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葇兮来时,清漪正在看书。她抬眼一看,见正厅上的匾额写着“清渠苑”,正是惊寒的手笔。仆妇们正在清理池塘里的杂草,准备换上荷花。
见有生人来,清漪起身相迎。
葇兮一眼瞧出她的呆滞来,她曾听仆妇们说,除了谭大娘子和老太太,清漪见每个长辈,都以“婶娘”相称。
“我是葇兮。”
“原来是葇兮姊姊,我记得这个名字,那日有人与我说,葇者,草木也,府上的仆妇们也多以草木为名,所以我就记下了。我天生不足,下次若是认不出你,你可莫要见怪,我瞧你的身量,与另一位姊妹有些相仿。”
“你仔细比较我们的眉,我的眉色较淡,她的更深一些,这样就能分辨了。”
连日来,清漪每日碰壁,府中人对她有所退避,她也是看在眼里。如今见有人找上门来,自是欢喜。
她看向葇兮的眉,果真如若轻烟。葇兮头一次被人如此细细观看,眼睛扑闪了几下,随即心中莞尔,此举并不亏。
“你有病?”
葇兮一愣,随即不动声色,“有点弱,倒也不碍事。”
“气亏之人,唇无血色,毛发易折,并无医治之法,唯有强身健体。那日,有人与我说,府中有位姨娘,撞了邪祟,半死不活,叫我避着。我远远地瞧了一眼,一看便知,她是久坐懒动,而屋内气流不畅,邪气久积,没病的人住进去,也该有病了。”
葇兮道:“这位姨娘是我姨母,我与她同住。”
“原来如此,病中之人,身带邪气,旁人容易受影响,你切记要开窗透气,勤加洒扫。”
“对了,我想请教姊姊一下,这人与人的不同,是在眼睛,还是在眉毛、鼻子或是嘴巴?”
“你合起来看,你刚说的那些,都包括在内。”
清漪听得认真,试图将葇兮的眼耳口鼻在脑海中组合成一整幅画面。
湘绣的屏风,绘的是仕女采莲,一叶一花莫不用心,旁边绣着梁元帝的《采莲赋》,“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字体和匾额上的一模一样。
屋内陈设,莫不精致。梳妆台上,列着金银珠翠,书桌凳椅,俱是异木奇石。
谭大娘子、老太太和奉二娘的房间,都清幽素雅。来了清渠苑,葇兮才真正明白,何为钟鸣鼎食。
三年来,媒人不断,更有吴知州家的仆妇来探口风,惊寒一概不理。没见清漪前,葇兮不知什么人竟有如此造化,能化铁石之心。见了清漪,这才了然。
屋里一架七弦琴,葇兮走了过去。每次听人弹琴时,她总竖耳倾听,但从来不得近观。
清漪见她对琴十分感兴趣,坐了下来,开始抚弦。
不知为何,葇兮竟觉得这曲子有些熟悉,就仿佛是前世的记忆。她每听一句,似乎能推断出下一句。
一曲既毕,她陷入了沉思。
“这曲子叫什么?”葇兮问道。
“不知道,我随便弹的,脑海里本来就有这些调子。”
“云二娘可也会?”
“她不会,她素来不喜琴声,倒喜筝声,说筝乐听着欢快。”
“对了清漪,你还记得这个吗?”葇兮取出当年的银镯子。
“这是?”
葇兮隧将当年之事一一叙述。
“我完全不记得祁州了。”
“这个镯子是你的,我现在物归原主。”
清漪接过一看,“此物原与姊姊有缘,与我没缘,既到了姊姊之手,就该收好。”
二人推脱数次,葇兮拗不过,只得收下。
“你初来府里,很多事还不知道,我以后慢慢跟你说,但有一点,记得要离笑敏远一点。”
“笑敏是何人?”
“就是与我身量相仿之人。”
清漪这才恍然大悟,她记得初来那日,有个言笑晏晏的女孩带她去了菱角街,给她买了许多东西。咦,当日那人嘱咐她,莫要与江葇兮走太近,此人穷酸小气,心眼也小。
眼前之人,可不就是江葇兮?
清漪犯了难,眉毛拧作一团。
出了清蕖苑,葇兮直奔菱角街的琴馆。店中有人正在试琴,葇兮踱来踱去,仔细看弹琴人的指法。
“掌柜,这架琴多少钱?”葇兮伸指触弦,拨了几下刚刚学来的指法。
“这是红木所制,十五两。”
“那架褐色的呢?”
“那是楠木琴,需得五十两。”
“我再看看。”
“小娘子请自便。”
葇兮扫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迅速离了琴馆,转移到下一家。
进店时,葇兮见雅间有一妇人正在调琴,她面带纱巾,身着黛色粗衣。不知为何,明明只看到个额头,葇兮却觉得,此人定是人间绝色。
妇人蓦地抬头看来,葇兮迅速把目光转移到琴上。
葇兮隐隐觉得,妇人好似正在打量自己,方才自己并未瞧她许久,她何以如此?
