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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荷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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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Four Dutchmen[1]

  新加坡的范多思酒店远远称不上豪华,房间昏暗,蚊帐都打了补丁,浴室跟房间是分开的,在外面排成一排,每一间都又潮又难闻。但范多思有自己的格调。新加坡有另外一批人,一看就知道是上层人士,可能是周游世界的旅游者,可能是政府官员和他们的妻子,可能是有钱的商人,他们会在欧罗巴大酒店[2]办午餐会、打高尔夫、参加舞会、穿时髦的衣服;但住在范多思酒店的人不一样,他们可能是货船的船长,这一单正好在新加坡结束;可能是矿场的工程师,最近没活儿可干;也可能是正好放假的种植园主;在我眼里,他们比之前那群人更带着浪漫的气息。范多思有一个桌球室,桌布磨得都快见到台板,大船的轮机长和保险公司的职员会在这里打斯诺克。餐厅面积很大、装潢很少,很多时候都是安静的。荷兰家庭去苏门答腊[3]的时候会先在这里吃一顿饱饭,一家人往往彼此间半句话都不说;而做生意的单身男子从巴达维亚[4]到这里出差,也吃得很丰盛,一边吃一边专心读他们的报纸。每周有两天,范多思的餐厅会供应印尼抓饭[5],住在新加坡的人当中有几位很喜欢吃,就会到这里来用午餐。照理说,范多思酒店应该是个看着会让人伤感的地方,但它偏巧不会;它的古色古香是一种淡淡的气息,像是某件奇特的半被遗忘的事物,消解了那种凄凉。它还有可怜的一小片花园,正对着街道,你可以坐在树荫里喝凉啤酒。那是个拥挤、忙碌的城市,汽车轰鸣而过,黄包车络绎不绝,耳朵里始终有车的铃声和拉车苦力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但坐在那个花园仿佛就坐在荷兰某个僻静的角落。我住范多思已经是第三回了。最早知道它是一个荷兰船长介绍的,那艘不定线的货轮“乌得勒支”号,载我从新几内亚岛的马老奇到望加锡[6]。这一程走了大半个月,因为它要在马来群岛的很多地方停靠:阿鲁群岛、卡伊群岛、班达乃拉群岛、安汶岛[7],还有些地方名字我都忘记了,有时候停一两个小时,有时候停一整天,就为了装卸货物。那是个迷人、单调却又有趣的旅程。每次我们一下锚,就有代理人坐着汽艇到船上来,一般还带着荷兰驻扎官,我们就一起坐到甲板的天篷之下,等着船长喊来啤酒。有人带着岛上的新闻,有人用世界新闻交换。我们送来了报纸和邮件。要是停得够久,驻扎官就会请我们去吃饭。我们把船交给二副,全都下到那艘汽艇上(船长、大副、轮机长、押运员和我),一同登岸。那一晚往往都很愉快。这些小岛彼此都很相像,却颇能引我遐想,或许只因为我知道此生大概再不会相见了。这让它们有种迷离的虚幻之感,每次驶离这样一个小岛,它隐入海天交接处,我要很费劲地调动我的想象力,才能说服自己这些岛屿没有在我回望它们的最后一眼中就此消失。

  但说到船长、大副、轮机长和押运员,则没有一点迷离、神秘和奇幻了。他们有种让人叹服的实实在在。这是我见过的最胖的四个人。一开始我总分不清他们谁是谁,虽然押运员确实是黑头发而其他三个是金发,他们还是太过相似了。这四个人都很魁梧,红彤彤的大圆脸,刮得很干净,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腿,胖胖的肚子。每次上岸他们都会把短上衣[8]的纽扣扣起来,硕大的双下巴就会卡在领口,很像会随时窒息。但其他时候他们一般都会把外套袒开。他们都很爱出汗,不停会用印花的大手绢抹他们油光光的脸,用棕榈叶做的扇子拼命给自己扇风。

  午餐时如果能见到他们是种享受,他们的胃口太大了,每天都要吃印尼抓饭,而且每个人都像是在较劲,要把加菜叠得比别人高。而且他们喜欢吃辣,口味也重。

  “在这个国家,只要味道一淡,什么都没法吃。”船长说。

  “在这个国家要提起精神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放开了吃。”大副说。

  他们太要好了,四个人之间毫无嫌隙,在一起就像小孩,彼此间的恶作剧荒唐得不得了。每个人要讲的笑话其他三个早背熟了,所以每次熟悉的开头一出来,讲的人就先爆发出狂笑,根本讲不下去,他的笑是胖子那种浑身发颤的笑,然后其他三个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会在椅子里翻来转去,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热,直到船长喊人拿来啤酒,四个人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很开心,浑然不觉间一口把自己那瓶酒喝完。他们跑这条商船已经五年了,不久之前有人说可以给大副一条自己的船,但他拒绝了。他不想抛下自己的同伴。这四个人心里都想好了,只要有一个人退休,他们就全都退休。

  “一群好朋友,一条好船,东西好吃,啤酒好喝,一个脑子没坏的人还会想要别的东西吗?”

