,从床里坐起来,开始说马来语。当然了,我什么都没听懂,他就不停地重复着一个词。”

  “或许是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想从床上起来,这家伙,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力气还这么大。我的天,真是跟他扭打了好一阵。我是怕他想要跳海。他好像觉得有谁在喊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哈姆林太太一字一顿地问道。

  “四点到四点半之间。怎么了?”

  “没什么。”

  她一阵颤栗。

  稍微晚些时候,船上的早晨还是照往日的惯例,慢慢有了生气。哈姆林夫人在甲板上遇到了普莱斯,他匆匆问了一声好,就往前走去,还敏锐地躲避了哈姆林夫人的视线。他看上去又疲惫又焦躁。哈姆林夫人又想到了那个胖女人,背后是撤空的木屋,她还是坐在台阶上,浓密的黑头发里别着金色的饰物,看着门前那条路,穿过排列整齐的一排排橡胶树。

  天气热得可怕。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夜里会这么黑了。此刻的天也已经不再是蓝天,而是一种呆滞的、均匀的白;天空平整得甚至显不出云的形状来;就好像热量已经凝成一个盖子,高高地罩了下来。一点风也没有,海面和天空一样褪掉了所有颜色,光滑、闪耀得好比染匠罐子里的颜料。乘客都无精打采的,在甲板上随便一走就气喘吁吁,额头上不住地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们说话都很小声。有一种诡秘和不安弥漫在船上,现在所有人连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了,他们心里渐渐升起一股憎恶: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但身边居然有人要死了,而且他的命不久矣(说到底关他们什么事呢?)居然能如此神秘地影响他们,这不能不让人气愤。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念头,但没人敢说;吸烟室里一个种植园主喝着金司令,终于恶狠狠地把它说了出来:

  “要是他迟早要断气,那就抓紧把这事儿了结了。我想到就心里发毛。”

  那一天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哈姆林夫人满心的感激。不管怎样,总算熬过了这么多个钟点。她跟医生同桌。

  “我们什么时候到亚丁?”她问。

  “明天肯定到了,船长说早上五六点钟能见到陆地。”

  她瞪了医生一眼,医生也跟她对视了片刻,然后垂下目光,脸红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坐在木屋台阶上的胖女人,她说过加拉格尔先生再也见不到陆地了。哈姆林夫人心想,这个最讲事实、不信歪理邪说的医生,是不是也终于动摇了。他皱了皱眉,然后又抬眼看着哈姆林夫人,就好像在有意让自己别胡思乱想,说道:

  “把这个病人交给亚丁的医院,至少可以这样说,我是没什么遗憾的。”

  第二天是平安夜。哈姆林夫人又睡得不是很安稳,但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来了。从舷窗看出去,天空一片清澈的银光,那团雾蒙蒙的热气夜里都化开了,这个早晨分外明亮。她心情轻快了一些,走上甲板,一直走到船尾。最后一颗流连的星辰还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淡淡地闪动,海面上也颤着微光,像是微风无心地伸出手指在拨弄它。阳光柔和得如梦似幻,纤弱得好像早春发芽的枝条,又晶莹剔透得让人想到山间潺潺的溪流。她望向东方玫瑰色的日出,看到医生朝她走来。他穿着制服,一定是整宿没睡,整个人都很邋遢,走路时塌着肩膀,好像累得要瘫倒。她立刻知道加拉格尔已经死了。医生走近时,哈姆林夫人看到他在哭。他看上去还那么年轻,让哈姆林夫人一时间对他满是关切。她握着医生的手,说道:

  “你这可怜的家伙,一定累坏了吧。”

  “我尽力了,”他说,“我是那么想救他。”

  他的声音在发抖,哈姆林夫人发现他都要发狂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医生闭起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可嘴唇还在颤抖。

  “几分钟之前。”

  哈姆林夫人叹了口气,想不到能说什么。她的目光游弋在平静的海面上,海水没有时间和感情,在船的周围无限延伸,就像人类的哀愁。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因为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像是耸立着的厚重的云朵,可它的轮廓又太清晰了,不可能是云。她拍了拍医生的手臂。

  “那是什么?”

