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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八百里, 以回雁为首, 岳麓为足。
出了拒霜园, 葇兮直奔岳麓渡口。以前在雁府时,她习惯低头走路, 低眉顺目,雁府的亭台楼榭,雕栏画栋, 居雁州之冠, 她倒从不曾细细欣赏,生怕多看了一眼, 便遭人笑话。
这时,她左顾右盼, 看城门巍峨,楼阁华丽,忽然充满了期待, 仿佛她迟早会住进这朱门红院。她也不知为何会生出这样大胆的想法,似乎从记事以来,她就隐隐感觉到,自己是个不同的。
江边的客栈, 掌柜见来了个欢呼雀跃的客人, 忙亲切地招呼道:“小娘子, 可有什么喜事, 让你高兴成这样?瞧你笑得跟朵花似的!”
掌柜娘子笑道:“莫不是出来会情郎的?”
葇兮听掌柜娘子这么问, 索性问道:“不知我的朋友是否宿在贵店?她与我长得一般身量, 不曾梳发髻,只在肩前垂了两条小辫……”
她话音未落,眼角却瞥见了楼梯处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葇兮兴奋地朝楼上喊道:“清漪。”这几年来,她素来规矩,从不曾喧哗。
“葇兮?”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聊。”
二人来到房内。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计算好了路途和行程,顺利的话,一月便可抵达蜀郡。”
清漪拿过桌上刚画好的路线图,先从潭州的渡口出发,一路行船至岳州,再沿长江,一路过荆州、硖州、归州、渝州,然后由陆路到达蜀郡。
葇兮心想,清漪孤身上路,迟早受骗,不如晓以利弊,打消了她去蜀郡的想法。于情于理,去浯溪找郎中,才是最好的计算。
次日,二人从岳麓渡口出发。一路上,船上有几个读书人诗兴大发,不住地赞叹湘江的美景。
葇兮小声嘀咕:“这不就是很寻常的景色吗,有什么可赞美的?文人就是矫情,喜欢大题小做,我读了子厚先生的《祁州八记》,觉得不过如此,他笔下的景色,随处可见。这些文人为了写诗文,什么华丽的辞藻都肯堆砌!”
“非也,这些人定是北边来的,没见过这样秀丽的山川。华夏大地幅员辽阔,东有大海,西有广漠,南有水乡,北有平原。这些山山水水,你见惯了,自然不觉得美,但是对于河东的子厚先生和这群北人,这不是寻常景色,这是诗和画。”
葇兮略有些泄气,“我见少识寡,你可别笑话我。”
清漪心中一涩,苦笑道:“书读多了,未必是好事。你瞧,我不就读傻了么?我看着书上的文字,以为这天下,就是书上写的样子。要是有人曾告诉我,这世界和书上是不一样的,我也不至于走了这么多弯路。”
葇兮不知如何应对,清漪不懂人世险恶,不知人间疾苦,她待人一片赤诚,但别人被世间俗气所染,并不习惯这样的纯真。也不知她这一生,还要走多少弯路。如今她不过才遭受一次挫折,往后的日子,多得是让人头疼的事。葇兮这几年来懂得越多,心中就越忐忑,看来祁绿说得对,人愈是年长,烦恼便愈多。三年前,她被笑敏算计,心中愤愤难平,如今想来,倒不过尔尔。
清漪继续道:“如今,我也算得上是个弃妇了吧。”
葇兮伸出手覆上清漪的手背,“你该庆幸,没有赔了一生。你还什么都不懂,又何必去蜀郡犯险?你在雁府里都能迷路,又怎么保证一路上安然无恙?”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我还不信,经此一役,才觉得甚有道理。我被书本误导,接下来,我想自己去寻找这世间的答案,顺便去找我的亲人。”
“还早呢,你还没把脚下的路走熟,就想去走世间的路。再说,你的亲人,在浯溪啊,云二娘待你再好,可比得上你亲人?”