  一开始他们并不怎么理睬我。虽然船上可以安排五六个乘客,但一般都是空着的,而且要有也基本都是他们认识的人。我他们是第一回见,而且还是个外国人。平日里的那些玩乐,他们已经非常满意,不想被任何人扰乱。不过这四个人都很喜欢打桥牌,有时候大副或者轮机长职责所在,要去做事情,没法上牌桌,他们就不太介意我加入了。他们没过多久就发现,只要三缺一找我,我都会帮忙。四个人的牌风也跟他们本人一样不可思议。首先输赢极小,一百分换五分钱——他们说他们爱的是桥牌这个游戏本身,不是赢朋友的钱。而这个游戏在他们这里确实好玩!人人都疯狂地想当庄家,所以每一局基本都至少有人喊出小满贯[9]。他们这里的规矩是这样:只要可以偷看到别人的牌,你一定不能错过机会;要是你觉得藏牌[10]不会被抓包,你可以明目张胆告诉队友没关系;然后你们都狂笑不止,直到胖脸蛋上淌下眼泪。有时候你的对家非要压过你的叫牌,因为他有五张直到Q的黑桃,已经喊出了大满贯,而你有七张小方片,信心十足一定能打出满贯,又叫了“再加倍”,其实手上一墩稳赢的牌都没有。他们一下输了两三千分,对手笑得桌上的酒杯都被震得雀跃不止。

  他们的荷兰名字太复杂了,我从来记不得,但这样只用职位指代这四个无名氏,就像古早意大利喜剧中的傻老头[11]、丑角[12]、潘趣乃乐[13]一样,更添了他们的离奇可笑。每次见到四个人凑在一起,你就想笑;他们一同出现总能引得陌生人侧目,我想他们自己也觉得很好玩,总吹嘘他们是马来群岛最有名的四个荷兰人。在我看来,他们最好笑的一面很可能是他们正经的时候。有时候夜深了,他们不再费事穿着制服,其中一个两个就套了件睡衣,下身围着莎笼,躺在我旁边的甲板椅上,他们会变得多愁善感。轮机长马上要退休了,盘算的是娶一个上次回国认识的寡妇,然后去须德海[14]的海滩小镇上找一个红砖房子,跟妻子安度晚年。而船长对当地女子没有多少抵抗力,他的英语本来就口音很重,在跟我描述当地姑娘如何让他沉迷时,几乎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迟早他会在爪哇[15]的山陵间买一幢房子,娶一个可爱的爪哇姑娘。她们那么瘦小、那么温柔,绝对不会烦你,船长会给她穿丝绸莎笼,给她脖子上戴金链子,手臂上套金镯子。而大副会笑他:

  “真是蠢想法。太蠢了。她会把你所有朋友都勾搭一遍,接着勾搭每个男仆,没有她不会勾搭的。还有,老兄,等你退休了,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老婆,是个护士。”

  “你说我?”船长喊起来。“我到八十都要讨老婆!”上次船停在望加锡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女孩,这回入港,他已经坐立不安了。大副耸了耸他的胖肩,拿船长没办法的样子。船长时常被这个那个轻佻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不过他的痴情往往延续不到他们抵达下一个港口,所以大副也时常要出马收拾烂摊子。这次大概也一样。

  “这老家伙心脏太油腻,一天比一天糟糕,但只要我在这儿照顾他,坏不了事。他的钱都被他糟蹋光了,确实有点可惜,可只要他还有钱能糟蹋,去拦他干吗呢?”

  大副灵魂中是个哲学家。

  在望加锡我要下船了,跟四个胖朋友道别。

  “下次再找我们坐船,”他们说,“明年再来,或者后年,反正我们一直就在这儿,很容易找。”

  那是很多个月份之前的事了,之后我穿越的奇邦异土不止一个两个。我去了巴厘岛、爪哇和苏门答腊,我去了柬埔寨和安南[16];此刻,就像回家一样,我又坐在了范多思酒店的花园里。大清早十分凉爽,我吃完早饭正在翻看过期的《海峡时报》,离上次见到报纸已经过去很久,想看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没什么大事。突然一个标题吸引了我的目光:《“乌得勒支”号惨剧。押运员和大副。无罪》。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段报道,我立马坐正了。“乌得勒支”号正是四个胖荷兰人的船,押运员和轮机长似乎因为谋杀罪上了法庭。这肯定不是我那两个胖子朋友吧?文中给了姓名,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开庭是在巴达维亚,报道只有一段,没提什么细节,只宣称法官听过了控诉和辩护,宣布无罪。我大为震惊。要说我认识的那两个人会杀人,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在那篇报道中找不出死者是谁,我去翻看再往前的几期,也什么都没找到。

  我站了起来,去跟酒店经理打听。他是个好脾气的荷兰人,英语也不错。我给他看了那段报道,说:

  “我之前坐过这艘船,在上面待了将近一个月。报道里说的肯定不是我认识的那两个人吧,我认识的那两个胖得不得了。”

