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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Back of Beyond[1]

  乔治·穆恩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上该办的事都办了,还留在这里是因为他还没有去俱乐部的心力。马上就要到午餐的时间了,酒吧里会有不少人。其中有几个会请他喝酒。他无法面对这种热情。其中一些人他已经认识三十年了,向来觉得他们很无趣,大体上甚至可以说厌烦,但今天见他们是最后一面,确实心里有些刺痛。今晚他们会为他办一个告别宴,所有人都会来,他们还要送他一套银制的茶具,他根本就不想要。有些人还会发言,歌颂他在殖民地的贡献,表达对他离去的遗憾,祝愿他健康,可以好好享受这份应得的清闲。他也会说些得体的话应答。发言他也准备了一份,准备回顾一下马来联邦这么多年来的变化,最早他是一个青涩的年轻官员,刚到新加坡,转眼就到了今天。他会说在廷邦碑拉[2]当驻扎官是他的荣幸,任期之内,感谢大家的信任与配合,然后为这个国家勾勒一幅美好的蓝图,而廷邦碑拉会尤其美好。他会提醒到场的人,当年他见过那个穷苦不堪的小村子,只有几家中国人的店铺,现在他留下的是一个兴旺的城镇,有跑着电车的石板路、砖石建筑、富庶的中国人聚居区,还有一个豪华程度仅次于新加坡的俱乐部。他们会唱起《他是个好小伙》[3]和《友谊地久天长》,会跳舞,会有不少年轻人喝醉。马来人已经给他开过欢送会了,中国人也给他办了一个总也吃不完的酒席。明天在车站会有一大群人来送行,然后这一切就结束了。他在想,这些人往后会如何谈起他。马来人和中国人会说他太严厉,但又承认他很公正。种植园园主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他们总说驻扎官不讲道理,因为不允许他们对自己的劳工动用强硬的手段。他手下的人则害怕他,因为他要求太高,对懒惰和无能容忍度很低。他对自己就很严苛,觉得没有道理纵容别人。他们觉得他不近人情。确实,他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可亲可近之感。即使到了俱乐部,他还是丢不开自己的官方身份,下流的段子他不会笑,既不嘲弄别人,也不会被嘲弄。每次他一进去,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有一片阴云盖过来,而跟他打桥牌(他一般每天从六点打到八点)对大家来说也只为了面子,不是为了高兴。有别的桌可能都是年轻人,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越来越欢闹,他就注意到不少人会往他这里瞟,有时候年长一些的会员甚至会去低声让那些人不要那么喧嚷。乔治·穆恩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官方角度看,他的政治生涯自然是成功的,曾是马来联邦历史上最年轻的驻扎官,因为成绩卓著,还被授予了一枚圣米迦勒及圣乔治勋章;但从人情的角度,或许就很难说成功了。他赢得了尊敬,大家佩服他的能力、勤勉和可靠,但他不糊涂,很明白自己不讨人喜欢。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而伤怀。几个月之后大家就会忘了他。

  他笑了笑,但没有多少笑意。他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享受过自己的权威,想到在他治下没有人敢松懈、马虎,给他一种朴质的满足。想到大家不爱他但怕他,也不能说全然就是件让他懊丧的事。他把自己的人生看作是高等数学里的一道题目,解题必须尽心竭力,但算出来什么结果是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那个答案的好处只在它的精妙和美感中。但就跟所有纯粹的美一样,它不引导你去任何地方。他的未来是空白。今年他五十五岁,精力充沛,自己觉得头脑的敏捷一点也没衰颓,而且见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都那么丰富,往后却只能在英国的某个乡镇或者里维埃拉比较便宜的区域住下来,跟老太太打桥牌,跟退休的上校打高尔夫。放假的时候他见过一些旧上级,注意到处境的变化让他们多么难以适应。退休前他们期待自由,想象清闲的各种妙用——都不过是海市蜃楼。从驻扎官的高堂广厦到泯然众人是不愉快的;习惯了五六个中国仆人换成只有两个女仆是不方便的;最关键是之前你总被微妙地恭维着,一句褒奖能让人开心,一个皱眉能让各式各样的人无地自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文不值,总归有些难受。

  乔治·穆恩前方桌子上有一个烟盒,他伸长了手去取烟,注意到手背上全是小小的皱纹,干瘪的手指太瘦了。这是一只老人的手,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办公室里有一面中国镜子,很久之前买的,不准备带走了。他站起来去照镜子,里面映出一张消瘦的黄脸,都是皱纹,抿紧的嘴唇,稀疏的白发,灰色的疲惫的眼睛。穆恩身材算是高的,很瘦,肩膀也窄,但他站姿非常挺拔。他保持了打马球的习惯,而且网球水准现在依然高过大多数年轻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定在你脸上,听得很仔细,只是他的表情从来不变,你完全猜不出他听了你的话是什么感觉,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多么叫人心慌。他也很少露出笑容。

  一个勤杂工送进来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乔治·穆恩看了一眼,让递条子的人带访客进来。他又坐回自己的位置,冷眼看着房门,等着汤姆·萨福睿,但穆恩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大概是晚上践行的事情。汤姆·萨福睿是筹备委员会的负责人,听说的时候穆恩还觉得挺有趣,因为过去一年他跟萨福睿之间的交涉远远称不上融洽。萨福睿是个庄园主,手下的一个泰米尔工头投诉他人身伤害。那个泰米尔人确实大大地冒犯了萨福睿,就被狠狠地抽打了一顿。乔治·穆恩明白事出有因,那个工头的确太放肆,但对于庄园主擅代律法、动用私刑,他一向是板起脸来反对的,庭审之后,他判决萨福睿必须交一笔罚款。法庭起立散场,为了体现这件事已经过去,他邀请萨福睿一起用午餐;但萨福睿觉得自己没来由地遭到了羞辱,唐突地拒绝了,之后也不愿在社交场合跟驻扎官有任何往来。乔治·穆恩也不是好敷衍的人,有时会随意地跟萨福睿说几句话,萨福睿还是会应答,但他坚决不跟驻扎官打桥牌或者网球。萨福睿的橡胶园是当地最大的一个,乔治·穆恩带着讥嘲问自己,萨福睿安排了晚宴,还为了布置会场筹款,忙碌中他究竟觉得这是驻扎官应得的体面,还是因为驻扎官要走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庄园主觉得要摆出大度的样子来。乔治·穆恩的幽默感是很古板的,但想到汤姆·萨福睿也是晚上重要的发言者,就觉得好玩,因为发言的人肯定要展开说一说这位驻扎官可钦可佩在哪里,然后对这一无可弥补的损失代表社群表达遗憾。

  汤姆·萨福睿被领了进来。驻扎官站起跟来客握手,微微一笑。

  “你好,请坐,要不要抽支烟?”

  “你好。”

  萨福睿坐到驻扎官示意的那张椅子里,而穆恩则等着对方表明来意。他感觉到对方有局促。萨福睿人长得高大结实,还有些胖,红脸蛋加双下巴,黑色鬈发,蓝眼珠。本该是个很英武的形象,壮如牛马,只是明显他对自己太好了,酒喝得多,吃得也太贪心。不过他做生意是好手,干活刻苦,把自己的庄园经营得井井有条。在社群中他也很受欢迎,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人。他对钱很看得开,谁有麻烦了总愿意出手相助。驻扎官突然想到,萨福睿来是想在晚宴之前消除两人间的分歧。穆恩揣测一个人会因为怎样的情绪而想到要做这样一件事,照这位驻扎官的性子,却感到了一点点鄙夷,虽然这种鄙夷很微弱也很和善。他是没有敌人的,因为任何单个的人对他来说都太无关紧要了,恨也恨不起来,但他觉得假如自己认准了敌人,肯定会憎恶到最后。

  “恐怕你今天早上看到我会有些意外,最后一天嘛,我也知道你大概很忙的。”

  穆恩没有接话,对方又继续说道:

  “我来是因为有件尴尬的事情。就是我和我太太今天晚上没法来参加宴会了,我们去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所以我想我应该来告诉你,这跟那件事完全没有关系。我还是觉得你对我不太公平,倒不是介意那笔钱,就是觉得受到了羞辱,但过去的都过去了。你马上就走了,我不想你觉得我还记恨着你。”

  “这我早就知道了,给我准备的这些践行活动,听说主要就是你在组织,”驻扎官礼貌地回道,“很遗憾你今晚来不了。”

  “我也很遗憾,是因为诺比·克拉克的死,”萨福睿迟疑了一下,“我和我的太太都非常难过。”

  “的确是件伤心事,他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

  “他是我在殖民地最好的朋友。”

  汤姆·萨福睿的眼睛里有泪光。胖子都好容易动感情,乔治·穆恩想道。

  “这样的话,你自然是没有心思参加晚上的活动了,我听起来像是会非常闹腾的,”他温厚地说道,“他去世时的情况你了解到了吗?”