“不,你没见过沾衣姊姊,你不知,她是怎样一个好人。她教会了我许多,不只是洗衣做饭,洒扫庭院,我几乎什么都不会,不知天晴天要减衣,也不知下雨要收衣,不知阴雨□□裳要发霉,需得曝晒才能装箱。”
“这些,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无论谁跟你住一起,都会教你。”
“我有遗尿之症,她亲自为我捧盂,我半夜突发恶疾,她亲自背我寻医,我失足落水,她亲自入水施救。”
葇兮倒不知这些,她有时听见谭氏与巧樟说起云二娘,倒从不曾有句好话。
清漪又道:“正所谓无欲则刚,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欲壑难填,烦恼也会越多。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用去操心,你无忧无虑地活着,没有烦心事。”
无忧无虑可是葇兮对清漪的评价,此番听清漪这么说,葇兮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看她一脸认真,眸子里分明流淌着一股无奈和羡慕,又觉得她不像是说笑。也对,千家自有千家愁,不过清漪的这些愁绪,显然是因为无灾无难才滋生出来的。如果她知道夏有灼顶炎日,冬有刺骨寒风得感受,应该就不会发愁了吧。
“你这一去,不知归期几何,不如先去我家小住几日?”
“如此,那便叨扰了。我倒是很想见识下‘茄蔬遍地千里翠,瓜豆满藤一院香’的田园生活。”
“你可得有心理准备,乡下什么也没有,没有胭脂水粉,没有华服美食,什么都没有。”
的确,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不过应该有新床了吧,算起来兄长今年已有十四岁了。不知家里是新盖了茅屋来应对,还是兄长直接住到书院去了。
清漪感动地点了点头。如今自己正是失意的时候,蓦然就这么一个人上路,还真是有点落寞。
“葇兮小瞧我了,难道我会是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
话虽这么说,葇兮还是有些忐忑,此去只怕会让她大开眼界吧。
辗转几日,二人来到浯溪渡口,葇兮看见熟悉的村庄和院落时,心说道: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破旧的山村,这些灰瓦泥墙将不再属于我。
“对了,清漪,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你对这里还有印象吗?”
清漪看着白如练的江水,看着江边古老的亭子,看着渡口对面耸立的山峰,看着身后延绵千里看不到边的祁山。
“好像是有点印象的,不过这里只是渡口而已,就算我家在这附近,我也没理由经常来这渡口玩耍。”
“真的不打算回去找家人吗?”
“不找,我虽然忘了自己家长什么样,忘了爹娘的长相,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我父亲严厉冷峻的面孔,想起他拿鸡毛掸子追着我打的场景,想起我拼命地跑向母亲的院子求助的场景,我父亲跑得极快,我生怕被他逮住,好几次跑得差点摔倒。母亲闻讯赶来之后,总会爱怜地将我搂在怀里,用她的脸蹭我的脸,我至今还记得那道疤痕贴在我脸上的感觉。”
葇兮当下不再劝解,领着她再上了去紫槐渡口的船。二人沿路穿过集市、农田和河流后,到了瑶碧湾。夏日里,奉氏穿着褚色的短褐和长裤,坐在门前的枣树下用柴刀削竹条,空地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谷,奉氏坐着的凳子腿上系了好几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晒谷坪外侧的石头上,有鸡鸭过来啄食谷粒时,奉氏就摇一摇绳子。
葇兮既欣喜又害怕地喊了声,“阿娘。”
欣喜的是久别重逢,害怕的是当年离家出走的事。
奉氏见了女儿,放下手中的柴刀和竹条,笑嘻嘻地走到晒谷坪外,接过葇兮手中简单的行李。高兴地打量着女儿,离家三年半后,她长高了不少,穿得也体面大方,这要是带出去给村里人瞧,别人不知道有多羡慕。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色还是一如当年般苍白,毫无血色。
“你怎么回来了?”奉氏疑惑地问道。
“雁府一家子去汴京城投靠大周国去了,如今姨母已过世,我总不能继续跟着一起去汴京白吃白喝,也是时候回来了。”
奉氏笑呵呵地道:“雁家家大业大,不缺那几个钱的,你跟着一起进城,没准能嫁个好人家。”
“阿娘,别这么没出息。不靠雁家,我照样给你找个金龟婿。”葇兮胸有成竹地说道。说来,自己长得也勉强算是中上之姿,聪明机智不在话下,又有满腹诗书,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葇兮离家出走的那天,奉氏正好去了潘家镇。