  医生望了一眼,她看到医生晒黑的皮肤之下脸色变得苍白。

  “陆地。”

  哈姆林夫人又想起了那个马来胖女人,沉默地坐在加拉格尔木屋的台阶上。船上的事她都知道吗?

  日头高高挂在天顶,加拉格尔下葬了。头等舱、二等舱的乘客,白人乘务员、欧洲官员,大家都到了,有的站在下层甲板,有的就站在舱口盖上。传教士主持了葬礼:

  “人皆由母亲所生,匆匆一世,满是困苦。如花开半日,如暗影疾遁,从不作停留。”[7]

  普莱斯低头看着甲板,眉头紧锁,咬紧牙关,他并不在哀悼,因为心里燃烧着愤怒。医生和领事并肩站着,领事的脸上是官员的痛心,拿捏得恰到好处,而医生已经刮干净了胡须,挺括的制服也是新洗好的,镶缀着金色的穗带,但依然脸色苍白、满面烦扰。哈姆林夫人的目光又从医生移到了林塞尔夫人身上,她正紧紧靠着丈夫哭泣,而林塞尔先生也体贴地握着妻子的手。在哀悼之中这个女子太过心慌意乱,只依着直觉寻到了丈夫的支持和保护。接下来,哈姆林夫人一阵战栗,低头盯着甲板的接缝处,因为她不想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悼词中断了,有人忙乱了一会儿。一个官员下了一声命令。传教士的祷文又响起:

  “上天眷顾,收去亲爱弟兄离身之魂魄,亦顺天意,送其躯壳入海深处,任其腐朽,待波涛间交出逝者,即得重生。”[8]

  哈姆林夫人感到脸颊上淌过滚烫的泪水。然后是沉闷的落水声。传教士的声音还在继续。

  葬礼结束,乘客散了;二等舱的客人回去了自己的地方,接着有铃声召唤他们用午餐。头等舱的客人还在散步甲板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男人多数去了吸烟室,想靠威士忌苏打和金司令让自己振奋些。而领事在餐厅的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召集大家开会。大部分人都约略想到了议题是什么,在指定的时间纷纷到场。他们比过去一周的任何时候都高兴一些,若不是规矩和场合让他们必须有些收敛,聊天时应该还会比现在开心不少。领事戴着单片眼镜,宣布他召集大家来是为了讨论第二天的化装舞会。他很明白大家对加拉格尔先生都寄托了最深切的哀思,而且他本来也是想提议,大家共同给逝者的亲属写一封唁函,但船上的事务长检查过了加拉格尔先生的文书,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联系的亲戚、朋友。加拉格尔先生生前似乎活得挺孤单的。同时领事也冒昧地向医生致以最真挚的同情,他很确信医生已经在有限的条件下拼尽全力了。

  “同意!同意!”乘客们赞同道。

  这段时间对大家来说都非常艰难,领事继续说道,某些人可能会觉得为了尊重逝者,应该把化装舞会推到除夕夜。但是,他开诚布公地告诉大家,这不是他的观点,而且他完全相信,加拉格尔先生本人也不希望为了他这样。当然,还是要尊重多数人的意愿。医生站了起来,感谢了领事,也感谢了最近大家那些温暖的话,最近一段时间对他当然也很艰难,但船长托他明确向大家转达,大家应该忘掉其他事情,圣诞日的庆祝活动应该正常进行。医生还向与会者透露,船长觉得最近大家都陷到了一种阴郁的气氛中,好好开心一下对所有人都有益无害。传教士的妻子站起来发言,提醒大家不能只想着自己;“庆祝委员会”已经安排了给孩子们的圣诞树,头等舱的晚宴结束之后,他们期待着所有人都会装扮起来,否则孩子们会非常失望的;她说没有人比她对逝者更加尊重,她也很能理解很多人在这样哀伤的事件之后没有心情跳舞,她自己的心情也非常沉重,但只觉得陷在这样的感受里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只是自私而已。她希望这些人能多为孩子们着想。这些话打动了其他乘客。这么多天以来,整艘船都被森森然的恐怖所笼罩着,他们想走出来,他们还活着,想活得开心一些;但不表现出足够的哀悼,他们又隐隐觉得于德行有亏。可如果能顺了心意又造福他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领事宣布举手投票时,除了哈姆林夫人和一位患了风湿的老太太,所有人都急切地举起了手。