  “只有报纸上说的那些。”

  “他离开这儿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据我所知,他这辈子从来就没有病过。”

  “可能是心脏吧。他多大岁数?”

  “跟我一样,三十八。”

  “这可太年轻了。”

  诺比·克拉克也是个庄园主,他的庄园就在萨福睿的隔壁。乔治·穆恩喜欢这个人。克拉克的长相只能算是丑陋的,浅棕色的头发,高高的颧骨,太阳穴的地方陷了下去,深深的眼窝里是一双浅色的大眼睛,再加一张大嘴。但他笑起来很有魅力,举止中透露出一种自在;他讲话好玩,很会讲故事。他性情马虎,不计小节,大家都觉得很好亲近。他玩各种游戏也是好手,脑子很聪明。乔治·穆恩工作之后见过不少这样的人,都没有什么个性,只是眼前的过客而已。两周之前,他放假回英国,驻扎官知道临行前最后一晚,萨福睿家还给他办了场盛大的宴会派对。克拉克结婚了,他太太自然同行。

  “我很同情那位妻子,”乔治·穆恩说,“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他是海葬的是吗?”

  “是的,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消息是前一天晚上传到廷邦碑拉的,新加坡的报纸一般是六点钟到,也是大家去俱乐部的时间,很多人会先等着看两眼报纸,再开始打桥牌和桌球。突然一个人喊起来:

  “不会吧,你们看到了吗?诺比死了。”

  “哪个诺比?不可能是诺比·克拉克吧?”

  报纸有一栏是发布民间消息的,有一个段落只有三行:

  史达、莫斯利先生公司收到电报,告知他们廷邦巴图的哈罗德·克拉克先生在回国的路途上突然去世,并葬入海中。

  有人走过来从说话者手里夺过报纸,难以置信地自己读那则消息,另一个人在他肩头看。正好也在看报纸的人也翻到那一页,读这不寻常的三行字。

  “我的天啊。”一个人喊道。

  “怎么会的,运气太差了。”另一个人说。

  “他走的时候身子比谁都棒啊。”

  惊愕带着寒意在这些热闹、快活、随性的男人间穿过,每个人都在片刻间意识到自己也终有一死。后来进俱乐部的人本来着急想见自己的朋友,而且兴致高昂地期待着六点钟的那杯酒,但撞上的是如此悲哀的消息。

  “天呐,听说了吗?可怜的诺比·克拉克死了。”

  “不会吧,这也太可怕了!”

  “太倒霉了吧!”

  “太倒霉了。”

  “多好一个人。”

  “没有比他好的了。”

  “正巧在报纸里读到,我真是吓了一大跳。”

  “肯定会被吓到啊。”

  有人拿了报纸去台球室传消息。当时他们正在打让球赛,争夺“威尔士亲王杯”——那位尊贵的人物来过廷邦碑拉,当时把这个奖杯赠予了这家俱乐部。汤姆·萨福睿正在和一个叫道格拉斯的人较量,而驻扎官上一轮刚被淘汰,和其他十几个人坐在旁边看比赛。只听见记分员单调的报分。进来的人等着萨福睿脱杆了才喊他。

  “汤姆,我说,诺比死了。”

  “诺比?不可能。”

  那个人把报纸递给了他,三四个人围过来一起看。

  “我的天!”

  一时间众人都惊得沉默了,只有报纸在传递。亲眼见到白纸黑字之前,似乎谁也不肯相信这件事。

  “啊,真替你难受。”

  “这对他妻子来说真是太糟了,”汤姆·萨福睿说,“她马上要生孩子,我那个可怜的太太要担心的。”

  “怎么会的,他才走了半个月啊。”

  “他那时候好好的。”

  “生龙活虎的。”

  萨福睿胖胖的红脸塌了下来,他走到一张桌边,抓起自己的酒杯,灌了一大口。

  “我说,汤姆,”他的对手说道,“要不要今天就算了?”

  “那可不行,”萨福睿的目光找到了记分牌,看到自己领先着,“不行,球还是得打完。然后我就回家告诉维奥丽特。”

  道格拉斯举杆得了十四分。汤姆·萨福睿有一杆简单的“自落”球可打[4],没有成功,但也没有给道格拉斯留下机会。道格拉斯没有得分,萨福睿上台,一杆平日十拿九稳的球也失误了。他皱了皱眉,知道好几位朋友在他身上下了重注,不想辜负他们。道格拉斯拿了二十二分。萨福睿干掉了杯中酒,他强行想要让自己集中注意力,用的那股劲头周围同情的观众都看在眼里。他一杆打了十八分,然后尝试了一个“长詹妮”只偏了一点点,台下的人一起给他鼓掌。他信心起来了,上分很快;道格拉斯也状态不错,比赛竟越打越扣人心弦。刚刚萨福睿分神的几分钟里,对手把分数赶了上来,现在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红点[5],两百三十五,”那个马来人用他短促的英文发音报着分,听上去怪里怪气的,“白球,两百二十八。点色击球。”

  道格拉斯拿了八分,萨福睿是“白球”,打到了二百四十,而且留下的台面是两颗目标球分别在球台两头,道格拉斯一个球都没打到,所以又给萨福睿加了一分。

  “红点,两百三十五分,”记分员念道,“白球,两百四十一。白球击球。”

  萨福睿接连三杆借到了红球,都很精妙,结束了比赛。

  “赢得漂亮。”旁观的人喊起来。

  “恭喜了,老兄。”道格拉斯说。

  “服务生,”萨福睿喊道,“问一下这几位先生想喝点什么。啊,可怜的老诺比。”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酒端上来之后,萨福睿签了单子,然后就说他该走了。而球桌上已经有另外两个人在打。

  萨福睿出去之后,门一关上,就有人说:“刚刚他打成那样可真是有运动精神。”

  “是,多坚强。”

  “有一会儿我还以为他动作都变形了。”

  “后来振作起来了,打得真让人叫好。他知道有很多人赌他赢,不想让支持他的人失望。”

  “出了那样的事,心理冲击肯定很大。”

  “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死的。”

  “好球,先生。”

  乔治·穆恩想起那一晚,觉得有些奇怪。汤姆·萨福睿听到朋友死讯的时候,心志那么强悍,现在却似乎承受不住了。或许就像打仗的时候,被击中的士兵往往要隔一段时间才会意识到,萨福睿是有时间细想之后,才感受到哈罗德·克拉克的死对他打击多大。但驻扎官心里却有另一种揣测,若是由着萨福睿的性子,他大概还是会和往日里一样,跟朋友混在一起,赢取同情,但他的太太观念更传统,觉得他们在悲痛之中,应该避开喜庆的场合,否则很不合规矩、礼仪。维奥丽特·萨福睿比丈夫小三四岁,是个体面的小妇人,长得不算漂亮,但衣着大方,看在眼里让人觉得舒服。她既有淑女的举止,但又没有架子,很好相处。和萨福睿还没闹翻的时候,驻扎官偶尔会去他们家吃饭,跟女主人只聊过一些很寻常的事,觉得她只让人觉得惬意,但并不有趣。最近就很少见到她了。难得碰到,她总是友善地朝穆恩笑笑,偶尔穆恩也会回一两句客套话。在社群中,他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五六个这样的女士,每次总要花些力气回想,才确认这是萨福睿家的夫人。