到了晚上,奉氏还不见葇兮回来,急得满村子找,听明叔说葇兮往渡口去了之后,奉氏心知她一定是听到了童养媳之事后吓得离家出走了,于是跑到渡口处看着茫茫的江水哭得撕心裂肺。彼时天色暗了下来,只剩几个渔民仍在江边劳作,那几人听了奉氏的哭诉后,无不动容,有好心的人过来问,奉氏将女儿的容貌穿着形容了一番。有人说道:“等明天天亮了,再去问问那些船家。”奉氏便在江边坐到天亮,问遍了渡口的人,只是这里人来人往,谁也未曾留意到那么不起眼的小丫头。奉氏无助地跌坐在地,捧腹大哭。到了黄昏时分,驿站送信来时,奉氏这才放下心来。
虽然她这个妹妹对自己冷血得很,不过葇兮毕竟是她亲外甥女,想来定不会亏待了她,若能被雁家收房,那也是她的造化。葇兮一去雁府就是三年半的光阴,奉氏倒也没有特别担心。再加上葇兮时有银钱寄回家,想来在雁府过得也算不错。
至于秀婶那边,倒也没有为难奉氏,左不过就是接过奉氏声泪俱下退还的二十两银子。一来,给儿子纳个妾室,其他的都是其次,关键是好生养,葇兮这些年来在家里被她娘压榨得瘦骨嶙峋,不知得调养多久才能给自家延续香火。二来,奉氏并不算个好相与的,为人又孤僻又倔强,甚至有点蠢,爱认死理,将来有了什么事,还真有点担心被她缠上。三来,毕竟江奉宣对自家丈夫有恩,若非江奉宣,自家丈夫还真未必能考上秀才,此事大家心知肚明,她实在不好为难恩人之人,不仅全村的人会说自己忘恩负义,只怕里正也会顾及旧恩站在江奉宣那边。
至于那日奉氏去潘家镇,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奉氏为儿子的束脩发愁,这些年来,她一旦有什么事,从来不会丢下手头的活计,顶多一边干活一边想办法。那日心里实在太过于烦心,儿子是一定要送进书院的,至于女儿,能不卖就不卖,才八岁半的孩子,跟着吃苦受累自己何尝不心疼。更何况她颇有资质,算账算得又快又准,说话也很伶俐,又孝心昭昭。
辗转反侧之下,奉氏于是摸黑出了门往江边走去。前些年,她在湘江里捡河蚌时,曾意外捡到一小块碎银,后来换了八百个铜板。说来,自己一天累死累活从早到晚能编三个竹篓,三十文一个也才九十文钱,这还得刨去砍竹子、削竹条、卖竹篓的功夫。
虽然抱着再去捡一块银子的想法的确很蠢,但是谁又说得好呢,兴许葇兮得上天垂怜,再让自己发次财呢?
这么想着,奉氏就到了江边,远远地闻见有犬吠声。奉氏生来就招狗,不知什么原因,那些狗好像很讨厌自己身上的味道似的。有一回她带着二妹走夜路,遇到一条大狗从附近的村子里钻出来,明明二妹离狗更近,那狗却放佛非要咬自己才肯甘心。自那以后,就算见到还没断奶的狗,奉氏也是吓得花容失色。幸好那狗主人通情达理,赔了自己一百个钱。
走着走着,天快亮了,奉氏忽然心生一计。但眼下还是紫槐镇,几乎人人都认识自己,还是再往前继续走吧,前方是潘家镇,那里应该没几个熟面孔。
到了潘家镇,奉氏循着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来到一处宅子前。这个宅子看起来比秀婶家的还要阔气,门前有两尊石狮子,里面的狗觉察到生人靠近,“汪汪汪”叫个不停,似乎警告奉氏离开。
她缓缓靠近宅子的大门,门是半掩着的,留了一条空隙,看来这家人已经起了。奉氏心想,要是主人不小心出来,看见自己鬼祟的动作,就解释说是来问路的。若是有路可走,自己也不想发这要命的财。心中感叹道,死鬼,保佑我不要被人戳穿意图吧,不然你生前的名声就要被我败光了。
忽然,一条大狗冲了出来,朝奉氏扑了上去,奉氏屏住呼吸,尽量保持冷静,一边抬脚去踹那狗,随着一声惨叫,里边的主人出了来,一脚踢在狗身上,转身出门将它反锁在院子内。
奉氏正准备凄惨地讨个说法,抬头一看,提前编好的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是她?那个终身未嫁的老姑娘!听人说她年轻时发过誓,此生非江奉宣不嫁。要说,追求过江奉宣的女子并不少,但眼前这个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江奉宣成亲后迁到县衙居住,这女子为了一泄相思之苦,身为潘家镇人氏,竟然跑到紫槐镇去卖米豆腐。还不止一次绕道专程偷看葇兮卖篓子。
是她?江郎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年她明明就是凭着比我多了几分姿色,这才获得江郎的垂青,否则以她耳愚目钝逢人爱答不理的性子,江郎能看得上她?算起来,她现在也才三十出头的岁数,怎么苍老成这样?平常她和葇兮逛街时,光顾着看葇兮了,从未如此近距离打量过她?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来找自己的么?