  “赞成票赢了,”领事说,“我也冒昧地恭喜大家,通过这次讨论达成了一个明智的决议。”

  正要散会的时候,有一个种植园主站了起来,说想提个建议。他问大家有没有想过,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妨请二等舱的乘客也一起加入?毕竟他们也都参加了葬礼。传教士噌地站起来支持这个提议。过去几天发生的变故团结了所有人,他说,面对死亡,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领事自然也回应了新的呼声。他说这个问题之前一次会议已经讨论过了,大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二等舱乘客开自己的派对会更开心,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目前明确感觉到他们应该反转之前的决定。

  “说得好,说得好。”乘客们赞成道。

  民主情绪在会场内激荡,大家用欢呼声通过新的决议。散场的时候,所有人都轻松了,心头全是喷薄而出的慷慨和友善。吸烟室里每个人都在请别人喝酒。

  就这样,第二天傍晚哈姆林夫人穿上了她的舞会服装。对于即将到来的喜庆场面,她一点心情也没有,有一时半刻也想过装病,但她知道没有人会信的,也怕大家觉得她太做作。她今天要扮成卡门,还是抵不住那份虚荣,把自己尽量弄得好看了一些;她描了睫毛,抹了腮红。这身装扮也很配她,宴会的号声一响,哈姆林夫人走进交谊厅,周围的惊呼声是对她的恭维。领事(永远都是个幽默家)穿成了一个芭蕾舞女,引得众人开心地大喊大叫。传教士和他的妻子还是有些局促,但对自己满族人的打扮很满意,也很有气派地走来走去。林塞尔夫人是一个科伦芭茵[9],尽力展现了自己好看的双腿。她丈夫是个阿拉伯酋长,医生是个马来苏丹。

  之前他们还募集了一些钱,给晚宴备了不少香槟,那顿饭吃得欢天喜地。船运公司提供了拉响之后有礼包的小爆竹,里面掉出很多形状各异的纸帽子,大家纷纷戴上,那种可以拉开、挂起的饰带都被他们朝朋友扔来扔去,小气球也被他们从房间一头拍到另一头。宾客们大笑、大叫,非常开心,谁都看得出来派对大获成功。晚餐一结束,大家立马去了交谊厅,蜡烛都点起来了,圣诞树就立在那里,孩子被领进来的时候开心地尖叫,还收了礼物。接着舞会开始了。甲板上一块区域辟作舞池,二等舱的客人都很害羞,站在舞池外围,偶尔也会跟自己人跳几下。

  “我很高兴请了他们,”领事跟哈姆林夫人跳舞的时候说道,“民主我是非常支持的,而且他们也很理智,都只跟自己人交流。”

  但哈姆林夫人注意到普莱斯没有来,过了一会儿正好有个机会,她就问一个二等舱的客人普莱斯在哪里。

  “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对方答道,“下午把他放到床上,后来被我们锁在舱房里。”

  领事非说下一支舞哈姆林夫人也得跟他跳;今晚他比平日里更自以为风趣幽默。哈姆林夫人听着这支业余乐队、领事的笑话,眼前是舞池里的喜悦,她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艘船载着欢乐穿过黑夜,穿过寂寥的海面,让她心里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惧。领事松开手之后,她就悄悄退开,趁没有人注意,从扶梯上了放救生艇的上层甲板。这里一切都在黑暗中。她知道有个角落没有人会经过,轻轻地走了过去。这时她隐约听到一些笑声,正巧瞥见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是科伦芭茵和马来苏丹。林塞尔夫人又重拾起了被死亡打断的暧昧。