  萨福睿要说的事情照理也说完了,驻扎官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起身告辞,反而古怪地瘫坐在椅子中,就好像他的骨骼不愿再继续支撑他,而他这一身分量不小的皮肉似乎马上就要把他压垮了。他只呆愣愣看着和驻扎官中间隔着的这张桌子,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种事你一定不能太往心里去了,萨福睿,”乔治·穆恩说,“你知道在东方生活有种种不测,失去自己喜欢的人是我们都必须接受的事情。”

  萨福睿的目光缓缓从桌面移上来,跟乔治·穆恩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眨眼。乔治·穆恩喜欢和人对视,或许是因为他感觉只要能这样控制住别人的目光,就能控制住那双眼睛的主人。没过一会儿,萨福睿的蓝色眼睛里涌上来两颗泪珠,又缓缓地从他脸颊上滚落。他的神色中有一种诡异的困惑,像是被什么吓着了。是死亡吗?不是,是在他心里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他像是连抗争都不敢了,那种畏缩的样子让人想到一条莫名被打的小狗。

  “不是那个原因,”他支支吾吾地说,“那件事我能承受。”

  乔治·穆恩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平视着面前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等待着。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一丝情感的投入,竟有些享受这种冷漠。萨福睿烦躁地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

  “恐怕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不会,我现在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萨福睿看向窗外,肩膀微微有些发颤。他好像还在犹豫。

  “不知道能不能让你给些建议。”他终于说道。

  “当然了,”驻扎官说,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给建议本来就是我的职责之一。”

  “这纯粹是我私人的事情。”

  “你可以放心,你向我吐露的任何秘密绝不会流传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自然是不会的,只是我自己难以启齿罢了,而且之后再见到你也会很尴尬。不过你明天就走了,让我好开口一些,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很明白。”

  萨福睿开始谈了,低沉的声音带着愠怒,仿佛觉得羞耻,而且组织词句也很局促,显然是一个平日里不讲究语言的人。他有时会倒回去重新讲一遍已经说过的话,有时会自相矛盾,有时一个句子拉得太长、太复杂了,他就突然抛弃了它,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乔治·穆恩静静地听着,抽着烟,表情凝固得像面具,只有伸手去烟盒拿烟的时候,他的目光才离开萨福睿的脸,然后用之前抽剩的烟点着新的一根。穆恩耳朵在听,眼前上演着种植园主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就像是背景一样。就像一段精心设计的突兀旋律,它是要加一些轻柔的弦乐伴奏,才显得那么出乎意料。

  因为橡胶价格太低,只能尽力缩减开支,汤姆·萨福睿的庄园纵然占地辽阔,景气时候可以雇人干的活,现在都要亲自完成了。天没亮他就起来,去橡胶林苦力们集合的地方。刚刚有点光亮看得清字,他就开始点名,听应答在名字边打钩,给不同的小组派不同的活:有的采橡胶,有的除草,有的清理沟渠。萨福睿则回去吃一顿夯实的早餐,点着烟斗,再出发去检视苦力的住宿区。有玩耍的小孩,有爬来爬去的婴孩。泰米尔妇人在路边煮饭,她们深色的皮肤因为抹了植物油而发亮。这些女子一般都随便披着红色的棉布衣服,戴着金色的头饰。其中也有几个好看的姑娘,身姿挺拔,五官清秀,长着一双精巧的小手;但萨福睿看她们只觉得厌恶。之后他就要开始例行巡视了。他的庄园打理得好,一排排整齐的树,像是到了德国童话的森林中,有让人迷醉的肃穆感。地上是厚厚的落叶。巡视基本上都有一个泰米尔工头跟着,这样的人一般头发盘成发髻,赤脚,穿莎笼和巴汝[6],戴一枚显富的戒指。萨福睿走路也不惜力,碰到沟渠就一跃而过,很快就汗如雨下了。他检查树上的收胶装置,如果正好碰到苦力在干活,就查验他们割胶切开的树皮,如果太厚就破口大骂,扣半天的工钱。一棵树如果不能继续采胶,他会让工头把采集的杯子以及固定杯子的铁丝收走。那些除草的苦力都是分小组干活的。

  中午的时候,萨福睿会回到木屋,喝一口温啤酒,因为家里没有冰块。他会脱下巡视时穿的法兰绒衬衣、厚重的靴子和袜子,刮胡子、洗澡,然后换上莎笼和巴汝吃午饭。午睡半个小时起来,他就去自己的办公室工作到五点,用过下午茶之后去俱乐部。俱乐部待到八点,他会起身回木屋,吃晚饭,饭后半小时就睡觉了。

  昨晚一打完比赛他就回家了。以前克拉克夫妇还在的时候,萨福睿和妻子每天下午都会在俱乐部碰头,但诺比他们回国之后,维奥丽特就来得少了,所以那天也没在他身边。维奥丽特说俱乐部的人都不是很有意思,说的话她全都听得要耳朵起茧。她又不打桥牌,只坐在旁边等萨福睿打也很无聊。她跟汤姆说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不要紧的,本来就有很多事情可做。

  那天维奥丽特一看丈夫回来得那么早,马上猜到他是回来通报赢了桌球比赛。他每次获得这样小小的胜利都跟孩子一般得意。妻子最了解丈夫是怎样一个善良、单纯的人,知道他赢球开心不只为自己,也因为他觉得妻子也会为之高兴。这么急急忙忙回家,是为了第一时间跟妻子汇报,实在是很可爱的。

  “比赛打得如何呀?”丈夫踩着笨重的步子走进客厅时,她问道。

  “我赢了。”

  “轻取对手?”

  “也不算,本该更轻松些的,我之前有些领先优势,突然状态没了,怎么打都没有。道格拉斯打球什么样你也知道,没有花哨的技术,但很稳定,然后他就追上来了。这时我跟自己说,要是我不振作一点就要被修理了。之后我有两个球运气还可以,总之吧,最后赢了七分。”

  “那不是太棒了?这样的话你肯定能夺得那个奖杯了,是不是?”

  “还有三场球要打呢,要是能进半决赛的话,我确实是有机会的。”

  维奥丽特微笑着,她很急切地要表现出她对这个桌球赛非常在意,就像丈夫期待的那样。

  “你今天状态全无那一段有什么原因吗?”

  萨福睿的脸塌了下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打完就回来了,我本来应该弃赛的,只是对那些支持我的人太不公平了。维奥丽特,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她困惑地审视了丈夫一眼。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有坏消息吗?”

  “烂消息。诺比死了。”

  她瞪了丈夫足足有一分钟,而那张精致的友善的脸,因为惊恐突然苍老了很多。一开始她似乎听不懂丈夫的话。

  “你刚刚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报纸上已经报道了,他死在船上,然后被葬在海里。”

  突然维奥丽特发出尖利的一声惊呼,栽倒在地板上。她就这样昏迷了过去。

  “维奥丽特!”萨福睿也喊起来,一下跪倒在地,把妻子的脑袋抱起在怀里。“来人!来人!”