潘淑年走过去扶起奉氏,颇为关心地问道:“江嫂,那畜生咬到你哪里了?”
奉氏颤颤歪歪地站起来,方才为了被多咬几口,与恶狗搏斗了几招,身上挨了好几下。潘氏扶她进门,“这是我娘家,进来坐会,我给你抹点药。”
“不了。”奉氏挣开潘氏的手,看来自己是没有发横财的命,这个老姑娘的钱岂能要?
潘氏不肯应允,看她的裤脚上有几处牙印,深知受了不小的伤。但奉氏常年操劳,气力大于常人,潘氏根本拉不动。
“阿紫,把姑姑的钱袋拿出来。”潘氏向院内喊道。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闻声出了门来,将钱袋递给潘氏,潘氏将钱袋塞给奉氏,奉氏虚推了一番,虽然很想要,但是……
这要是传了出去……
“不严重,是我的错,明明听见了狗叫声,应该及时躲开的,这钱我不能要。”
二人推搡间,潘氏闻到了奉氏身上洗不净的泥土气,混合着一股长年累月待在竹子堆里的味道。这个女人年轻时是何等的光彩照人,没想到干起活来竟有这么一股子拼命劲。她手上布满了粗糙的厚茧,自己的手虽然也不白嫩,却还是被她割得有些疼。她的头发竟然已经开始变白,她的脸上再没有昔日的光泽,她脸上的沟壑竟然这么深。常在紫槐镇听到她卖命的传言,今日见了,怕是真实情况比传言更严峻几分才是。
“哪有狗咬了人不赔的道理,我这狗都咬了好几个过路人了,要不是舍不得这狗老早杀了炖肉吃了,前几个人我们都赔过,哪有轮到你就不赔之理?”
奉氏一边甩开她的手,一边抽身往回走,不过她本可以跑得更快,却故意慢了几分。
潘氏追上去,“当年江秀才亲自来潘家镇给们讲述种雪萝卜的要领,吃的就是我家的米豆腐,他好几次直接拿的银子付账,我一时找不开,每次都没能找零,这次索性一并还上。我们都受着他的恩,如今我家的狗不长眼咬了他的婆娘,你不肯接受赔偿,叫乡亲们知道,会怎么看我?”
