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法国乔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French Joe[1]

  是一个叫巴特莱特船长的人跟我提起他的。到过星期四岛[2]的人大概不多,它在托雷斯海峡,因为是库克船长在星期四发现的,于是就这么叫了。我之所以会去,就因为他们在悉尼跟我说,这是上帝在地球上创造的最后一块地方;还说那里什么可看的东西都没有,我倒很可能被人割了喉咙。我坐一条航线灵活的日本货轮从悉尼到了这儿,他们又用一条小船把我送上了岸。上岸在半夜,码头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水手们把我的行李往地上一放,其中一个告诉我,往左手边走去,马上就会看到一个二层楼,那就是酒店了。他们的船走了,只剩我一个人。把行李丢在这儿我很不安心,但更不能在码头上过夜,总不好就睡在这些硬石头上,于是我背了一个包朝左手边走去。路上一点光也没有,跟他们说的距离相比,我好像已经多走了好几百码,还怕自己没有走对路。不过我终于隐约看到了一个算是像模像样的楼房,大概就是酒店了。窗口都没有光,但我眼睛基本适应了黑暗,找到了门在哪里。我划了一根火柴,还是没有找到门铃。于是我敲了敲门,没有应答;用手杖全力敲了几下,这时头顶一扇窗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我要干吗。

  “我刚从‘鹿丸’号下来,”我说,“能给我一个房间吗?”

  “我下来。”

  我又等了一会儿,开门的是个穿红色法兰绒睡袍的女人,一缕缕黑色的长发披在肩头,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她略有些发胖,眼睛很亮,鼻子红得有些不太正常,跟我打招呼很热络,让我进门。然后她把我领到楼上,给我看了一个房间。

  “你先坐,”她说,“没说两句话我就把床铺好了。要喝点什么吗?稍微来点威士忌对你有好处,反正我是这么觉得。这个钟点你肯定不要洗漱了,明天一早我拿条毛巾过来。”

  铺床的时候她问我是谁,到星期四岛上来做什么。她看得出我不是海员——二十年来这里住过多少水手——但猜不出能有什么事把我带到这里。我不是海关派来视察的吧?她听说悉尼要派个人来的。我问她是不是有海员住在这里。是啊,有一个,巴特莱特船长,问我认不认识他。那可真是个怪人,头上一根头发都不剩了,但他喝起酒来,啧啧,要我当心。好了,床已经铺好了,她说我肯定倒头就睡着了,只还有一件事要说,那就是床单是新洗的。她把剩下的一小截蜡烛点着,跟我道了晚安。

  巴特莱特确实不同寻常,但此刻我要讲的事情与他关系不大;第二天的餐桌上我就和他认识了(顺便一提,在星期四岛上喝了那么多回海龟汤,离岛的时候我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佳肴了),聊天的时候我提到我会说法语,他就建议我去见一见法国乔。

  “让那老家伙说几句家乡话他一定高兴——你知道吗,他今年九十三了。”

  过去两年他一直住在医院里,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又老又穷,所以我是去医院拜访他的。他躺在床里,个子本来不大,又因为岁数枯瘪了下去,那身法兰绒睡袍太宽松了,不过他的眼神依旧很有活力,短短的白色胡须,浓密的黑色睫毛。能跟我说法语他很开心,他是科西嘉人,很明显有家乡小岛的口音,但因为跟说英文的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母语用起来已经很不精准了。他经常把英文单词当成法文来用,硬加后缀给它们做动词变位。他说话很快,动作幅度很大,声音大多数时候听起来清楚有力,但时不时地又会突然微弱到听不见,好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那种被掩起来的空洞的声响让我不寒而栗。说实话,他即使就在我眼前,也不像属于这个世界。他本名叫约瑟夫·德·保利,有贵族血统,绅士阶层。我们在鲍斯韦尔的《约翰逊传》里面一直读到的那个保利将军[3],跟他是同一个家族的,不过他对自己那位鼎鼎大名的先人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我们家族出的将军实在太多了,”他说,“你当然也知道,那个拿破仑·波拿巴就是我的一个亲戚。没有,我从来没读过鲍斯韦尔。书我是从来不看的,我一直在生活。”