  一个仆人听见主人喊声里的惊恐,也吓坏了,急忙冲进来,萨福睿吼着让他拿白兰地过来。萨福睿强行往维奥丽特的唇间灌了一点点酒,她睁开眼睛,但想起了怎么回事,又看她眼睛的光伴着痛苦渐渐暗下去。她的脸全拧在了一起,就像一个孩子马上要嚎啕大哭时的样子。萨福睿把妻子抱起来,放到沙发上。维奥丽特把脸转开了。

  “啊,汤姆,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

  “恐怕真的是这样。”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她嚎啕大哭起来,那样激烈的哭声让人太不忍心了。萨福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跪在旁边,试图安抚妻子。他想要把她抱进怀里,但维奥丽特突然把他推开了。

  “不要碰我!”她这句话吼得太严厉,把萨福睿吓住了。

  他站起来。

  “尽量别太伤心了,亲爱的,”他说,“我知道这噩耗来得太突然。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她把脸埋进靠枕中,哭得绝望,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随着抽搐起来,萨福睿看得心如刀绞。妻子已经精神崩溃了。他把手温柔地放在她肩头。

  “亲爱的,不要伤心过头了,对你身体不好的。”

  她把丈夫的手抖落,喊道:

  “求你了不要烦我。啊,哈尔,哈尔。”萨福睿还从来没听妻子这样喊过刚去世的这位朋友。当然他名字的确就叫哈罗德[7],但所有人都叫他诺比。“我该怎么办呢?”她哭嚎着。“我承受不了的,我承受不了的。”

  萨福睿略微有些不耐烦了。悲痛到这个地步似乎有些过头,平时维奥丽特没有这样情绪化的,萨福睿觉得大概又是这该死的气候,女人住久了会紧张,像绷紧的弦一样碰不得。维奥丽特已经有四年没有回国了。此时她已经翻了个身,躺在沙发边缘,几乎要摔下来,终于看到了她的脸,因为极度的苦痛嘴张开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前方,泪水不住地淌下来。她显然是悲伤得要发狂了。

  “再喝点白兰地吧,”他说,“尽量振作一点,亲爱的。你这个样子也帮不到诺比了。”

  维奥丽特很突然地站了起来,把丈夫推开,朝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走开,汤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快步走到一张扶手椅,重重地坐下,头往后一抛,可怜的面孔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因为内心的痛苦显得有些狰狞。

  “这不公平,”她呻吟道,“我现在要怎么办呢?天呐,我真希望我也死了。”

  “维奥丽特。”

  萨福睿的声音因为痛苦而微微有些发颤,他几乎也要哭了。维奥丽特烦躁地跺了跺脚。

  “走开,我跟你说了走开。”

  他惊呆了,瞪着妻子突然倒抽一口凉气,一个冷战穿过他魁梧的身躯。他朝妻子跨出一步,停了下来,但眼神没有离开过那张痛苦的苍白的脸。萨福睿的姿态仿佛是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然后他一低头,默默走了出去。他们屋后有一间小小的客厅,平时不太用,他进去找了张椅子,也重重地坐下。他在思考。没过多久,开饭的锣声响起;他还没有洗澡。他瞧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懒得去洗了。萨福睿慢慢踱进餐厅,让仆人去告诉维奥丽特晚餐已经准备好。仆人回来说,女主人一点也不想吃。

  “行吧,把我的端上来。”萨福睿说。

  他让人给维奥丽特送去一碟汤,一片烤面包;鱼肉上来的时候,他舀了一点在盘子上,也让仆人送去。仆人转眼间就带着那些菜回来了。

  “夫人说她不要吃。”他说。

  萨福睿一人吃完了晚餐,食物一道一道都是惯例,他的好胃口也是习惯使然。他还喝了一瓶啤酒。吃饭之后仆人端来一杯咖啡,他自己点了一支方头雪茄。萨福睿一动不动坐着,直到把雪茄抽完——他在思考。终于他站起来,回到那个宽敞的外廊上,这是他们经常坐着休息的地方。维奥丽特依然蜷缩在那张椅子里,跟萨福睿之前走开时一样。她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听见他来的时候睁开了。萨福睿拎过来一张轻便的椅子,坐在她跟前。

  “诺比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维奥丽特?”他说。

  她微微一惊,把眼睛转开了,但没有说话。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听到他的死讯会伤痛欲绝成这样?”“这件事太让人震惊了。”

  “当然震惊,但听到朋友的死就这样崩溃,还是奇怪的。”“我不懂你什么意思。”她说。

  这几个字她几乎说不清楚,萨福睿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我从来没听过你叫他哈尔,他太太都喊他诺比。”

  她不说话,眼神里满溢着悲痛,只盯着某个空洞的地方。“看着我,维奥丽特。”

  她的头转过来了一些,无神的目光对着丈夫。

  “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睑下涌出,嘴唇扭曲得诡异。

  “你难道没有任何话要说吗?”

  她摇摇头。

  “维奥丽特,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我现在没有精神来答复你,”她呻吟道,“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恐怕我此刻的确没有多少同情心,这个事情必须现在说清楚。你要不要喝口水?”

  “我什么都不要。”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可以问这样的问题,这是在侮辱我。”

  “像你这样的女人,听到一个熟人死了,会这样立刻昏厥,然后醒过来哭成那样,你要我相信这是正常的?这么说吧,任何人就算是唯一的孩子死了,也不会这样伤心。收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当然你也哭了,任何人都哭的,我知道你难受至极,但你会到我身边来寻求安慰,还说要是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这实在太突然了。”

  “你母亲的死讯也一样突然。”

  “我一向很喜欢诺比,这也正常吧。”

  “很喜欢是多喜欢呢?喜欢到一听他死了,你都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说这不公平?为什么你会说:‘我现在要怎么办呢?’”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脸转开,就像一只绵羊在躲避屠夫的手。

  “你不可以完全把我当傻子,维奥丽特。我这样说吧,要是你们俩之间没有什么,你不可能听到这个消息就完全垮了。”

  “既然你这么想,何必还要用这些问题来折磨我。”

  “亲爱的,这样左右搪塞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就这样磨下去吗?你觉得此刻我是什么感觉?”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了看丈夫。她之前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完全没有想到萨福睿,也顾不上别人的痛苦。

  “我太累了。”她叹息道。

  萨福睿探过身去粗暴地抓住了妻子的手腕。

  “说话!”他吼道。

  “你抓疼我了。”

  “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疼?你怎么能忍心这样折磨我?”

  他放开妻子的手臂,腾地站了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又走了回来。好像这样动了一下突然扰起了他的怒火,他抓住妻子的肩膀,把她从椅子里提了起来剧烈地摇晃。

  “你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他喊道。

  “杀了我才好。”她说。

  “他是你情人吗?”

  “是的。”

  “你这贱货。”

  他一只手依然抓住妻子的肩膀,让她无法动弹,另一只宽大的手掌远远抡过来,一次次扇在妻子脸上,每次都使尽全力。她被打得浑身发颤,但没有躲闪,也没有呼喊。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挥动手掌。突然,他感觉妻子奇怪地没了生气,松开了手,失去意识的维奥丽特瘫倒在地板上。他吓坏了,弯腰拍了拍妻子,喊她名字,但妻子没有动。他把妻子抱起来,放回到她刚刚坐着的椅子上。之前维奥丽特昏倒时让人拿来的白兰地还在,他去拿过来想要强行灌进妻子的喉咙里。她呛了一下,酒全从下巴流到脖子里。萨福睿的手劲可想而知,妻子本来苍白的脸,现在一侧已经全是乌青。维奥丽特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萨福睿扶着妻子的头,把杯子举到她唇边,她抿了一小口纯白兰地。萨福睿看着妻子的眼神里满是悔恨和焦躁。

  “对不起,维奥丽特,我没有想要这样。真是太可耻了,我竟然不堪到会对女人动手。”

  虽然她浑身无力,脸也很疼,但双唇之间却闪过一丝笑意。可怜的汤姆。这些话的确像是他会说出来的。他的心思就是这样。要是你问他,男人为什么就不能打女人呢?他会觉得这样的疑问已经荒谬绝伦了。而萨福睿看到那个憔悴的浅笑,还觉得是因为妻子的刚硬。他想的是:我的天呐,这真是个勇敢的女子。“要强”这样的词已经完全不足以概括她了。