潘氏说罢,强行塞进奉氏的腰间,转头回去了。
奉氏鼓起勇气走出了巷口,一回到村里便听明叔讲了葇兮去渡口方向的事情。
葇兮指了指清漪道:“阿娘,这是清漪,是我在雁府的朋友,我请她来家里住几天。”
“伯母,这几日有劳府上了。”清漪恭敬地行过礼。
清漪长得白净文雅,举手投足之处尽显知书达理,奉氏一看,乐开了花。葇兮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还好,母亲并没有发难给清漪脸色。奉氏这么一毛不拔的人,对着一个即将在家里白吃白住的外人竟然如此和颜悦色,也真是件稀罕事。
“哇,好漂亮的妹陀!几岁了呀?你家是哪儿的?”奉氏亲切地问道。
“就快十二岁了,我和葇兮同岁,我家是雁州城的。”清漪才不记得自己几月份生辰呢,不过随口一说应付奉氏。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姊姊,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阿娘,行了,别查人家户籍了,快去做饭给我们吃吧。”
奉氏眉开眼笑地说道:“我去地里弄点菜,葇兮,你看着谷子。”
奉氏走后,葇兮看着自己都嫌弃的泥土屋,坑坑洼洼的地面。还好,家中已经添置了新床,用竹制的屏风与原来的旧床隔开了,不过新的床上没有被褥,想来是兄长去浯溪书院上学了,奉氏便把被褥收拾起来了。葇兮摸了摸屏风,见其上花纹繁复,雕工甚是精美,一看便知不是自家能做出来的那种。
葇兮抱歉地说道:“清漪,委屈你了,今晚你就睡在这张床上。”
“无妨,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娇气。”清漪真诚地笑道。她一向随遇而安,对吃的住的并没太多的要求,而且来此之前,心中已有了些准备,不过没料到,竟是如此寒酸。
二人谈话之际,有鸡过来啄食,葇兮甩了甩凳子上绑的绳子,甩了个空,眼见着没有把鸡吓跑,便走过去亲自赶跑。清漪伸手从树上摘了几颗枣子,几个弹指,扔中了几处啄食的鸡,葇兮看得目瞪口呆。
“你以前也看过晒谷坪吗?”
“没有,我第一次看到晒谷的场景。”
葇兮不得不承认,与清漪比起来,自己的智商差了不少。
“清漪,你在这里帮我看着谷子,我去帮我娘摘菜。”葇兮生怕奉氏怠慢了清漪,想跟着一起去菜地里多摘点菜。
“阿娘,家里那个屏风是怎么回事?”
“那是里正送来的,说你爹爹丧满三年,给送些东西来。”
葇兮心中一凛,想来兄长年岁渐大,与阿娘同居一室,竟然连里正都瞧不过去了。
到了菜地里,只见奉氏已经摘了满满一竹篮的菜,有空心菜、黄瓜和香瓜。奉氏路过红婶家时,还特地问人家借了两个鸡蛋,顺便还让人家从树上摘了一斤奈李。
红婶见了葇兮,“哟,去城里这几年吃得好穿得好,现在看起来就跟小姐似的,江嫂这般好生伺候,看来一定是葇兮相中了好郎君快要嫁人了吧!”
葇兮也是疑惑奉氏今日的殷勤,“娘,你为何对清漪这么好?你莫非是看人家穿得好,想敲诈她?”
奉氏不耐烦地说道:“蠢货,你是我女儿,这些好东西当然是给你吃的!我就怕亏待了你,免得你又离家出走。”
葇兮自然是不信这话的,依着奉氏的性子,巴不得她在雁府混吃一辈子,但此刻又不想戳穿奉氏。这个娘也真是的,虽然卖女儿实属无奈之举,终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般先声夺人,难不成当年那件事要怪在自己头上不成!
“行了,要不是我去了雁府,兄长的束脩哪里凑得齐?”
“雁府的人待你如何?”奉氏问道。
“挺好的,要不然我哪能月月给你寄钱,雁府的大公子常常给我零花钱,大娘子人也很好,至于其他人,娘你也知道,他们与我非亲非故。”
“你那个表哥当然得对你好,他欠你姨母一条命。当年,他跟另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打架,把人家摔死了,当时雁家没什么势力,那户人家要捉他去坐牢,后来,两家协商私了,赔进了你姨母一生。”
“发生什么事了?”葇兮一直有点疑惑,雁乙兄对她和姨母确实很好,不是那种雨露均沾的好,如今想起来,更像是一种补偿。
“那户人家的当家的看上了你姨母,非得让你姨母陪她睡觉,才肯罢休。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半个月后,你姨母怀孕了,然后雁家的人就……”
“怪不得姨母一直深居简出,原来还有这种往事。”葇兮想起这三年来雁府的点点滴滴,心头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情,随即又觉得这桩事很荒诞,“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儿子被摔死了找姨母睡一觉就能抵偿?”
