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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葇兮的意料, 奉氏对清漪格外温和, 总亲切地拉着人家问长问短。八月里的太阳毒辣得很, 奉氏让清漪和葇兮在家看着晒谷坪,也不是什么重活, 再加上清漪也很乐意,葇兮也就没加以阻拦。
闲暇时,清漪还会拉着葇兮去山上狩猎, 改善奉氏的饮食。即便她已经没有了当初习箭的记忆, 一身精湛的技巧却没有背叛身体。
“也不知当初谁教我拉弓的,我自从记事起, 左手手掌上便有厚重的茧。我跟雁乙兄说起过此事,他说以沾衣姊姊的水平, 是不可能把我教成这样的。”
葇兮闻言,心中唏嘘不已,刚想说让何郎中帮忙打听一番, 一想到她和初尘结下的梁子,只得咽下嘴边的话。
回家之后没几天,葇兮想起当年对自己有赠钱之恩的老婆婆,又想起阿娘喜欢吃米豆腐的事, 随即又想起那年过生辰时, 自己嚷着要吃米豆腐, 奉氏给了她三文钱, 让她自己去买。然后, 奉氏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吃。
因着阿娘个性一向奇怪, 她也就没多问。今天再想起来,应该是阿娘近乡情怯,不敢面对昔日见证过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情怀的老婆婆,更不敢让人家近距离看到她如今落魄的模样。
“阿娘,你还记得镇上那个卖米豆腐的老婆婆吗?”
奉氏抬头想了想,想起葇兮八岁生辰那天的场景,“死了。”
“啊?”葇兮心中一涩,恩还没报,没想到人已经去了。阿娘也真是,那好歹也是她的故人,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也难怪,农家长日清贫,天天要为生计烦忧,哪有闲心去追忆昔日的种种。倒是自己当了几年富贵闲人,把这个道理给忘了。
奉氏此时仍旧板着脸,放佛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欠着她。葇兮脑海中浮现老婆婆口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再看看奉氏,这哪里会是同一个人呢?
怪不得自己对米豆腐深有执念呢,估计是胎里带出来的吧!
葇兮忙拿了碗,去镇上买了米豆腐回来,尝了一口,味道虽然差了点,不过仍然算得上是美味。她心中忐忑不安,万一等会儿阿娘骂她乱花钱,岂不让人失望。
奉氏接过碗,此时米豆腐还冒着热气,她冲葇兮笑了笑,心想,这个闺女真是没白养。
她拿勺子拌了拌,“以后别买这个给我吃,当我跟你一样喜欢吃这种东西吗?我宁愿吃两个蒸饼。”
葇兮打趣道:“你不总嫌蒸饼没放油吗?米豆腐里有油。”
农家的日子清苦,一年到头见不到油星,以前,潘家酒楼的掌柜给她几个蒸饼时,她常私底下埋怨,“这个东西没有油,有什么可吃的。”
奉氏不想女儿乱花钱,“可是米豆腐不好吃啊。”
这个阿娘,还真是会狡辩呢!也不知是因为过惯了贫苦的日子变得不喜欢吃了,还是因为触及往事心里难受。
初秋的田里,泥巴早就干了,因此没有蚂蝗。祁水的支流流过瑶碧湾,初秋的季节,河边的芙蓉花开得正好。偶尔上山捡柴、下田挖泥鳅、下河捡河蚌捉螃蟹的日子过得也算轻松。幸好清漪来得不早也不晚,如若早些,则赶上农忙双抢,如若晚些,则遇上摘茶籽的季节。
过了几天,清漪向奉氏辞行。奉氏挽留道,“你一个女孩子,这年头外面兵荒马乱,干脆留在我家得了。我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
葇兮这才明白过来母亲一反常态的殷勤。什么好亲事!奉氏根本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热心肠,她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忙解释道,“清漪的姊姊在皇宫里当妃子,现在要去投奔她。”
听葇兮如是说,奉氏道,“既然如此,你可以陪清漪一起去蜀都,两个人一起上路也有个伴。”
葇兮明白奉氏的心思,心中有一点点难过,母亲为了让自己攀上皇亲国戚,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竟然放心让自己不远千里远赴蜀国。不过,葇兮心里打定了主意跟清漪一道去浯溪渡口,然后分道扬镳去祁山,当下便答应下来。
轻舟离岸,葇兮看着眼前的风景,沿岸的景色虽然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但此刻心境却完全不同。那时,她只是个为了逃避被卖、讨口饭吃而去投奔亲戚的穷丫头,谁能想得到三年后自己会长成一个大姑娘,已经能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
葇兮时而和清漪即兴赋诗一首,时而讨论沿岸风光与诗词里名胜古迹的异同,周围的妇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葇兮忽然有点感激命运的安排,倘若不是那次因祸得福,恐怕一辈子只能窝在乡野里。
很快便到了浯溪渡口,葇兮想起那年离家出走时的场景,想起那位姓马的书生,心中五味杂陈。当年,她为生计所迫时,哪里能想到如今的模样。
“三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当时,你和你父亲上了去往潭州的船只,而我,在你旁边去往雁州的船上。后来,你纵身一跨,便跳到了我身旁,你说你父亲要卖了你,我就赶紧将你藏起来,再后来,我们就到了雁州城。”
葇兮说着,又想起了当年拿人家镯子的事,面上有些绯红。经过这些年来,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能用贫穷作为借口。
“原来是这样,我对这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放佛这一生的记忆,就是从遇到沾衣姊姊开始。”
“你对她念念不忘,看来,她一定给了你许多温暖。”
“是啊,”清漪想起当年沾衣将自己背在身上的场景,“当年我比现在还笨,但是她始终对我不离不弃,那时,我竟从未想过要回家,只想跟她在一起。”
葇兮道:“如果你想找你的家人,或许可以找这里的船夫打听。”
清漪看了看熙熙攘攘的渡口,摇头道:“不必了,你想想,什么样的父亲才会把女儿卖了。”
葇兮想起自身相似的遭遇,不禁苦笑,随即想起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来,“也许,大人另有苦衷?”