  “给我一支烟。”她说。

  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放到她嘴里。打火机他打了好几次都没用,就是点不着。

  “不如用火柴吧?”她说。

  有一瞬间她忘记了撕心裂肺的哀痛,突然觉得现在的场面略微有些好笑。萨福睿从桌上拿了火柴盒,举着火柴给她点烟。第一口烟吸上来,维奥丽特感觉到一种无尽的释然。

  “我刚刚干的事情,维奥丽特,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他说,“我真为自己感到恶心,不知道怎么了,像着了魔一样。”

  “哦,没事,是正常反应。你也喝一杯吧,会好很多。”

  萨福睿没有说话,两个肩膀塌下来,就好像真有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背上一样。他给自己倒了白兰地加苏打,坐了下来,还是没有说话。维奥丽特看着烟升起在空中画着蓝色的弧线。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她终于问道。

  他疲惫地做了个绝望的手势。

  “我们明天再说,今晚你已经没办法再讨论这件事了。这根烟抽完你赶紧去睡觉吧。”

  “你已经知道这么多了。不如就全告诉你吧。”

  “现在不是时候,维奥丽特。”

  “就是现在。”

  她开始陈述。萨福睿能听到那些字词,但却听不明白它们的意思。他此时脑海里只有这样的感觉:满怀爱意地造好一幢房子,以为余生就在这里度过,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拆迁工人带着镐和重锤来了,一间一间地拆,直到一个美好的居所成了一堆瓦砾。这件事最可叹的,就在于那拆迁工人居然是诺比·克拉克。当年来马来联邦他们坐的是同一班船,最初是在同一个种植园里干活。当地都把年轻的种植园主叫旋木雀[8],新加坡的街上,就凭那顶双层阔边毡帽和袖口处卷起来的卡其外套,你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他们是瞪大了眼睛四处闲逛的稚嫩青年,精明的中国人随便一唬,他们就买了好多伯明翰出的一钱不值的小玩意,再寄回英国,以为是东方的珍奇。他们坐在廉价酒店的休息室里,一杯杯无以计数地喝着“司腾佳”,晚上看场电影,出来坐黄包车去中国区结束一晚的欢愉。汤姆和诺比是形影不离的。汤姆身强力壮、简单、老实、干活卖力气;诺比眼窝很深、脸颊深陷,一张大嘴长得有趣,一举一动都有些笨拙,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他们之间,总是诺比讲笑话,汤姆负责笑。先结婚的是汤姆,放假回国的时候遇到了维奥丽特。父亲当医生死在战争中,她没有离开父亲住的地方,就在不远的一户人家里当家庭女教师。汤姆爱上她是因为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放眼望去今后人生只剩日复一日的无聊。汤姆一结婚,落单的诺比常不知该干什么好,于是他也结了婚。不过娶的是一个跟着亲戚到东方来过冬的姑娘。在伊妮德·克拉克年轻的时候,完全体现了金发女子可以如何好看,现在你正面看她,脸依然是好看,但皮肤已经没了曾经光洁的样子,而且她的下巴太不起眼,所以从侧面看会让你想到绵羊。她眼睛是中国瓷器那种青蓝色,亚麻色的头发很漂亮,不过是直头发,因为在这样湿热的气候里波浪没法保持。尽管才二十六岁,已经带着疲惫的神色。结婚一年之后她生过一个孩子,但两岁时夭折了。正是这个悲剧之后,汤姆·萨福睿想办法替诺比拿下了那个种植园,就在他自己园子的隔壁。两人又续上了当年的友情,非常开心,而他们的妻子之前没有什么来往,也成了好朋友。她们开始穿一样的连衣裙,开派对的时候把仆人和餐具借来借去。他们四人每天都见面,去哪里都同行;汤姆·萨福睿觉得这真是棒极了。

  说来也奇怪,就这样亲密无间地相处了三年,维奥丽特和诺比·克拉克才相爱了。爱是如何来临的两人都没注意。他们的确喜欢跟对方待在一起,但以为这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享受那份漫不经心的友情而已,丝毫没有怀疑过还有别的意思。见面时他们并没有感受到格外的欢欣,只是平和与自在而已。如果有一天恰好没有见面,他们确实会觉得无聊到浑身不自在。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们一起玩游戏,一起跳舞,彼此打趣。他们豁然领悟两人间的感情,似乎纯粹只是意外。那天去俱乐部跳舞,回来开的是萨福睿的车。克拉克的庄园更近一些,所以会先开到他们的木屋把他们夫妇放下。维奥丽特和诺比坐在后排。诺比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并没有喝醉,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他抓住她的手,没有松开。两人没有说话。他们都很累。突然香槟给人的兴奋在他身体里消散,诺比完全清醒了。他们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彼此间疯狂的爱意,在就在那一刻,他们意识到在这之前,自己这一生还没有真正爱过。到了克拉克家汤姆说:

  “你坐到我旁边来吧,维奥丽特。”

  “我累得都动不了了。”她说。

  她双腿完全没了力气,就好像永远都没法站起来了。

  第二天遇到,两人谁都没有提到昨晚发生的事,但他们又都明白不可能回头了。相处时,他们的举止和往常并无不同,一连几个星期都是这样,但在他们的感受中,一切又都不一样了。血肉之躯终于抵御不住,他们成了情人。可肉身的联结似乎是他们之间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而且考虑到他们的生活方式,亲密的机会也的确很少。但每天能彼此相见就够了,即使是在人来人往中相见,一个眼神,一个指间的碰触,让他们确信彼此的爱,这比什么都重要。性这件事本身不过是他们灵魂交合的印证罢了。

  他们极少提起汤姆和伊妮德。有时候一起笑笑那两人的小缺陷,也从来不带恶意。他们只是很少想起另外那两个人,若真能多想一想,或许他们也会奇怪,每天时时刻刻见到的人,怎么就能完全不放在心上了。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变成了生活中谁都不会注意到的例行公事,像刮胡子、穿衣服或一日三餐。他们对汤姆和伊妮德依旧带着温情,甚至劳心费力去讨好他们,就像照顾一个卧床的病患,因为他们自己太幸福了,所以满怀着善意想施舍给那些没有他们这么幸运的人。他们没有顾虑,因为心思全被对方占据,羞耻、悔恨根本就沾染不上。长久以来愉悦却庸常的日子被美好点燃了。

  但这时发生了一个让他们惊惶失措的变化。汤姆效力的那家公司开始跟英属北婆罗洲[9]方面谈判,要买下大片的橡胶园,请汤姆去管理。接受邀请有种种好处,工资更高,而且因为会有不少助手,他也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萨福睿是很愿意去的。克拉克和萨福睿本来都要放假,两对夫妇之前就计划好了一同回国,甚至船票都定了。现在一切都要重新计议。汤姆得留在这边至少一年。等克拉克夫妇回来,萨福睿他们就已经在婆罗洲安顿好了。维奥丽特和诺比没有纠结多久,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之前纵然有种种妨碍,但只要确信能每日相见,他们愿意就这样生活下去,感觉前头还有无穷的时间,被爱恋渲染的未来也蕴藏着无尽的幸福。但若要两人分开,那就片刻也无法承受。他们做了决定,要私奔。他们突然发现,很快就可以朝夕相对、永不分离了,那这一天到来之前的每一天都是被剥夺的时间。他们的爱又突然换了模样,它变成了熊熊的情欲之火,完全吞噬他们留给别人的感情。汤姆和伊妮德将会承受怎样的痛楚,他们已经不在乎了。这的确不幸,却也无法避免。他们小心地制订计划。诺比会假装出差去新加坡,而维奥丽特会告诉汤姆要去朋友的庄园里住一个礼拜,那个庄园自然是往新加坡方向的,到时再跟诺比汇合。他们会一起去爪哇,从那里坐船去悉尼。诺比会在悉尼找一份生计。当维奥丽特告诉汤姆,麦肯齐夫妇请她去住几天的时候,他很开心。