原来如此!怪不得雁府的人都不怎么待见她,怪不得姨母身体那么差,怪不得姨母不用晨昏定省……葇兮眼角有泪滑出,这些年来,自己客居雁府,却总是想出风头,跟在雁府的姊妹身后参加各种宴会,受尽旁人冷眼却不自知,看来姨母的遭遇在雁州城早就广为人知,自己无意之中,加重了那些人对姨母的非议。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半身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我话说在前头,你如今大了,不得跟任何男子有来往,若是被我知道了,我弄死你!”奉氏警告道。
“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跟男子有所来往?你把我生得这般相貌,谁瞎了眼会看上我不成!”
葇兮自是不太相信奉氏的这番言论,但心里忽然坚定了一个决心,将来无论如何不会给别人做小妾。
“豆蔻年华无丑女,总之,你不要被人占了便宜!”
奉氏有时觉得挺惆怅的,明明自己年轻时有“瑶湾一枝花”之美誉,江奉宣也是仪表堂堂,等闲之人望尘莫及,何以自家女儿并没有秉承他们二人的风华,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葇兮身上少了些什么,似乎是不如自己当年粉面桃腮,脸色总有些苍白。不过话说回来,终究是自己生的,也没差到哪儿去,更何况这个年纪的小女娃们,个个都是水灵灵的,那些男人们看了哪有不眼馋的。
“哟,你还知道豆蔻年华呢!”
葇兮仿佛感受到了已故爹爹的气息,心想,虽然他口碑那么差,但是却为这个时代贡献了一个生命,一个会从寒门脱颖而出的贵女。在重男轻女的史册上,就连公主皇后都未必能留下名字,而她江葇兮,定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女子!至于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葇兮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奉氏自然知道葇兮又想起了什么,自己虽为一介无知村妇,好歹当年也曾随江奉宣入县衙,县令、县尉甚至州衙里的一些官员也是见过的,也曾跟在江奉宣身后听他们划拳行酒令,也曾在江奉宣处理公文之时在旁端茶递水,多多少少学了些词句。想起往事,奉氏鼻子有些发酸,故而岔开话题道:“你说那个表哥对你好,他可曾对你有什么别的表示吗?”
哎,这个娘也真是什么都敢想!葇兮摇头道:“雁家可是皇商,岂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乡下女?表哥人虽然好,对我却从未起过什么念头,她先后看上的三名女子,从容貌上来说,都算得上是顶尖的,哪有我什么事!”
奉氏有些惆怅,“哎,终归是你命不好,你要是能被你表哥收房,也不至于回来跟我过苦日子了。”
“阿娘,咱们有点骨气好不好,别动不动就提给人做妾。你别只看到小妾光鲜亮丽的穿着和顿顿饱腹的吃食,妾终归是奴,先不说将来生的孩子不属于自己,就连自己的去处,也是整日提心吊胆。你是不知道,外头赌钱赌输了卖妾的,正室看不顺眼打发走了的,为了点好处把小妾送来送去的,更严重的有被当众淫辱的,也有被直接打死的。你看姨母,不也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奉氏叹了口气,“也是你姨母命不好,我就盼着你的命能好些。做妾有做妾的好,有几起子命好的,被扶正的也不是没有,生个儿子母凭子贵的大有人在。我跟你说,那年你若是跟了秀婶家的大郎,也不算亏,那个潘大郎很是争气,你去雁州那年他考上了秀才,明年还要去汴京参加科考。潘大郎的娘子到今年还没怀上,如今也是看尽了秀婶的脸色。两年花婶把大女儿送到了秀婶家,现在已经为他们家生了个小子,将来潘大郎考了功名,花婶自然也能跟着享福。”
“我说阿娘,如果当年去秀婶家的是我,难道我也能给潘大郎生个儿子不成?万一我生的是女儿,万一我生了个大胖小子自己难产而死,万一一尸两命,万一我也怀不上,那还有什么福气可言?你与其羡慕秀婶,不如好好督促兄长求学上进,将来考个功名,咱娘女两个自然有享不完的福气。”