葇兮有些心虚,低头拨弄着身边的琴。
妇人开始转轴拨弦,来来往往的行人并未驻足,葇兮却听得入神,“实乃妙曲!只是,为何我会有这种错觉?”
一曲成,妇人走了出来,将琴递给掌柜,付了银子。
葇兮又逛了几家琴馆,回去后,清娘不辨左右之事传遍了雁府。
祁宁自然不愿错过这次谈资,带着人涌入了清蕖苑,一睹为快。葇兮也跟着进去了。
她亲自从床底下摸出一双鞋,只见每只鞋都有道特殊的线,撇向一左一右。更有一双尺码略小的褪色旧鞋,仔细一看,竟然各绣了“左、右”二字。
祁宁笑得岔了气,“原来天下真有不分左右之人,我今日算见识了!”
葇兮不敢得罪真经主子,再看清漪,一脸沉静。
“术有专攻,你们会的,我不会,我会的,你们也未必会。”
祁宁笑道:“清娘会什么我们不会的呀?”
清漪指了指书桌上,“我会背诵这里的书。”
祁宁走过去,翻了翻桌上的书,当下杏眼圆睁,“这么多,你全部会背诵?”
“是的。”
祁宁绕着清漪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别说是我们夫子,就连当朝状元,也不敢说自己都能背完。你说这大冷天的,你若是脸红了,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不是被冷风吹的。”
这话太绕,清漪默默地拆词断句,在心中复述了一遍。
葇兮见她落了下风,上前道:“眼见为实,不如你背一段给我们听。”说罢,朝巧薇递了个眼色。
清漪见葇兮不信她,遂解释道:“我都会背。”
祁宁道:“你若能全部背下来,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全部背下来,到明天也背不完。”
“好,先来一篇《左传·成公十六年》。”
清漪道:“那你可要看好了,我背得快,你的眼睛要跟上才行!”
待清漪背完后,祁宁说道:“这篇太简单了,人人都能背。”说罢,又翻了翻,“再背《左传·宣公十二年》、《季氏将伐颛臾》、《勾践灭吴》,还有《哀时命》。”
清漪背第十篇时,巧樟进了来,众人见状,忙要退散。雁州城樟树成林,谭大娘子赐其名“樟”,可见她在三房的分量。
“等等,一百两呢?”
“你就背了十篇,一篇管我要十两银子,这也太贵了!”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谁说我不守信?”祁宁顾忌着巧樟,小声嗫嚅,“是所有的一共百两。”说罢,她解下荷囊,递给清漪,“先给这些,改天我们接着来。” 心里却暗暗骂道,“你个小娼妇,害我一个月零花钱没了,回头不知能不能找雁乙兄要回来。”
三房院内,众女眷一道用膳,笑敏向谭氏道:“大伯母那边的人太嚣张了,三番两次欺负清漪,先是嘲笑她鞋子,而后又胡搅蛮缠,让清漪背文章。”
谭氏深知祁宁是个没教养的,“你们少去招她,她自然不来这边。”
笑敏道:“清漪,你鞋子的事,她们怎么得知?这几日,她们可曾进过你屋?”
“不曾,连日来,唯有葇兮来过。”
葇兮连忙道:“我也是才知道的。”
谭氏默不作声,饭毕,把清漪叫了过去。
“谦受益,满招损,从今往后,莫要骄傲自满,与人争一时长短,你看看,白白浪费了你的时日。”
“我知错了,多谢大娘子教导,日后必当谨言慎行。”清漪抬头瞥见谭氏的书架,顿时喜出望外,“大娘子,我能否借几本书?”
“当然可以。”说罢,领清漪来到书架前。
清漪挑了《水经注》、《贾谊新书》、《鬼谷子》、《肘后备急方》、《贞观政要》、《神龙本草经》、《齐民要术》、《缀术》、《山海经》、《论衡》、《战国策》。
“我都可以拿回去吗?”
相处了几日,谭氏逐渐卸下心防,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能以惊寒之玲珑,补清漪之木讷,以清漪之聪慧,填惊寒之白丁,亦是极好,当下和颜悦色道:“当然,看书是好事,你想买什么书,尽管跟我说。”
清漪如获至宝,道过谢后,开心地回到清蕖苑,抽出一本《齐民要术》,认真地阅读起来。
葇兮听说了清漪借书的事,忽然意识到,即便谭大娘子不曾上学,也深谙读书的好处,更何况书香人家?当下打定主意也要多读书。
辗转一月有余,清漪还是没能记住谁是笑敏,谁是葇兮,除非离得近了,可以看清眉色。
这日,她去给谭氏请安时,遇见巧樟正与送菜的郑婆寒暄。
“樟娘,贵府从祁州来的那个丫头,次次被我撞见在行善呐!”
巧樟面色一虞,却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噢?行的什么善?”
