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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aw Material[1]

　　想写一部小说，主角是一个以赌牌行骗为生之人，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放了很久了；天南地北地游荡，我一直留意着这个行当的从业者。或许是这一行不太光彩的观点过于普遍，以此谋生的人也很少公开承认。千手们对自己的事业是如此讳莫如深，你要跟这些人非常熟络，甚至打过两三回牌，才发现他们是用什么办法养活自己的。甚至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不太情愿细说这门手艺的奥妙之处。他们总要伪造一个身份，似乎格外青睐骑兵、推销员、房东。正因为这种见外的做派，让他们成了小说家最不好研究的一群人。我很幸运，还是认识了几位这样的先生，觉得他们很和善、客气、儒雅，但只要我提起自己的那份好奇心，就是想了解一下他们那份手艺的细节，不管我表达得如何隐晦（其实说到底，我也只是工作需要），他们就一下变得羞涩、缄默了。只要我一提在洗牌时做手脚，不管怎样轻描淡写，他们立刻扮演起一只紧闭的蛤蜊。经验多了之后，我知道直来直往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就开始旁敲侧击。我会装得很天真，而且把话都说得很寡淡。我发现他们不介意跟我聊天，甚至会向我施与同情。尽管大方承认我写的东西他们一个字都没有看过，但对我的作家身份还是很感兴趣，我想他们是隐隐有种感觉：我也和他们一样，干着一份不被普罗大众赏识的事业。于是我搜集讯息只能靠大胆揣测，也少不了耐心和勤奋。

　　不久之前我结识了两位先生，似乎能大大添补我在这方面尚嫌单薄的材料，期盼和兴奋可想而知。当时我从海防出发，坐一艘法国班轮往东行，他们是在香港上船的。他们去香港赌马，现在回上海。我也正好要去上海，从那里再去北京。很快我就了解到，他们从纽约来旅游，也要去北京，而且他们回美国的那班船，我也订了票，这个巧合实在让人大喜过望。他们本就是很好相处的人，自然而然我就跟他们熟悉起来，直到有位同行的乘客警告我，说他们是职业赌徒，我开始尽情享受和他们共处的时光。我并不指望他们会开诚布公地谈论自己那个有趣的职业，但难免会让我捕捉到散落的暗示和戏言，从中辨别出很有用的信息。

　　其中一个名叫坎贝尔，快四十了，个子很小，但很苗条，身材比例好到看着并不觉得矮，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手也长得好看。要不是头发掉得太早，应该是个出众的美男子。他衣服穿得考究，说话慢条斯理，声音低沉，一举一动都不随便。另一个就完全是另一套模子做出来的。身材魁梧，红通通的脸，黑色鬈发，手脚粗壮，一脸孔武有力要打架的样子。他的名字叫皮特森。

　　这样的组合好处是显见的。精致优雅的坎贝尔心思细腻，一双巧手，知道怎么看人；但千手的生活总有各种不测，真起了什么争斗，皮特森的拳头就是一对无价宝了。我也不知道船上怎么一下就传开的，说还没有皮特森一拳不能撂倒的人。但从香港到上海这短短几日里，他们甚至从来不曾提到过要打牌。或许是在香港的跑马周赚了不少，觉得该给自己放个假。终于到了不禁酒的地方，他们确实很抓紧时机，要是我说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醉醺醺的，应该不算污蔑。他们都不聊自己，但很乐意谈对方。坎贝尔说皮特森是纽约最出类拔萃的矿业工程师之一；皮特森非要我相信坎贝尔确实是个显赫的大银行家。他说坎贝尔富可敌国。我又凭什么不去天真地相信这些话呢？只是，坎贝尔或许还是大意了，没有佩戴更名贵一些的珠宝首饰，而在我看来，他给自己配的那个银烟盒也实在是不够用心。

　　我在上海待了不过一天，在北京又碰到了他们两位，但我诸事缠身，跟他们没有什么交流。有一点略显怪异，那就是坎贝尔所有时间都待在酒店里，好像都没有去过天坛。但北京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好地方，其实我多少可以理解，所以也不意外他们后来回了上海，因为我知道富商们在那里都玩得很大。后来是在横渡太平洋的船上又见到了他们，乘客们都不爱赌博，让我不免对这两位朋友有些同情。船上也没有什么有钱人，大多都很无趣。坎贝尔确实提议过玩两局扑克，但没人下注愿意超过二十美金，皮特森显然是觉得不值得费这个工夫，没有上场。这一路上，每天下午和晚上都会开局，但只到了最后一天，皮特森才坐下来玩了一会儿。我推断，他大概是觉得不如就把酒吧里赊的那些账给挣了，果然起身之前就达成了目标。但坎贝尔显然热爱这项活动本身。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养活自己的那份手艺，你也只有真心热爱它，才能成功。我们牌局上的输赢，对他来说肯定可以忽略不计，但他还是没日没夜地打着牌。他用那双精致的手发牌，动作很慢，好整以暇，我时常看得出神。他的目光似乎可以从每张牌的背面穿透过去。他喝酒喝得很凶，但话不多，举止克制，尤其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在我的评判标准里，他就是一个完美的牌手，多希望他拿出真本事的时候我也在场。休闲放松也能这么认真，让我对他更高看了几眼。

　　我是在维多利亚[2]跟他俩道别的，明白以后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

　　到了纽约之后，一个老朋友邀请我去丽兹酒店午餐。到了之后她跟我说：

　　“一个很小的聚会，有个客人我想你会喜欢的，他是很有名气的银行家，还会带一个朋友来。”

　　这几句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坎贝尔和皮特森朝我们走过来了：坎贝尔真的是富得流油的银行家，而皮特森真的是个出色的工程师。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以赌牌为生的人。或许是我吹牛了，但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跟他们打着招呼，只是握手时嘴巴里愤怒地嘟囔了一句：

　　“冒牌货！”

　　注释

　　[1] 最初发表于1923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Victoria，加拿大西南部温哥华岛的南端。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