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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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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erman Harry[1]

  我那时正在星期四岛,非常想去新几内亚,但唯一的办法是找一条采珍珠的船,看谁愿意把我送到阿拉弗拉海[2]的另一头。那个时候正好当地采珠业很萧条,好多精巧的小帆船就停在码头。我认识了一个无事可做的船长(往返马老奇[3]用不了他一个月),跟他讨论了一下计划,做了些安排。他雇了四个托雷斯海峡的岛民当船员(那艘船不过十九吨),我们去当地商店几乎把他们的罐头食品买空了。出海前一两天,一个人找到我,他名下有几条采珠船,但跟我说的是让我半路去“投石机岛”停一下,给一个隐居在那里的人捎一袋面粉、一袋米和几本杂志。

  我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这位遁世之人好像在那个遥远的小岛上独居了三十年,好心人会每每找机会给他送去这些补给。据他自己说是个丹麦人,但托雷斯海峡的岛民都叫他“德国哈里”。这个人的故事要追溯起来可就远了。三十年前,他是个能干的水手,但他们的船在这片凶险的海域中出了事,他们驾着两艘小船最终漂到了“投石机”这个荒岛上。因为离所有航道都很远,直到三年之后,才有一条船发现了这些幸存者。那是一条二桅纵帆船,天气所迫,偏离航线,上岛避风雨,当年失事时有十六人,此时只剩五个。风雨过后,船长带了四个人上船,最终把他们送到了悉尼。德国哈里不愿跟他们走。他说三年间看到同类做了太过可怖的事情,希望以后再不用跟他们一起生活。其他的没有多说。他要一个人留在那个孤岛的决心太坚定了,半丝犹疑都没有,之后也不时有机会可以离开,但他都没有走。

  一个奇怪的人,一个奇怪的故事。我们的船开在那片阴郁的海面上,他的事情我也越听越多。托雷斯海峡布满了小岛,晚上我们就在某个小岛的背风处泊船歇息。最近他们在“投石机岛”边上发现了新的海域可以采珍珠,到了秋天,就时不时给德国哈里带去各种生活必需品,像报纸、面粉、米和肉罐头,他的日子可以算是颇为舒坦了。岛上有一条捕鲸小艇,以前他还去钓鱼,但现在力气不够,船对他来说已经太大、太重了。但那个岛周围的暗礁上有大量的珍珠贝,他就收集起来跟采珠人换烟草,有时候找到了一颗像样的珍珠还能换不少钱。有的人相信他有一大盒上乘的珍珠,被他藏好了。打仗的时候没有采珠船来给他送东西,有好几年他一个人都没见到。在他眼里,或许就像来了一场可怕的大瘟疫,把人类全杀光了,只有他活了下来。战争结束后,有人问过他这些年怎么想的。

  “我就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火柴用光了,他怕火熄掉,就只一小段一小段地睡觉,从早到晚添木材。补给吃完了,就靠鸡、鱼和椰子活了下来。偶尔还能吃上海龟。

  每年的最后四个月,岛边总有两三条采珠船在干活,一天工作结束,天黑划到岛上陪一陪德国哈里也是常有的。他们都想灌醉他,问出来那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两船十六人到了岛上,最后只剩五个?他从来没吐露过一个字。不管有没有喝醉酒,一碰这个问题,他就沉默了,如果别人还是非要问下去,他会生气走掉。

  我记不清我们在海上走了四天还是五天,终于见到了这个遁世者的小王国。之前天气恶劣,我们只能在某个岛上避了两天。“投石机”是个地势很低的小岛,方圆一英里,长满了椰树,比海平面高出不多。它周围全是暗礁,所以只能从一个方位靠近,而且那圈环礁根本没有开口,我们的四角帆帆船只能在离岛一英里的地方下锚,把要送的补给搬到一个小划艇上。即使在环礁以内,浪依然很大,海员都划得很辛苦。我看到一个被树木遮掩的小屋,就是德国哈里住的地方了,我们驶近的时候他缓缓踱到岸边。我们大声问好,但他没有应声。他七十多岁,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脸瘦得刀削斧凿一般,银白色的胡子,走路时那种摇摆的姿态一看就知道是个海员。皮肤因为太阳晒多了,蓝色的眼珠看上去颜色就格外浅,眼睛周围都是皱纹,让人觉得他多年来都在没日没夜搜索空旷的海面。他穿了那种有背带的工装裤,里面是件汗衫,虽然打了补丁,但看上去很干净。他直接领我们去了他的屋子,瓦楞铁的屋顶,就一间房,里面一张床,几个他自己做的粗糙的凳子,一张桌子,还有各种日常的器皿。屋前有棵树,树下是一张桌子和一条板凳;屋后是他的鸡圈。

  你确实没法说他见到我们很高兴。我们带去的礼物他收得心安理得,没有感谢,只嘟囔了几句他还需要这个那个却没有给他带去。他很沉默,很阴郁。我们带去的时事消息他没有兴趣,唯一关心的就是他的这个小岛,说这是“我的疗养胜地”,觉得这是他的私产,很怕别人眼红,比如他就担心这里繁茂的椰子树会引来一些有魄力的商人。他对我尤为疑心,好奇我到这片海上来有什么企图,但所谓好奇也是阴沉沉的好奇。他说话磕磕绊绊的,很多时候与其说是跟我们聊天,其实是跟他自己,有时候听他喃喃自语,你就感觉他好像并不知道这里有其他人一样,让人背脊有些发凉。但我的船长告诉他有个跟他岁数相仿的老人过世了,这个人他认识很多年,德国哈里显然有些震动:

  “老查理死了……太糟糕了。老查理死了。”

  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我问他平时看不看书。

  “很少。”他冷漠地答道。

  他关心的似乎只有食物、他的狗、他的鸡。如果书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跟自然、跟大海有如此长久的交流,应该从中获取了很多精微的奥秘。但他没有。他是个野人。这只是一个狭隘、无知、坏脾气的海员而已。我看着那张满是皱纹、苍老和猜忌的脸,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可怕的三年,才让他心甘情愿这样自我囚禁了一生。我很想看透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后面藏着怎样的秘密,他准备就这样带进坟墓。突然间,我已经可以想见最后的结局。某天一个采珠人会登上这座岛,而德国哈里并没有到岸边沉默又多疑地迎接他。那个人走进小屋,会看到床上残存的身体,它曾经的主人已经无法辨认。或许他还会掘地三尺地找那些珍珠,有多少个探险者对此念念不忘。但我想他一定不会找着的:德国哈里会确保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宝贝,而那一大堆珍珠也会在它们的隐藏处开始腐烂。然后采珠人会爬进他的小划艇,而这里又会成为一个灭绝人迹的荒岛。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24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Arafura,位于澳大利亚和印度尼西亚之间。

  [3] Merauke,新几内亚岛南部,阿拉弗拉海沿岸;距星期四岛约三百公里。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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