  他是1851年加入法军的,那可是七十五年之前,想来真是可怕。后来作为炮兵中尉(“跟我那个表亲波拿巴一样。”他说),他在克里米亚战争打过俄罗斯人,作为一名上尉1870年打过普鲁士人。他指给我看,光秃秃的脑门上有一道疤,就是被一个长枪骑兵刺的,然后他又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演示他怎么把剑扎进那个德国佬的身体,实在扎得太狠,拔都拔不出来。骑兵倒下去的时候身上还留着他的剑。之后帝国消亡,他成为了共产主义者,跟梯也尔[4]先生的政府军足足抗争了六个星期。对我来说,梯也尔就是个若隐若现的人物,但法国乔说起这位死了已经足足有半个世纪的人,那种不共戴天之感实在很震撼,甚至有些滑稽。他的脏话很多都是东方人爱用的意象,反反复复砸向那个平庸的政客,嗓音有时变成了一种尖利的嚎叫。法国乔当时被判了要在新喀里多尼亚[5]关五年。

  “他们应该枪毙我的,”他说,“但他们不敢,这些没用的混蛋。”

  然后就是开往地球另一头的漫长旅程,提起那艘帆船他又火冒三丈,说他是个政治犯,居然如此羞辱他,把他和下贱的普通罪犯关在一起。船在墨尔本停了一下,其中一个官员是科西嘉老乡,帮他跳了船。他一路游上了岸,听取了他朋友的建议,直接找到了警察局。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他们找来了一个翻译,还在滴水的身份证件也查验过了,告诉他只要不踏上法国船,就没事。

  “自由!”他朝我喊道。“自由!”

  接下来是一系列各式各样的奇遇。他当过厨子,教过法语,扫过大街,在金矿里当过矿工,他当过流浪汉,挨过饿,最后终于到了新几内亚,这里是他最不可思议的一段经历。不知不觉走到了原始的岛屿深处,那里还有食人族,又是成百上千次孤注一掷、死里逃生之后,他成了一个原始部落的国王。

  “你看看我,我的朋友,”他说,“我现在是躺在病床上,受人同情,遭人可怜,但那时候,我视线所及之处全都属于我。的确,能说这样一句话真的不寻常:我曾经是个国王。”

  但最后他还是撞上了英国人,君权也被剥夺了。他逃离那个国家,生活又从头开始。显然这是个很有能耐的人,终于又让他在星期四岛拥有了一队采珍珠的四角帆帆船。似乎年迈之时他终于抵达了人生的港湾,接下来,可以在宁静、富足之中度过一个甚至备受尊敬的晚年了。但一次飓风毁了他的船,他破产了,之后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他太老了,重新再来一回是不可能了,只能尽力养活自己,活得很是风雨飘摇,到最后,落魄的他接受了医院的好意和照料。

  “你为什么没有回法国或者科西嘉岛呢?二十五年前他们就特赦了共产主义者。”

  “五十年过去了,法国和科西嘉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一个表亲抢走了我的土地。我们科西嘉人从不遗忘,从不原谅。要是回去的话,我肯定要杀了他;他也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

  “法国乔是个好玩的老头。”医院的护士站在床尾,微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你这一辈子很了不起了。”我说。

  “完全不是,完全不是。我的人生是可怕的人生,不管朝哪里跨一步都是不幸,你现在看看我:一个腐坏的人,除了地下哪里都不该去了。感谢上帝,没有给我一个孩子继承这个诅咒。”

  “乔,怎么了,你不是不信上帝吗?”护士说。

  “的确不信,我是个怀疑论者。上升到某个层面,我从来看不出万事万物有什么精心设计的目的。如果宇宙是构想出来的,那这个构想它的家伙只能是个丧心病狂的白痴。”他耸了耸肩。“不管怎样,我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留下的时间也不多了,马上可以亲眼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护士告诉我探望时间差不多了,我握了握老人的手,跟他道别,问他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他做的事。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说,“只想快点死。”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闪了一下。“不过这会儿要是你能给我弄包烟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26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Cosmopolitans)。篇名中的“Joe”也泛指男子,或姓名不详的人,所以篇名也可译作“法国佬”;此篇中的“乔”是对“约瑟夫”的缩写。

  [2] Thursday Island,澳大利亚东北部托雷斯海峡(Torres Strait)中的岛港。

  [3] Pasquala Paoli(1725—1807),科西嘉人,曾领导科西嘉的独立斗争,1769年法国入侵科西嘉后,逃亡英国,在约翰逊的社交圈里很受欢迎。

  [4] Louis Adolphe Thiers(1797—1877),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1871—1893)、历史学家,属于保守派,多次镇压起义。

  [5] New Caledonia,西南太平洋群岛,1853年成为法国殖民地。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