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绅士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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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Portrait of a Gentleman[1]

  到首尔[2]的时候,天都快暗了,从北京启程的火车坐得太累,为了活动一下发麻的双腿,出去散了散步。这条窄路是我随便选的,却还颇为繁荣,来来去去的韩国人穿着他们的白色长衫,带着他们那种白色的小帽子,看着有些好玩,而从店门外就可以看得到很多销售的货品,时常能让我这双外国眼睛移不开。没走多远,到了一家二手书店,里面有好几个书架塞满了英文书,就进去看了看。扫了几眼书名,我就灰心了。很多是对《圣经·旧约》的解读,有关于“保罗十三书”[3]的专著,还有一些神学家和牧师的布道文和传记,自然都是非常显赫的大人物,只是我没有听过——我是个很无知的人。据我揣测,这应该是一个传教士的藏书,他为主奔波,半道升入天国,书就被一个日本书商买去了。日本人都很机敏的,但我也难以想象在首尔有人会买三卷本的“哥林多前后书”研究。但就在我要转过身去的时候,注意到一本小书,用纸包了书皮,夹在那套专著的第二、第三卷之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想要把它取出来的,但拿在手里看到封面上的书名是《扑克手面面观》,还画着一只手举着四张Ace。我翻到书名页,作者叫约翰·布拉克里奇先生,是一个保险精算师和法律顾问,序言后面有日期:1879年。不知道这样一本书是怎么混入传教士的收藏的,我又翻了其他几本,但没有找到这个传教士的名字。或许这本书只是意外出现在这里。或许这是一个受困赌徒的全部藏书,他把自己东西卖光付旅店账单的时候,这本书就辗转到了这里。但我更愿意想象它就是那个传教士的书,当他研读神圣之事有些困倦的时候,就在这些生动的书页间放松头脑。或许在韩国的某个地方,在某个布道站寂寥的夜晚,他真的一遍遍发牌,就为了检验同花顺出现的概率是不是六万五千分之一。但我发现书店老板看我的目光似乎很是嫌弃,就转过去问他这书多少钱。他鄙夷地扫了一眼是什么书,说二十钱[4]可以拿走。我把书塞进了口袋。

  我想不起哪一回我花了这么少的钱却换来这么多的快乐。因为约翰·布拉克里奇先生在这本书中做了一件没有哪个作家能刻意完成的事,而这件事只有无心偶得,才能给作品一种珍贵的风味。那就是他给自己绘制了一幅无比真实的肖像。他是如此鲜明地站在读者身前,我一直坚信卷首插图中有一幅他的木刻印版肖像,那天又去翻了翻书,发现完全没有这样的插图。他在我脑海中明明白白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礼服大衣、戴烟囱管帽和黑色的丝绸领圈,胡子刮得很干净,方方正正的下颚,薄嘴唇,眼神疲惫;脸上皮肤灰黄,或许还有好些皱纹,面容可能略显得严厉了些,但等他讲了个什么故事,或者说了句他那种不动声色的玩笑话,眼睛却会亮起来,而他的微笑会很有魅力。他觉得勃艮第葡萄酒是好东西,但我无法相信他会喝到干扰自己的犀利判断。在牌桌上他不能算是个仁慈的牌手,随时准备严厉惩罚各种托大和冒进。他很少有一厢情愿的错觉,因为生活教会了他一些事情,比方说:“人会憎恶那些被自己伤害的人,爱那些受到自己恩惠的人”;比方说:“人会下意识避开他们的恩人”;还有,“所有人都是被自私推动的;感恩是敏锐地感知到了某些潜在的好处;接受承诺的人从不忘记承诺,容易忘记它们的是那些做出承诺的人”。