  “那太好了,我觉得你是该散散心,亲爱的,”他说,“我总觉得你最近好像生病了一样。”

  他温柔地抚了抚妻子的面颊,这个动作像是在她心上戳了一刀。

  “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汤姆。”她说着这句话,眼里突然全是泪水。

  “对你好那是最起码的,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过去八年你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别提有多开心了。”

  “好吧,那我也不是什么都没给你,对不对?这些开心永远都是属于你的。”

  她告诉自己:丈夫这样的人,他很快会释怀的;他很会发现女人的好,重获了自由身之后,过不了多久又能找到他想要结婚的对象。和新的妻子在一起,也会跟和她在一起一样开心。或许他可以娶伊妮德。诺比的这位太太是那种什么事都要靠别人的女子,让维奥丽特多少有些厌烦,而且她也不觉得伊妮德这样的心性能深爱另一个人。伊妮德自然会觉得被羞辱,但她不会心碎。只是现在木已成舟,什么都定下了,她开始有顾虑。自责开始纠缠她。她希望能有什么法子让另外那两个人不要如此痛苦。她犹豫了。

  “我们在这里过得多开心啊,汤姆,”她说,“抛弃这眼前的一切,以后谁都说不好会怎样,是不是不明智啊?”

  “我的宝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钱比在这儿多出不少呢。”

  “也不能只看钱,还是要过得开心,不是吗?”

  “这我明白,但谁说我们在北婆罗洲不能也这样开心啊?而且我们也没的选,我不是老板,那些管事的人要我去,我就只能去,这是没办法的。”

  她叹了口气,对于她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耸了耸肩。她讨厌给别人带去痛苦,但有些事你是不由自主的。汤姆对她来说,就像是出海时一个很客气的同行客,要为他牺牲自己的人生吗?这也太荒唐了。

  克拉克夫妇本来定在两周之后启程回英国,这也决定了他们私奔的日子。日期一天天逼近,维奥丽特焦躁又兴奋。她期待着一旦能登上那艘船,就能重获平静,而前方一定是恒久的幸福,这种期待中的喜悦简直让她胸口隐隐作痛。

  她开始收拾行李,那个所谓要接待她的朋友家里经常会宴请宾客,她也以此为借口带上了很多东西。第二天就要出发了。这是早上十一点,汤姆还在巡视他的庄园。一个仆人到她房间来通报,说克拉克夫人来了,这时候她已经听到了伊妮德在喊她。她立刻合上行李箱,走到外廊上。伊妮德冲过来双手搂住她的脖子,激动地亲吻她,这让维奥丽特有点不知所措,她看到伊妮德平时很苍白的脸颊此刻满是红光,眼神也特别明亮。伊妮德突然哭了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亲爱的?”维奥丽特喊道。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伊妮德全都知道了,可面前这个人洋溢着喜悦,看不出嫉妒和愤怒。

  “我刚见过哈罗医生,”她说,“之前我什么都没说,因为过去也有两三次是我猜错了,但这一回医生说是真的。”

  一股寒意刺穿了维奥丽特的心。

  “我没怎么听懂?你不会是有了……?”

  她看着伊妮德,伊妮德点点头。

  “是的,医生确信无疑。他觉得我至少已经有三个月了,天呐,我要开心疯了。”

  她又扑进维奥丽特怀里,呜呜哭起来。

  “啊,亲爱的,别这样。”

  维奥丽特感觉自己脸色一定死一般的苍白,而且如果不是强提着那股气,她肯定已经昏倒了。

  “诺比知道了吗?”

  “没有,我还什么都没说。之前让他特别失望过。以前那个小孩离开的时候,他真的伤心透了。他一直那么想让我再有一个孩子。”

  维奥丽特逼自己说那些应该说的话,可伊妮德也并不在听。她只想把自己的希望和害怕,那些身体变化,还有和医生的面谈,一股脑全告诉维奥丽特。她不停地说。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诺比?”维奥丽特终于问道。“等他一回来就说吗?”

  “啊,不行,他每次巡查回来都又饿又累,我准备等到今天晚上吃完晚饭。”

  维奥丽特正要摆出厌烦的姿态,但忍住了,她知道伊妮德是在挑选时间让宣布能隆重一些,但说到底,这也再正常不过了。不过反而便宜了维奥丽特,让她有机会先见到诺比。伊妮德一走,她马上给诺比打了一个电话。她知道诺比回家之前总会去办公室转一下,所以就留言让他回电话过来。唯一担心的就是汤姆可能会先回到家,但也只能冒险了。过一会儿电话响了,汤姆还没回来。

  “哈尔?”

  “是我。”

  “你能不能三点去木屋?”

  “好的,出了什么事吗?”

  “见了面我会告诉你的,不要担心。”

  她挂了电话。所谓木屋只是诺比橡胶园里的一个小棚屋,她走去那里不难,两人有时会在那里见面。苦力干活的时候时不时会经过,没有隐私可言,但如果只是聊上几分钟,这个地点很合适,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三点钟的时候伊妮德一般在休息,汤姆会在办公室工作。

  维奥丽特走到的时候,诺比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一惊,说道:“维奥丽特,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照礼仪伸手给诺比,棚屋周围,说不准哪里就有一双眼睛在看,所以他们在这里从来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举动。

  “伊妮德早上来见我,她今晚有事要告诉你,我觉得应该提前让你知道。她怀孕了。”

  “维奥丽特!”

  他惊恐地看着她。她开始哭。之前他们从没有聊起他和他妻子、她和她丈夫之间的关系,之所以不聊,是因为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个话题都是难以启齿的。维奥丽特明白自己的私人生活是怎样的,她会满足自己的丈夫,但因为其中没有快乐,就觉得它无关紧要,这是一种男人不太能理解的漠然;但她又不知为何相信在哈尔家里,情况是不一样的。诺比此刻凭直觉就感受到了,维奥丽特今天知道的事情,伤她很深。男人试图为自己找借口。

  “亲爱的,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无声地哭着,诺比看着她,眼神中都是煎熬。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糟糕,”他说,“但我能怎么办呢?我也没有理由……”

  维奥丽特打断了他。

  “我不是怪你。这是必然的结果。之所以我心里痛得要命,也只是我自己太笨了。”

  “亲爱的!”

  “我们应该两年前就一起走的,居然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们都疯了。”

  “你确定伊妮德没有搞错吗?三四年前,她也以为自己有了。”

  “哦,她很确信,这次不会错。她太高兴了。她说你一直那么渴望有个小孩。”

  “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我到现在还不觉得这是真的。”

  她看着他。他烦乱的目光落在满是落叶的土地上。她微笑了一下。

  “可怜的哈尔,”她深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我们之间结束了。”

  “你什么意思?”他喊道。

  “啊,我的天,现在你肯定不能抛弃她了吧,是不是?之前是没关系的。她会难受,但终究会过去。现在不一样了。对于女人来说,这段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她会有几个月感觉像病了一样。她需要关爱,需要人照顾,抛下她一个人去承受这些太可怕了。我们不能这样没人性。”

  “你的意思难道是要我陪她回英国?”

  她沉痛地点了点头。

  “你正好要走是好事,我们不用每天看到对方,会容易一些。”

  “但我现在没你是活不下去的。”

  “啊,不会,你可以的,你必须活下去。我就可以。我要承受的比你更多些,因为我是留下来的那个,到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维奥丽特,这样不行的。”

  “亲爱的,现在争辩已经没意义了。她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先见你一面。我怕你听到之后太受惊吓,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你知道我爱你胜过这世上的一切。但她没有伤害过我,现在我不能把你从她身边带走。对于我们两个来说,都运气太糟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无论如何做不出那么邪恶的事情。”

  “我现在真希望自己死了才好。”他呻吟道。

  “那样做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对我也是。”她微笑道。

  “那再往后呢?难道我们要把余生都放弃掉吗?”