虽然险些被沦为弃子,她从心底里,却非常懂得奉氏当年的苦衷。
“我清漪,从来就不想原谅任何人。”她顿了顿,接着补充道:“你想原谅的那些人,他们早就原谅了自己,并且,从来就不稀罕你的原谅。他们哪怕有一丁点稀罕,当初,也不会选择伤害你。”
这个看起来不经世事的小女孩,没想到脑海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思想。从这话听来,她暗指的人,应该是雁乙兄,又或者是何初尘?
“清漪,别这么说,你虽然命途多舛,其实这世上有大把人比你更糟糕,也许你觉得自己受了很多委屈,但是,那是因为你没有饱受肉体的折磨。人,只有吃过苦,才会有更宽广的胸怀。”
“好啦,你想啊,这么多年了,我那狠心的父亲竟也没有去雁州找我,雁州离永州这么近,要找的话,早就找去了。”
“想开点,每个人都有苦衷。”
“有苦衷,就可以牺牲我?”清漪苦笑道:“不,这世上,永远也只有一个清漪,我是存世孤品,需要被人一心一意对待,如果我可以被谁牺牲掉,那这个人就不值得我原谅。”
葇兮心想,清漪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小孩都把自己当成整个宇宙的中心,想让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就连九五之尊都未必能做到的事,她又怎么能如愿呢?有这种想法,将来怕是迟早要吃亏。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如果一个人过于聪慧,看透世间的一切,那他将会活在悲哀之中。如果什么东西过于强硬,总有一天会被折断。
她开始庆幸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能云淡风轻地直面过去,不记恨奉氏,并且体谅她的苦衷。
“清漪,你要记住,水清无鱼,过刚易折。”
“哼!看谁能折断我,我先折断他!”
葇兮瞧见码头旁泊了船,正是去往岳州方向的,岳州是通往蜀都的必经之道,于是催促清漪赶紧出发。
话别之后,葇兮问了路,来到祁山脚下的临湘镇。见不远处有几个妇女正在刺绣,以针为笔,以纤素为纸,以丝绒为色。在勤劳的妇人手中,绣花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
“几位大婶,请问祁山的何郎中住在哪里?”
几人闻声,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些许不明所以的深意。
“顺着村口的大路,沿湘江而下,走个一盏茶,有一座很华丽的宅院,写着何宅,很好找的。”
“眼下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晚。”葇兮小心翼翼地问道,仔细打量众人神情。“我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出门在外住客栈多有不便,几位婶婶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好相与的人,我只叨扰一晚,愿支付二十文。”
其中一个妇女道,“芸娘,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城里人,我怕我家男人不老实,还是住你那里方便。”
芸娘便放下手中绣品,“小娘子请随我来。”
葇兮在芸娘家借宿了一晚。次日一早,芸娘盛了一碗粥招待葇兮,“小娘子,喝碗粥再走。穷乡僻壤,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郎中是我们这一带的父母官,你既是郎中的客人,我也不能让你空着肚子上山。”
葇兮接了粥,“芸婶,我昨天问路时,那些婶婶在笑什么。”
“没什么,左不过是见你模样好,她们便尽想着些世间俗事,你无需理会她们。”
葇兮踩着碎步,顺着湘江往南走了片刻,见山脚下果真有一处院落,葇兮去院子正门问门,“老伯,我唤作江葇兮,瑶碧湾人,来找何郎中。”
“郎中已经离家数月有余了,娘子是何人?”