  “啊,没错,”他说,“那是荷属马来群岛中最胖的四个胖子了,到哪儿都很受欢迎。那件事太可怕了,所有人都为之震惊。而且他们还是好朋友,其中每一个我都熟,都是再好不过的大好人。”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把事情告诉了我,惊恐中我提了不少问题,他也努力解答。但其中有好些情况我想知道,他并不了解。整件事都很混乱,都让人难以相信。真实经过只能靠揣测、假想。这时有人喊经理有事,我又回到了花园。天很快热起来,我上楼回了房间。不知为何,我整个人都像是垮了。

  听来的事情如下:一次出海,船长带上了一个马来姑娘,他跟这个姑娘来往多时了,我在想,是不是我在船上时他急着相见的那位。另外三个都反对这姑娘跟来——带一个女子在船上干吗呢?什么事都会变得没劲的。但船长非带上她不可。我想其他三个人对这姑娘感到的是某种嫉妒。那一次出海他们没有以往那么开心了。想打桥牌的时候,船长在舱房里跟那个女孩卿卿我我;到了港口,船长总觉得上岸够久了,急着回船上。他对那个女孩真是如痴如狂。四个人昏天黑地的快活时光也就此终结。大副比另外两人更为怨怼,因为他和船长曾是不分你我的好兄弟,从荷兰出来就一直在一条船上干活。就船长这回好色忘友的议题,他们两人话也越说越重。很快这四个老朋友除了航海职责所需,彼此间不说话了,四个胖子间如此长久的情谊也到了终点。这还不算糟。船上的低级船员越发感觉到有坏事要发生,气氛中全是不安、紧张。有一晚,整船人都被枪声吓醒,又听到了那个马来姑娘的尖叫。押运员和轮机长匆忙从床铺上爬起,找到了大副舱房门口站着的船长,手里举着一把左轮手枪。进去之后,就看到大副已经死了,那女孩蜷缩在门后面。船长抓奸在床,杀了大副。他是如何发现的似乎没人知晓,也不清楚这次通奸背后的缘由:到底是大副勾引女孩去他的舱房,想要报复船长,还是女孩知道大副一直怀恨在心,想借投怀送抱来安抚他?这个秘密大概永不会被揭开了。十数种解释在我脑海中闪过。轮机长和押运员站在舱房里,被眼前的情状吓得惊魂未定之时,又传来一声枪响。他们当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沿舱梯跑了上去。船长回到舱房,朝自己脑门开了一枪。然后,故事愈发阴暗、难解。第二天一早,谁都找不到那个马来姑娘,暂时接管船务的二副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押运员,押运员说:“大概是跳船了吧。算她聪明。垃圾自己扔掉,大好事。”但有一个执勤的水手说,就在天亮之前,他看到押运员和轮机长搬了一大包东西上甲板,差不多就是一个当地女子的尺寸,看了看有没有被人发现,然后把包裹从船舷抛了下去。船上的人都在传,这两人为了给朋友报仇,去舱房里找到那个姑娘,掐死之后扔到了海里。船在望加锡靠岸,他俩被逮捕,押送到巴达维亚受审。证据太单薄,他们被判无罪。但整个马来群岛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押运员和轮机长处决了荡妇,因为她害死了两个他们珍惜的人。

  四个荷兰大胖子,他们好玩而出名的友谊到这里就讲完了。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28年,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1857年由法国人卡斯特林(J.Casteleyns)创立,多次改建、迁址、易主,在世纪之交是新加坡最好的酒店之一,1932年倒闭。

  [3] Sumatra,印度尼西亚西部。

  [4] Batavia,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的旧称。

  [5] Rijstafel,字面意思为“米饭桌子”,据说是荷兰殖民时期发展出来的印尼饭食,大致是在米饭上配以大量当地菜肴,多时可达十数种。

  [6] Macassar,或译孟加锡;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西南岸港市乌戎潘当的旧称。

  [7] 原文为Aru、Kei、Banda-Neira、Amboina,都属于现在印度尼西亚东北部的马鲁古群岛,旧称摩鹿加群岛。

  [8] 原文stengah-shifter,当时荷兰殖民者在南亚经常穿着的白色短上衣,式样像中山装,但常有铜制的双排纽扣。

  [9] 出牌前,庄家通过叫牌承诺要赢多少墩,叫得越高难度越大,如果能完成,赢得也就越多。因为一共是十三墩,如果承诺要拿下全部十三墩就是“大满贯”,十二墩是“小满贯”。(后文中提到“加倍”,即另一方认为庄家一队无法完成定约,提出奖罚翻倍,而庄家可以“再加倍”。)

  [10] 指牌手在能够跟牌时却打出另一花色的牌,是犯规的打法。

  [11] Pantaloon,发源于古代意大利喜剧中供取笑的老丑角。

  [12] Harlequin,意大利、英国等戏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喜剧角色。

  [13] Punchinello,意大利传统木偶剧中的矮胖驼背滑稽主角,潘趣(Punch)的原型。

  [14] 原文Zuyder Zee,或作Zuider Zee,位于荷兰西北部,原为北海的一个海湾,1932年后被堤坝拦截,同北海分开,内部相当大一部分已改造为圩田。

  [15] Java,印度尼西亚南部。

  [16] Annam,越南东部一个地区的旧称。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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