  “恐怕是这样。听上去很悲惨,亲爱的,但我想这迟早会过去的。人是什么事都能过去的。”

  她看了眼手表。

  “我该回去了,汤姆马上就要到家。反正我们五点又都会在俱乐部见到了。”

  “汤姆和我本来说好要打网球的,”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哦,维奥丽特,我真的太难过了。”

  “我知道。我也一样。但这样说来说去也不会让我们更好受。”

  她还是伸手道别,但克拉克把她抱进怀里吻她。挣脱开之后,维奥丽特发现自己脸颊上全是他的泪水。可她太绝望了,所以哭不出来。

  十天之后,克拉克夫妇的船开走了。

  汤姆·萨福睿很不容易地把故事讲了出来,乔治·穆恩也一直认真在听,但他又习惯什么事都冷眼旁观,所以一边听,一边只是想到,这些把日子过得如此单调的庸人,居然生命里也激荡着这样的悲剧。维奥丽特·萨福睿,一个这么体面娴静的女子,平时只看到她坐在俱乐部里读画报,跟朋友喝着柠檬汁闲聊,谁能想得到她会为了这么普通的一个男人肝肠寸断?乔治·穆恩记起诺比临行前最后一晚还在俱乐部见过。那天他兴致很高,因为要回家了,朋友们都羡慕他,有刚从英国回来的人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要错过天篷剧院[10]的最新演出。一个个酒瓶都很快见了底。萨福睿家给克拉克夫妇办的践行宴没有邀请驻扎官,但他完全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欢呼声、谈笑声,其乐融融,饭后留声机响起,大家跳舞。他在想维奥丽特和克拉克跳舞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带着满腔的绝望假装兴高采烈,体会他们那时的心境让驻扎官的脑海里荡漾起别样的忧伤。

  乔治·穆恩头脑里还有另外一块地方,却在回忆自己的过往。没有几个人知道那段故事。说起来,那都是二十五年之前了。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萨福睿?”他问。

  “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接下去该怎么办。现在诺比死了,我不知道离婚之后维奥丽特会怎么样。我在想是不是该让她提出跟我离婚。”

  “哦?你想要离婚吗?”

  “我只能离婚了。”

  乔治·穆恩又点了一支烟,默默看了片刻那一缕烟绕向空中。

  “你知不知道我也结过婚?”

  “是,好像听说过。你太太去世了,是吗?”

  “不是,我跟她离婚了。我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七岁了,在新西兰当农场主。上次放假回国我见到我前妻了,正好在剧院碰到,一开始我们两个都没有认出来。后来她跟我说话,我也请她去柏凯丽[11]吃了一顿饭。”

  乔治·穆恩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那天他一个人去看戏,演的是一场音乐喜剧。坐下之后,发现旁边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女胖子,好像哪里见过,但戏正好开场,他也没有再去多想。第一幕结束,旁边的女人朝他看看,两眼放光地问道:

  “你好啊,乔治?”

  这是他前妻。她的作风向来是很放得开的,热情友善,这个场面对她根本没有什么尴尬。

  “我们好久没见了。”她说。

  “很久了。”

  “你最近过得如何呀?”

  “哦,还行吧。”

  “据说你成了驻扎官,现在还在那边吧?”

  “是,但不幸的是马上要退休了。”

  “为什么呀,你看着身体很好。”

  “到了必须退休的岁数,我应该已经是个不中用的老头了。”

  “你还能这样瘦真是好福气,我看着很可怕,是不是?”

  “你看上去总之不像是个日渐憔悴的人。”

  “我知道,我很结实,而且一天比一天结实。我热爱食物,真的是控制不住,奶油啊、面包啊、土豆啊,对我诱惑太大了。”

  乔治·穆恩笑起来,不是因为前妻说的话,而是他自己的心情。过去很多年,有时候他的确想过两个人会偶遇,但他没有想到见面时会演变成这样的对话。散场的时候,前妻微笑着跟他道别,他说:

  “你愿不愿意哪天跟我吃顿中午饭?”

  “随便哪天都可以。”

  他们约好了日期,又如期相见了。他知道她后来又结了婚,穆恩当初跟她离婚就是因为她改嫁的这个男人,从穿着打扮来说,她生活还是很宽裕的。他们喝了杯鸡尾酒,主菜前的冷盘她吃得已经胃口大开。她最起码五十多了,但精神状态非常年青,身上有种欢快和随性,听话反应很快,也很爱聊,而且像很多放弃自控的胖女人一样,她热情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若不是他知道前妻的家庭为印度殖民政府效力整整一个世纪,还会以为这是个歌舞团出身的女人。她看起来并不俗艳,但性情里那种张扬让人想到舞台。她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你后来就没再结婚是吧?”她问道。

  “是的。”

  “可惜了,第一次失败未必第二次就不能成功啊。”

  “看来我是没有必要问你后来开不开心了。”

  “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大概是我天生就是开心的人吧。吉姆也一直对我很好,他退休了,你知道吗,我们就住到乡下去了,而且我也很爱贝蒂。”

  “贝蒂是谁?”

  “哦,是我女儿。两年前结了婚,我现在随时可能就变成外婆了。”

  “这话又让我们老了几岁。”

  她哈哈一笑。

  “贝蒂今年二十二岁。乔治,你请我吃午饭真的很好,说到底,之前的事过去了那么久,要是还放不下也太想不开了。”

  “简直愚蠢。”

  “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好就好在我们及时发现了,没有太迟。当然我做了傻事,但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你后来过得开心吗?”

  “我想可以说我过得算是成功的。”

  “啊,挺好,大概你能获取的开心也就是这样了。”

  穆恩微笑了一下,是认可前妻的敏锐。她随口就把这段过往摆到了一边,聊起了其他事情。当时法庭把他们的儿子判给了穆恩,但穆恩没法照料他,就把小孩让给了母亲。那个男孩十八岁的时候移民了,现在也结了婚。穆恩和儿子并无交流,他意识到如果两人在街上遇到,他是认不出儿子的。穆恩不是个假模假式的人,不会假装很把儿子放在心上,但他们还是聊起了他,聊了没多久又转到了演员和戏剧那些话题上。

  “好了,”她终于说道,“我有事得赶紧走了。这顿午餐非常美妙,乔治,见到你也很开心,非常感谢。”

  他把前妻送上出租车,摘了帽子,一个人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往前走。他依然觉得这是个让人开心的女人,但想到曾那么疯狂地爱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现在他跟汤姆·萨福睿说话嘴角也带着笑意。

  “我跟我前妻结婚的时候,她长得真是很漂亮的。麻烦也就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她的长相我也不会娶她。那些人都像苍蝇围着蜜罐一样缠着她。我们三天两头大吵。后来终于被我逮到。自然就离了婚。”

  “自然的。”

  “是啊,但我后来明白,当年那么做真是蠢到家了,”他探身向前继续说道,“亲爱的萨福睿,我现在很清楚,要是我没那么糊涂的话,就应该假装看不见。她会安定下来的,做一个很好的妻子。”

  那天坐在前妻对面,看着她快活、自在、好脾气的样子,他几乎惊悚地意识到,自己当年无法接受的事情,似乎是那样的无关紧要。他很想把这种惊悚解释给萨福睿听,但未必说得清。

  “可一个男人的尊严总不能不管吧。”

  “尊严这种东西就见鬼去吧,要管的是过得幸不幸福。妻子跟别的男人上了同一张床真的跟尊严有关系吗?你跟我都不是十字军骑士,也不是什么西班牙大公。我那时候是喜欢我的妻子的。我能说我没有过其他女人吗?不能。而她能给我一些其他人给不了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因为不能独占,就要扔掉吗?我那时真是太傻了。”

  “这样的话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真是想不到。”

  萨福睿那张忧愁的胖脸上明显都是尴尬,乔治·穆恩浅浅地笑了笑。

  “那是因为除了我,还没有人跟你说过最直白的真相。”

  “你难道真的要告诉我,回到当年,你不会离婚吗?”