“我天天见她大早上从贵府拿着鸡蛋出门,她吃的穿的都是雁府的,拿雁府的钱发善心。”
巧樟见她是来邀功的,也懒得应付。雁府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也金银成堆,谭大娘子更是虔心礼佛之人,如今葇兮不过略行善事,竟被人这般说三道四。
郑婆走后,巧樟朝她那边唾了一口。
清漪问道:“姑姑为何唾她?”
“这起子小人,瞎告状!”
清漪道:“姑姑何出此言?为何说她是告状?她不是在夸葇兮做好事吗?”
“她那不叫夸人。”
“可我听着,她就是在夸葇兮呀。”
“你听人说话,说什么倒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学会观色,方才那个虔婆,说的是反话。”
“好端端的,有话为何不正着说,反倒要反着说呢?听话的人听岔了,可怎生是好?”
“是啊,人就是这么复杂,不要紧,你慢慢学。”
巧樟将这两件事说与了谭氏。
谭氏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人。”
巧樟道:“大娘子福泽深厚,天降贤媳!”
谭氏又道:“葇娘竟有这事?”
巧樟叹道:“她这是,穷也兼善天下呀!”
“可惜她太过自卑,不然以她的心性,又有些学识,何愁没有前程?等会去库房,给她送些好东西去。”
第二日一早,众人来到膳厅。
葇兮疑心清漪总盯着她看,弄得她有些不自在。这傻丫头,该不会又被笑敏糊弄了吧,等会儿还是跟她解释清楚。
清漪拿了两个鸡蛋拢在袖间,众人见状,面面相觑。
她偷偷尾随葇兮,来到楠竹街,角落里,蹲着一对母女,葇兮展开帕子,将早点递了过去,“快趁热吃。”
那妇人自是千恩万谢,“小娘子真是大善人,日后必有天大的福气!”
那孩子接过鸡蛋,轻轻一磕,小心翼翼地剥开,递到她娘的嘴边,“娘吃。”
“娘不爱吃鸡蛋,你吃。”
“你每次都这么说,不行,这次我们一人一半,不然我也不吃了。”
“我这里还有一个,你们一人一个。”二人推搡之际,清漪走上前来。
她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葇兮听罢,眉头轻蹙,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刚刚念的诗。”
“我那是在夸你呀。这是子美的诗,他见百姓流离失所,心生感慨,希望天下寒士有屋可住。”
好耳熟的诗,一晃,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清漪说起,她已经不记得了。
“清漪,我想向你借书看。”
“好啊!”
自此,葇兮每日都往清蕖苑跑,一边看书,一边请教,一边听清漪讲故事。
“清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我怎么觉得没道理?我和姨母都不爱吃甜点,便将甜点分给别人吃,有何不妥?”
“‘己所不欲’,并非指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而是指不喜欢的行为,这就好比,我不喜欢被祁宁刁难,所以我肯定不会去刁难祁宁。”
“对了,怎么才能写诗呢?”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看得多了,就信手拈来。要写实,先要立意,也就是你的诗要表达什么。然后,要注意起承转合,平仄相对,虚实相应。若是有妙句,平仄虚实皆可抛之。这样,你就以鱼为题,随便说四句。”
葇兮有些紧张,“湘南千里是荷塘,水村山郭鱼米乡。鲤鲫鳅青草鲢鳙,煎炸蒸煮炖烧烘。”
“倒是还行。”
“你也来一首?”
“湘江之畔有红妆,临水照花世无双。恰似绿荷红菡萏……”
眼看着最后实在想不出来,而葇兮又眼巴巴地等着。
“嫁与天宫做娘娘!”
葇兮素来敏感,与众人并不亲厚,唯觉得清漪可亲近,如今却连清漪也要调侃她。当下,她默默放下书,回了芍药居。
奉二娘见她闷闷不乐,忙问何故。
“我待清漪也算尽心尽力,三年前救了她一命,自身难保,还给她买饭吃,最后又给她留了钱,找到姨母后,还回去找她了。昨日祁宁欺负她,我偷偷把樟姑姑叫去解围。可如今,清漪却要羞辱我。我自问对人对事,问心无愧,可她们却总忽略我的感受。”
葇兮将原委说了一遍。
奉二娘道:“哪里就是羞辱你了?她说你要做娘娘,这是夸你呀。”
“姨母……”葇兮见姨母也要揶揄她,急得噘嘴。
“你何必轻看了自己?清漪一向率真,何曾会想到要羞辱人?你若生得丑陋,她又何曾会这么说?若换了我,笑还来不及,这分明是在夸你呀!”
葇兮脸上不大好看,既觉羞愧,又觉窘迫。羞的是,自己这样的人,哪受得起“娘娘”二字,窘迫的是,挨了姨母的责骂。
奉二娘又道:“倘若反过来,你夸清漪将来能当皇后,她若是翻脸,你又作何想?还不快与人家道歉?”
葇兮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更觉汗下。 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