  一个寂寞的可怜人本来是他们之一,如此怪异地死了,但大家忘却他的速度却只能形容为“狠狠抛在脑后”。对加拉格尔他们没有什么同情,可能只有些憎恶,先前就是他让客人们如此心神不宁。他们如饥似渴地扑向生活。他们讲笑话,他们调情,他们传递着八卦。哈姆林夫人想起领事之前提到过,加拉格尔的文书中一封信都没有,找不出一个可以通知死讯的朋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点似乎悲情得让她难以承受。一个人竟可以这样孤寂地从这世上经过,简直有些神秘。她想起加拉格尔在新加坡上船时的样子,那么健壮、那么有活力,也只不过是几天之前,而她还听过他那么自以为是的计划,更让哈姆林夫人怅惋到难以纾解。葬礼上的祷词让她心里全是敬畏:“人皆由母亲所生,匆匆一世,满是困苦。如花开半日,……”加拉格尔年复一年地计划着未来,他是那么想要好好生活,未来的生活也有那么多值得他期待的东西,正当他伸出手去——啊,真是太可怜了,让世上其他一切困苦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无法忽略的只有死亡和死亡的种种不可知。哈姆林夫人倚着栏杆,望向星空。为什么大家要让自己不快乐呢?心爱的人死了,确实可以为之一哭,死亡永远都是可怕的,但其余的呢?那么痛苦、那么怨恨、那么虚荣和苛责,都值得吗?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丈夫那么奇怪就爱上了的女人。他也说过我们活着快乐的时光太短暂,归于死寂的时间太长。她认真想了好久,突然,就像雷电劈开夏夜的黑暗一般,她发现了一件事,让她讶异得发抖:她发现自己心里已经没了对丈夫的怒气和对情敌的妒忌。一个念头在她意识的边缘远远升起,就像清晨的阳光在她灵魂中填满了温柔和明亮的欢喜。那个陌生的爱尔兰人的死是场悲剧,但从这场悲剧中她欣喜若狂地汲取了勇气,要毫无保留地做个了结。她心跳加速,等不及地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她被一种自我牺牲的激情所支配。

  音乐停了,舞会已经结束,大多数客人应该回房休息了,剩下的几个去了吸烟室。她下到自己的舱房,一路上谁也没有碰到。她拿出自己的便笺本,给丈夫写信:

  亲爱的:

  今天是圣诞节,我想告诉你我心里全是对你们两人的善意。之前我太傻了,很不讲道理。我想如果我们在乎一个人,就应该允许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幸福,而正因为我们在乎着另一个人,所以也不能因此剥夺自己的幸福。我想让你知道,如此出乎意料进入你生命的这些喜悦,我完全不再恨它们了。我也不再忌妒,不再心痛,不再想要惩罚谁了。不要觉得我会难受或孤单。如果你觉得需要我,就来找我,我会高高兴兴地欢迎你,不带责备和怨心。这么多年来你给我的幸福和温馨,我满怀感激,作为回报,我想要表达自己的爱意,但绝不因此强求什么,我也希望这种爱完全是无私的。想起我时,不要怪我,请幸福,幸福,幸福。

  她署了名之后用信封封好,虽然要到塞得港[10]信才会被收去,她还是想现在就把它塞进邮箱。寄出之后,她换下了舞会的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双眼在发光,腮红之下面色也那么有光泽。未来不再悲怆了,而是被一种平和的希望照亮。她钻进被窝,立刻就开始了一场无梦的酣眠。

  注释

  [1] 首次出版于1923年,收录于192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木麻黄树》(The Casuarina Tree)。

  [2] Galway,爱尔兰共西部的一个郡,西临大西洋。

  [3] 原文tinker’s curse,英文俚语,指不断要接触滚烫金属的工匠,骂人不足为奇。

  [4] Erin,带古意或诗意的爱尔兰别称。

  [5] 英文俗语,指七周,泛指很长时间。

  [6] 也门港市,在阿拉伯半岛南端,临亚丁湾。

  [7] 出自《公祷书》(Book of Common Prayer),或译作《普通祷文书》。

  [8] 出自《公祷书》。

  [9] Columbine,意大利传统喜剧和哑剧中丑角的情人。

  [10] Port Said,埃及北部港市。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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