  “或许回到二十七岁,我还是会像当年一样傻。但如果我能带着今天的想法回去,又发现了妻子对我不忠,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就跟你昨晚干的一样:我会狠狠揍她一顿,然后就当这件事过去了。”

  “你是要我原谅维奥丽特吗?”

  驻扎官缓缓摇了摇头,微笑道:

  “不是。你已经原谅她了。我的建议只不过是:不要割你自己的鼻子来报复你自己的脸[12]。”

  萨福睿一脸忧愁地看了驻扎官一眼。自己心里本有些感受,似乎太有悖人情常理了,一直被他排除在意识之外,但眼前这个一板一眼到冰冷的人居然完全能看透,不禁让他有些惊慌。

  “前前后后的其他情况你不了解,”他说,“诺比和我几乎就像兄弟一样。他这份生计就是我给他找的,他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多亏了我。而要不是我,维奥丽特还在当她的家庭女教师,恐怕要当一辈子。我当时觉得这样太荒废生命了,忍不住替她难过。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一开始注意到她也只是同情而已。你对他们全心全意地好,他们却毫无必要地做出这种龌龊事来伤害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太不懂得感恩了吧?”

  “啊,天呐,我们是不能期待感恩的。谁也没有权利期待这个东西。说到底,你做好事,是因为做了你自己开心;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纯粹的快乐,还要期待别人来谢你就真的要求太高了。如果被感谢了,也好,就像是股票分红之后,还有额外的酬金,确实很高兴,但你千万不要把它看作是你应得的。”

  萨福睿皱起了眉头,他脑子里全乱了。乔治·穆恩的这些说法太怪异了,他听得半懂不懂,而且这些事他以前觉得根本就不会有第二种说法的。不管怎样,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吧?要是你还有对错之分,总不能太卑微了吧?自尊难道可以完全不顾吗?奇怪就奇怪在乔治·穆恩说的那些理由听起来都挺有道理的,你确实可以这样想,做出一些——唉,真是见鬼,他说的那些事,要是真做得出,谁又非要反着来呢?但话又说回来,乔治·穆恩这人本来就怪,没有人真的懂他。

  “萨福睿,诺比·克拉克已经死了,你没法再妒忌他了。除了你、我,还有你的妻子,这件事完全就没人知道,而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何不让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呢?”

  “那维奥丽特只会鄙视我的。”

  乔治·穆恩微笑起来,在那张肃穆、苛刻的脸上,没想到这个笑容有种特别的温柔。

  “我对她了解实在不多,但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没想到她就这样可恶吗?”

  萨福睿一惊,脸红到了脖子根。

  “不是的,她像天使那般善良,可恶的是我,居然这样猜忌她。”他突然声音哑了,抽泣了几下。“天知道我只想做对的事。”

  “‘对的事’就是选择宽厚。”

  萨福睿用双手捂住了脸,抑制不住身体里激烈的情绪。

  “好像就我一直在付出、付出,该死的谁为我做过什么?我的心碎了,没关系,我还得装作没事。”他用手背一抹眼睛,深深叹了口气。“我会原谅她的。”

  驻扎官好像想到了什么,看了看萨福睿。

  “如果我是你,不会把原谅她这件事搞得太隆重,”他说,“你得轻手轻脚地做才行,因为你也有很多事要她原谅。”

  “因为打了她吗,你是说?我知道,那个真的太糟糕了。”

  “完全不是,这一顿打让她受益匪浅。我不是说这个。你要做的事情是非常大度的,老兄,你知道,要让人原谅你的大度,你可得说话行事滴水不漏才行。但还好女人很少在意那些要紧的事,给她们的恩惠她们忘得很快。当然了,要不是这样你怎么跟她们一起生活呢?”

  萨福睿张大了嘴看着驻扎官。

  “说真的,穆恩,你真是个怪人,”他说,“有时候你无情得像枚钉子,然后听你聊天大家又觉得你还有点儿人情味,觉得可能误会你了,原来你也有恻隐之心,可马上你下一句话又让别人哑口无言。我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犬儒吧。”

  “这件事我还没有细想过,”乔治·穆恩微笑道,“如果犬儒是正视人间的真相,发现它不好接受的时候不去厌恶它,或者看到人性是怎样的就承认它,如果它很荒唐,就笑一笑,如果可悲,也不要过度悲伤,如果这些都是犬儒的话,那大概我的确是一个犬儒主义者。人性大多数时候是既荒唐又可悲的,但如果能在生活中学会容忍,那你就会发现,其中可以笑的时候大大多过需要你哭的时候。”

  汤姆·萨福睿离开办公室之后,驻扎官小心地点着了午餐前的最后一支烟。调解愤怒的丈夫和犯错的妻子对他也是新鲜的工作,完成之后隐隐让他得意。他还在琢磨着人性,萧瑟的笑意盘桓在他苍白的薄嘴唇间。海岸边某些地方有溪流干涸留下的河床,他时常饶有兴致地在那种地方看“跳强尼”[13]。有时候可以大大小小一下看见好几百条,小的不过两英寸,其中几条大胖子可以像你的脚板那么长。它们生活在土中,身体的颜色跟泥土一模一样,本来就蹲在那儿,睁着一双大圆眼睛看着你,突然就一窜把自己埋进小土穴中。它们拍打脚蹼在泥土表面飞驰真是一幕奇景。土里埋藏着无数这样的生物,好像这一片泥地神秘地有了生命,给你一种来自远古的恐惧,想到它们曾经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居民,但可能更庞大和可怕得多,于是你似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而“跳强尼”有些诡谲,但也有些好玩,会让你想到人类。站在那里花半个小时观察它们蹦跳嬉戏很能让人放松。

  乔治·穆恩从钩子上取下自己的草帽,走进了阳光中,觉得生活待他不薄。

  注释

  [1] 收录于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阿金》。原文篇名最早似见于沃尔特·斯科特1816年的小说《古董商》(Antiquary),可能是作者从苏格兰或爱尔兰方言中借用的表达,形容一个真实或想象出来的无比遥远的地方。

  [2] Timbang Belud,据约翰·怀特海1987年作品《重估毛姆》(Maugham:A Reappraisal),是毛姆虚构的地点;后文出现的廷邦巴图(Timbang Batu)应指同一地点。

  [3] 流行民间歌谣,一般在喜庆的场合为一位男子而唱。

  [4] 他们打的是English Billiards,常见的译法是“英式比列”,曾在英国殖民地非常流行。台上有六个球袋、一颗红球,以及两位选手一人一颗白色母球,可以用白球碰撞红球后落袋(“自落”)或先后碰到桌面上另两颗球等方式得分,一般一次成功击球可得两到三分,得分后可继续击打,直到不得分(“脱杆”)由对手上台。后文的“长詹妮”(long Jenny)指的是碰到目标球后母球自落角袋。

  [5] “英式比列”中,两颗母球均为白球,但其中一颗上有红点(或黑点)以作区分。

  [6] Baju,无袖短上衣,和莎笼一样是当地特色服装。

  [7] 哈尔(Hal)是哈罗德(Harold)常见的缩略昵称。

  [8] 原文creeper,似与南亚一种常见的鸟有关,这种鸟每天活动时间很长,但只是沿着树上下攀爬。

  [9] 大致为今天马来西亚的“沙巴”,位于婆罗洲岛东北部。

  [10] Pavilion,应指位于皮卡迪利广场东北侧的歌舞剧场,始建于1859年。

  [11] Berkeley,1972年易址前位于皮卡迪利街与伯克利街拐角,1897正式更名为“柏凯丽酒店”,二十世纪一直是伦敦重要的社交、用餐地点。

  [12] 英文俗语,指为了出气不惜伤害自己。

  [13] Jumping Johnnies,跳鱼,属于弹涂鱼族,一种形态似蝾螈的两栖生物。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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