  可以大致推断他是个南方人。说到“累积赌注[5]”的时候,他评论说这种想要让游戏更有趣的做法是很轻浮的,在南方并不流行。“这种‘不流行’,”他写道,“给人以希望,因为南方是这个国家中保守的那一部分,在社会问题上它往往是理智最后坚守的地方,值得信赖。革命家科苏特[6]从里士满[7]往南就无所作为了,不论唯灵论、自由性爱还是共产主义,都未曾在南方讨得一丝青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非常看重南方人对‘累计赌注’下的判决。”这是他那个时代的发明,但是他的批判不留余地。“现在暗扑克[8]的规则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状态,再增添任何变化都是画蛇添足;这种游戏已经完备了。发明‘累积赌注’的是一些胆大妄为的牌手(在俄亥俄州的托莱多),他们想以此弥补一些在对阵谨慎牌手时遭受的损失;其中所展露出的理念就像本来是打惠斯特桥牌去赢得奖金的,但没过几分钟要停下来去买几张彩票,或者去摇骰子赢火鸡[9],又或者是跟着别人在基诺牌[10]里下个注。”

  扑克是绅士的游戏(他从不介意使用“绅士”这个常被滥用和误解的称谓;在他生活的时代,绅士不仅有特权,也有约束),而同花顺是一副好牌不仅因为它能赢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靠同花顺发财的。”他写道),也因为“它让任何牌面都无法在绝对意义上‘必胜’,从而也让绅士不必在‘必胜’的局面中下注了。如果扑克中没有顺子,从而也就没有了同花顺,四张Ace就不可能输,绅士除了自己叫‘看牌’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承认他这段完全戳中了我的痛处,我这辈子只拿过一次同花顺,一直在加注,是别人叫的“看牌”。

  约翰·布拉克里奇先生的风度、正直、幽默和理性都是非常真切的。“不管是民法的制定者,还是社会交往中那些不成文的规矩,都没有认清人类自娱的重要性。”他这样写道。不少人谴责赌博,就因为这个人类发明的最惬意的消遣有风险,布拉克里奇先生对那些人很不耐烦。他的观察是正确的:生活中每一桩交易都带着风险,每一桩都牵涉到获益和损失。“入夜上床就寝是一种被无数先例证实的习惯,也普遍被认为是明智和必需的。但这个习惯就被各种风险包围着。”历数了这些风险之后,他用几句有理有据的话总结自己的观点:“银行家和商人为了获利,公平地冒险,这是他们维持生计的方式,而有些人只是偶尔让自己涉险,只为了一点点娱乐,如果社交圈能够热情接纳银行家和商人,有什么道理他们不能容忍那后一种人呢?”接下来这段话明白展现了他的理性头脑:“体验了二十年的纽约,有些是工作(你一定不能忘记他是保险精算师和法律顾问),有些是观察研习社会生活,让我确信一个美国大城市中的普通男士花在娱乐上的钱,一年不会超过三千美金。花三分之一的资金在牌局上算多算少呢?我想每年花一千美金在某一项消遣上,应该没有人会嫌弃太少,所以,假设每年花一千美金去打暗扑克,下注的上限要定在什么数目,才能让一位普通的男士不但能打得尽兴,还可以放心他输了能付得起、赢了也能收到钱呢?”布拉克里奇认为答案是二点五美金,对此他确信无疑。“扑克应该是智力的游戏,而不是情绪的较量;如果输赢过大,未免触及内心,就很难再将情绪阻隔了。”从这句引文中可以看出在布拉克里奇先生眼中,运气只是扑克无关轻重的一方面。他认为一个打扑克的人必须性格坚毅、头脑敏锐、评断果决,还要洞悉人性,而且所有这些方面的要求都不比治理国家或率兵打仗更低,我甚至隐隐觉得,在他看来,与后面这些大事相比,一个男人头脑和心力就该用在牌桌上才更明智。

  我几乎想无止境地引用下去,因为布拉克里奇先生没有一句不是他饱满的性情,文笔也很出色;字里行间那种格调很符合他的主题和社会地位(他从不忘记自己是个绅士),得体、清晰,却每每正中靶心。探讨全人类和他们的缺憾时,他用的辞句覆盖面积很大,但他也可以直接、简明到让人无话可说。这一句是形容牌桌上出老千的人,寥寥数笔,却很到位:“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四十岁左右,从长相上看,像是过着那种平静却内心丰富的人生。”他这本书格言警句实在太多,我也不打算强求,只随机挑一些放在这里:

  “你不用说话,筹码就是你的发言。一个沉默的牌手是一个谜,一个谜总是让人害怕的。”

  “这项游戏中,除了非做不可的事,别的事一概不做;但对于义务,要高高兴兴完成。”

  “在暗扑克中,只要不是规则必需的陈述,或目光能够验证的表达,都可算作虚构;它们的作用是在游戏中装点那条通往真相之路,就像大道边夏日的落花。”

  “损失的钱从来赢不回来。输了之后,下次的确可能会赢,但赢的钱不是上回输的那些带来的。”

  “绅士打牌,从不以能如何常胜、绝不落败为目标。”

  “绅士永远乐意按照合理的价格为自己的娱乐买单。”

  “……人的思维总习惯于低估别人的智力,并同时高估他们的运气。”

  “资金一旦受了损失,纵然下回获得了同等金额的收益,也无法弥补那次损失所造成的伤害。”

  “运气不佳时,牌手往往奋勇向前,信奉坏打法加坏运气等于胜利。些许饮料造成的微醺会让此类推断更显不可颠覆。”

  “尤克牌[11]是一种低贱的游戏。”

  “小牌和下等人一样,只有互相配合或数量过剩时才有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信赖。”

  “举着四张Ace时要保持手的稳定,不比举着一个对子那么容易,但桌面要担起四Ace的重负,会和顶着一对二同样镇定自若。”

  论及好运和坏运:“为这样的事而情绪起伏不该是男人所为;要表达出来就更是不堪了。但之所以不用再多费言辞,是因为这样的行径出现在别人身上,所有人都会鄙夷;而在某些自省的时刻,也都为自己汗颜。”

  “为你朋友担保是坏习惯,但借钱打牌要更低劣百倍……扑克这项高级智力游戏中的计算应该永远与‘借’和‘贷’无关。”

  一个选手通过修炼,可以用逻辑的眼光审视这个游戏中的准则和现象,作者在评论这样的人时,词句间有深远的回响:“于是在种种跌宕的变化中,他始终能体验到那种恒定的安全感,同时他也能克制自己,不去欺压那些无知或智力稍欠的对手,虽然为了演示对牌局的正确态度或惩罚冒进、托大的打法,有时出手严厉些也是难免。”

  最后的话还是留给约翰·布拉克里奇先生,我能想象他带着宽厚的微笑,温柔地说出这句:

  “因为除了承认人性就是如此,我们别无他法。”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25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此故事背景应为日据时期的韩国,曾将此城市改名为“京城府”。

  [3] 一般认为《新约》中有十三本书是保罗用书信体写成的,包括后文提到的“哥林多前后书”。

  [4] Sen,日本旧钱币名。

  [5] Jack pot,此称法之后有多种变化和延伸,但最初发明时,大致为某位选手必须有大于两个J的牌才能开局,于是开局所下的筹码就会累积起来。

  [6] Lajos Kossuth(1802—1894),匈牙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1851年去美国募集资金,虽然刻意避开了废奴问题,依然在南方受到冷遇。

  [7] Richmond,弗吉尼亚州城市(靠近美国东海岸,大致南北分界处)。

  [8] Draw poker,各发五张暗牌,下注后可要求换发手中不需要的牌,一般不超过三张。

  [9] 十九世纪在酒吧、沙龙的小聚会中流行的赌博形式,通过游戏赢得火鸡或者其他小奖品。

  [10] Keno,一种纸牌游戏,大致是就选数字,看开出的数字是不是正好一样。

  [11] Euchre,二人或四人间进行的纸牌游戏,大致为每人手上持五张牌,经过一定的换牌程序之后,每次出一张牌比大小,赢得墩数多的一组对家获胜。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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