奉氏低头沉默不语,她虽然不懂诗书,但也能看出自家儿子并非读书的料,想当年江奉宣读书时是何等的场景,那专注的神情,那不可一世的狂妄,那信手拈来的诗文,教人一看便知是个有出息的。而楚翘逢年过节回家,看书时总是紧锁愁眉,在奉氏看来,他分明就是看不懂。奉氏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儿子怕是考不上了,心中到底存了几分期冀,毕竟虎父无犬子。不过她终究觉得自己福薄,怕是没有这个命,想来将来还是要靠这个女儿的。葇兮虽不怎么听话,又有点娇气吃不得苦,还总是跟她顶嘴,不过看得出来这个女儿好像有那么几下子,很多问题确实比自己想得更深更远,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不知道她在外头是不是也这么暴脾气。
奉氏收拾床铺的时候,葇兮嘱咐道:“阿娘,清漪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没吃过什么苦头,你把我买的那床新被子拿出来给她盖吧。”
奉氏顿了顿,心中略有些迟疑。
葇兮急了,再怎么说,清漪对自己也算是很不错,倘若母亲连床新被子都不舍得给葇兮盖,以后她还怎么面对清漪。本来让清漪睡自家兄长的床上就很失礼了,不过也只能让她睡新床了,这旧床上到处都是虫子蛀过的窟窿眼。
“我跟你说,清漪的姊姊是皇宫里的妃子,以后咱们还有求于人家呢,你也别太寒碜了。”
奉氏不想显得理亏,故而没好气地回道:“还用你这个脓包教我怎么做!”说罢,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被子,被罩看着也是新的。
晚间下榻的时候,清漪睡在新床上,葇兮和奉氏则一起睡在旧床上盖着旧的被子。这些年来,葇兮已经习惯了盖锦被。身上这床盖了多年的布衾早已冰冷似铁,半响蓄不起来热度,只好一直蜷缩着身子。
听着屏风隔壁传来清漪发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自己却还是冷得睡不着,“娘,今日突然降温了,你把我买的新被子拿出来给我盖吧。”
“先凑活几天吧,等你朋友一走,那床被子就是你的了,现在让我拿另一床新被子出来盖,到时我就得洗两床被单。”
奉氏拿给清漪盖的被子,是楚翘盖过的,另一床被子则完全是新的,奉氏不舍得拿出来盖,将来楚翘娶亲,这被子还能留着当彩礼。
葇兮委屈地撅起嘴巴,又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冷,“娘,你不觉得今天确实很冷吗?那被子就是我买的,你怎么还不让我盖呢?”
奉氏也觉得有些冷,于是坐了起来,钻到垫着的褥子下面,直接睡到干草垛上,“今天好像是有点冷,你也钻下来吧,身上再盖一床褥子就不冷了。”奉氏心里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女儿,只好同她多说些话,反正每次安慰她时一提及江奉宣,葇兮就会平静不少,“这几十年来,天气真是反常,几乎每年冬天都会下雪,听老人说,前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你爹爹曾说过,可能正是因为天气变化,才会有这几十年诸侯割据的乱世,他说每逢乱世之时,老天爷总会有些反常,反观太平年间,就没有这样的异象。”
葇兮冻得极为难受,脾气有些暴躁,实在没有兴趣在此时同奉氏探讨爹爹生前的学识理论,“我说阿娘,你不嫌脏吗?这些干草都多少年没换了,直接睡草垛上,明天起来还不得痒死我!”
“你那朋友也待不了多久,咱们何必为了这几天就拿床新被子出来,一盖就成旧的了,这也没几天,你就别那么娇气了,挺挺就过去了。”
“我实在是不懂,我买被子就是为了给你盖的呀,又不是留着给你看的,才两百多文钱的被子你都舍不得拿出来盖,我这些年给你寄的钱有二三十两,足够你买一百床被子了。”葇兮既愤怒,又不敢大声说话,担心吵醒清漪让她听了笑话去。
奉氏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件自己的棉服给葇兮盖上,葇兮愤怒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奉氏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葇兮冻得鼻涕横流,奉氏去灶台边烧了水,切了几块姜进去,嘱咐葇兮多喝热水。人们常用“吃香喝辣”来形容过上了好日子,此“辣”指的便是生姜水,生姜着实不是个便宜东西,小小一块顾及也得花上几个铜板。看在奉氏给她煮生姜水的份上,葇兮稍微宽慰了些,毕竟是穷怕了才不让自己盖新被子。而且昨晚是寒风骤起,奉氏大抵也是没料到,以为扛一扛就过去了。葇兮一边喝着生姜水一边想,阿娘,有我在,以后再也不会过穷日子了。 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