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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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hew[1]
大多数人活着是被环境左右的,他们被命运抛到各种境遇之中,接受这些安排不只是无可奈何,有些甚至是欣然慨然的。他们就像在轨道上心满意足前行的电车,若是见到一辆廉价的小轿车在车流里钻进钻出,或是趾高气昂地穿过空旷的田野,他们眼里倒能流露出不少鄙夷。我尊重循规蹈矩的人,他们是好公民、好丈夫、好父亲,再者说,纳税这件事也总得有人来做。他们只是没法让我觉得兴奋。我着迷的是另一类人,他们把人生攥在自己手里,捏成什么样子全依着自己的喜好。凭良心讲这样的人的确不多。或许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但不管如何,自由意志的假象我们都有;在十字路口我们总觉得往左往右是可以选的,要说整个宇宙历史嬗递至此,早帮我们选定了转身的方向,确实不太像我们的切身感受。
我还没有碰到过比梅休更有趣的人。他是底特律一个律师,能力不凡,事业很成功。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律师行规模和利润都颇为可观,至少不用再为钱发愁,而且拥有一个辉煌的职业生涯对他来说,也是近在眼前的事。他思维敏捷,品行端正,又很有魅力。不管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想不出什么理由他不能成为当地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一天晚上在俱乐部里,他的那群朋友已经颇有些醉态了(倒也未必是坏事),其中一个刚从意大利回来,提起他在卡普里岛[2]见过的一幢房子,在一片对着那不勒斯湾的山坡上,有一个满是绿荫的大花园。在那个朋友嘴里,这整个地中海最美的小岛真是美不胜收。
“听上去不错,”梅休说,“那个房子能买吗?”
“在意大利没有东西是不能买的。”
“给他们发份电报,开个价。”
“你见了鬼的要一幢卡普里岛的房子有什么用?”
“住啊。”梅休说。
他喊人要了一张电报表格,填好、发出。几个小时之后回复收到,对方接受了报价。
梅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也承认自己若不是喝醉了,不可能这样乱来,但酒醒了之后他并不后悔。他本身性格里就不是一个冲动或者感情用事的人,他真诚、踏实,只要看出一条路线并不明智,是不会因为说了大话而硬往前走的。但他拿定了主意,这回就按自己说的来。对财富他并不看重,也存了足够的钱,不会在意大利活不下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只是调停无关紧要之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争执。他并没有确切的计划,只觉得此刻的人生已经给不了他更多东西,想要走开而已。想必他的朋友们都觉得他疯了,其中一些肯定还想方设法劝阻过。他只是打理好了自己的事情,包装好他的家具,出发了。
卡普里岛浴在一片深蓝之中,但它自己只是个荒凉的石岛,轮廓线条峻厉,不过那些葡萄园的绿色中带着笑意,给整个岛添了一种柔和、自在的优雅。这是一个友善、遥远、潇洒的小岛。梅休选择在这个美妙的岛上就此住下,对我来说还是很奇怪的,因为他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对“美”最为淡漠的一个。我不知道他去卡普里找寻的是什么。幸福,自由,或只是悠闲?但我知道他找到了什么。在这个感官愉悦可以如此铺张的地方,他过的完全是一种精神的生活。这个岛屿处处让人想到历史,空中一直弥漫着皇帝提比略[3]的神秘往事。他的窗户对着那不勒斯湾,看得到维苏威火山的庄严山形在变换的光线中变换色彩,梅休只在自己窗前就可以看到成百上千个地方,让他怀想那些久远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过去”开始缠绕他的心神;梅休之前从来没有出过国,所有第一次看见的事和物都触发他的遐想,灵魂里那种创造力躁动起来。他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很快下定决心要写一部史书。开始他花了一些时间找寻主题,最后定在罗马帝国的第二个百年。大家对这个历史时期知之甚少,在梅休看来当时的问题很可以拿来与他身处的时代相比照。
他开始收藏相关书籍,不久就建起了一个庞大的书库。因为是科班出身的资深律师,所以阅读速度很快。他沉浸到了研究中去。本来他晚上习惯去广场边的小酒馆,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跟一些画家、作家之类的文艺人混在一起,很快他就退出了,因为那些研究对他的吸引力要迫切得多。之前他还习惯在柔和的海水中游泳,或者去怡人的葡萄园散很久的步,但因为舍不得时间,这些活动也一点一点被废弃。梅休现在的用功程度是他在底特律时都从来没有过的。一般是中午开工,一路工作到深夜,直到凌晨从卡普里到那不勒斯的轮船鸣响汽笛,通知他已经是早上五点,该睡觉了。选定的主题在他眼前打开,越来越宽阔,分量越来越重,在梅休的想象中,他的成果会把他跟古往今来那些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并列。一年年过去,见到他跟活人打交道的时候越来越难得。除了下棋或者辩论——他喜欢跟别人拼斗脑力,能让他走出家门的诱惑很少。现在他已经非常博学了,不只是在历史这个领域,也读了很多哲学、科学,而且他是个高明的谈话者,思维敏捷、逻辑清晰、言辞犀利。但他又很和善,是个放松、有趣的人,虽然为了胜利而开心是人之常情,但也不会过于张扬让对方难受。
刚到小岛上的时候,他是个魁梧的人,肌肉发达,有浓密的黑发和黑色的胡须,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有力;可慢慢地他的皮肤变得苍白,泛出蜡黄,身体也变得消瘦、虚弱。很少有比他更讲逻辑的人了,但梅休又有这样古怪的矛盾:作为一个坚定甚至激进的唯物主义者,他鄙视自己的身体,把它看成一个可恶的工具,要强迫它接受精神的差遣。不管是生病还是倦怠袭来,他都没有停止工作。前后十四年,他不懈地苦读,摘下了不知几千条笔记,又分门别类整理得非常细致。要写的主题已完全在他掌控之中,他也准备好要动笔了。他坐下来,开始写作。他死了。
多年来,这具身躯被他这位唯物主义的主人如此侮慢,终于报了仇。
积累起的如渊似海的学问永远丢失了。他曾以为自己的名字会被摆在吉本[4]和蒙森[5]旁边,这样的野心自然是落空了,但这种期待并不可耻。他的人生被几位朋友珍藏在心里,只可惜时移世易,他们也在一个个离去,不管在梅休生前还是身后,世界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但在我看来,他的人生是成功的,它的结构是美好且完整的。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在望得见目标的时候死了,他再不用去了解目标达成的苦涩。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24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Capri,意大利南部岛屿,位于那不勒斯湾南部入海口附近。
[3] Tiberius(公元前42—公元37),军功显赫,五十六岁继承岳父奥古斯都帝位,公元27年移居卡普里岛,日趋暴虐,卧病在床时被禁卫军杀死。
[4] 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罗马帝国衰亡史》作者。
[5] Theodor Mommsen(1817—1903),德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拉丁铭文集成》《罗马国家法》等,获1902年诺贝尔文学奖。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