“家父与郎中曾一同求学于浯溪书院,我也与郎中有数面之缘,蒙他开导,特来求学。”
“如此,小娘子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叫朱三。”
不一会儿,便来了个年轻人,书生模样,长得文质彬彬。
“我唤作朱榕,你叫我朱三哥就好,我是郎中的二弟子。”
“朱三哥,我姓江名葇兮。”
“娘子请跟我来。”
那人给葇兮安排了一处屋子,葇兮仔细打量了这个院落。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亭台楼榭,没有琴音袅袅,没有随处可见的仆役,没有想象中的檀香扑鼻。心里不免有点失望,原以为何郎中住的地方是官宅,没想到竟如此简陋,比雁府差得太多。
既来之,则安之,雁府的几个姊妹显然对自己多有嫌弃,留在何府,最起码郎中会教自己琴棋书画。想到此,便将行囊放在桌子上,随朱榕来到府外,一众师弟正在门外候着。
“葇娘,山上多蛇鼠虫蚁,若不慎被蛇虫咬伤,记得采此药草自救,处理毒血后,将这种草药揉烂敷在伤口处,此草名曰‘半边莲’。”朱榕指着山路旁的一丛开白花的植物,五瓣舌状的花瓣长成一排,形如其名。
“今日,三弟和六弟去晨昏原、四弟去葱郁林、五弟去犇羴棚、我带着葇师妹去煦阳阁。”
煦阳阁是一处用蓑搭建的暖阁,才进去一会儿,葇兮已经觉得有些热了。暖阁最外间,有正在盛开的一池荷花,再往前走的一间屋子,有几株桃树花开正好,正当葇兮感到叹为观止时,前边屋子的桃树一角露出了几个桃子,再往前走,还有荔枝树,还有另外几个屋子种着一些不认识的果蔬。
“三月桃子四月李,五月枇杷挂枝头,每个月份都有特定的植物开花结果,归根结底是因为温度、光线、水份等其他条件都适宜。只要调节这些因素,便能让植物反季生长。”葇兮想起爹爹生前曾教过自己的话,不由得先声夺人,想露一脸。
果然,朱榕又惊又叹,“师妹好生厉害,未曾拜师,就如此精通,简直让我等师兄们无地自容!”
到了巳时,众人回到膳厅用饭。此处没有仆役服侍,只有芳伯端了饭菜来,众人洗了手,三师弟罗庚和五师弟前去盛饭,四师弟唐荀帮助芳伯搬桌子,而一旁的六师弟,个子和葇兮一般高,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蹲在膳厅门口,嘴里叼着一根茅草根,手里拿了一根狗尾草自顾不知在想啥。
“你们先吃,我去看看娘子。”朱榕说罢,出了膳厅,往何宅正门走去。
众人愉快地吃着饭,兴奋地说起一上午的经过。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些人倒还真是不守老祖宗的规矩。
“葇妹妹,你一个女孩子家,上我们樰岭干啥来了?”唐荀问道。
“你占师妹便宜,哪有这么称呼人家的,小心吓着师妹。”
“她还没拜过师呢,再说,葇妹妹这般细皮嫩肉,说不定师父不忍心让她跟我们一起上山下地,一回来就把他许配给周家的公子,将来葇妹妹当了皇后,也好给我个官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顾男女不同席的礼法,在这小小膳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葇兮不禁想起了不堪回首的童年,肆意欺凌自己的孩童,没有同龄亲戚陪在自己身边长大,由于和哥哥同床共寝的缘故,在村里受尽他人嘲弄,因此兄妹俩总也说不上几句话。而葇兮的母亲奉氏,无止无尽的农活使得她喜怒无常,总不喜欢开口说话,也很少搭理葇兮。
葇兮想到这个宅院没有丫鬟,害怕晚上一个人睡觉,便打起了何府当家主母的主意。“朱三哥,咱们府上,就只有大娘子一个女眷吗?”
“是的,我们府上接二连三出了些事,后来郎中便遣散了奴仆,只留了大娘子和二娘子的陪嫁丫鬟。”
“我能去看看大娘子吗?”
“也好,你得了空去陪大娘子说话解闷,她一定会喜欢你。”
当下,边有丫鬟领着葇兮去了正院。院子里,几株芙蓉树褪了些许春意,秋天的风吹来,几片发黄的叶子徐徐掉落枝头。
葇兮进得房来,福了福身子,“柳大娘子万福!”
屋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妇人,她面容憔悴,略显枯黄,精神亦有些不济,眼神有些空洞,看起来全然不像三十来岁的官家贵妇。葇兮看出来柳氏有些不正常,想起朱榕的话,不由得怀疑何府发生的接二连三的事,一定给柳氏带来了莫大的刺激。那妇人缓缓伸出手,招呼葇兮走近,便有一位三十来岁的仆人搬了条凳子放在柳氏身旁。
待葇兮坐下来,柳氏拉了葇兮的手放在手心,缓缓开口问道,“小娘子,今年几岁了?”柳氏说话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刚过了十二岁生辰。”
“不要到处走,容易走丢,现在这世道,外面坏人太多。”柳氏说罢,轻轻拍了拍葇兮的手背。
葇兮点了点头,“嗯”。 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