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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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给让·保尔:

  我的孩子,你得提防这种“虚伪目标”。大多数人生虚度,到老了后悔、怨恨的人,一般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仿佛可以看到你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这是一个特别极端而且容易混沌的年纪。在这个时候你的理性逐渐萌芽,你开始幻想自己的理性力量。在这个时候,你的内心可能会大声高呼,你很难克制它导致的行为冲动。在这个时候,你头脑开始混乱,你被崭新的天地所迷惑,在各种可能性面前犹豫不决,不知如何选择。在这个时候,你还很孱弱,但自以为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感觉需要有人给予支撑和方向,一旦找到一个信念,或者遇到一个严格的规定,就会不顾一切冲上去。但是要注意!这时你不会料到,想象力经常会扭曲事实,甚至把幻想变成真实。你有时候可能会反驳我说:“都明白”“都清楚”“都肯定”。人在十七岁的时候经常会坚信乱转的罗盘导航。它完全相信年轻时代的爱好是天生的,它会毫无疑问地正确引导自己未来的前进方向。他一点都不会担心,他很可能被虚伪的、随性的、任意妄为的爱好操控。他从未想过,他以为属于他自己的爱好,完全是外来的,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那都是他从书本中或者街上无意遇到的,就像是把捡来的现成东西重新包装了一样。

  那你该如何抵御这些威胁呢?我很担心你,可是你会听我的叮咛吗?

  我首先不希望你太早否定你的老师和关心你的那些人给予你的建议。可能你会觉得他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其实他们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你不喜欢他们唠唠叨叨对你的劝告吗?但你仔细想想以后,也会发现他们的话有些道理。

  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担心自己!你要时刻注意自己对自己的决策是错误的,要小心被事情的表象所欺骗。你需要利用自己的真诚,让它可以洞察一切,从而做出明智之选。你要明白,明白这样一件事对于你这样环境里的孩子来讲,我要表达的是:受过教育、看过很多的书、与有头脑的人交往、有自己思想的人,有些道理和感受需要你亲身经历才会明白。他们很多思想和感受可能是通过想象得出来的,他们还没有实践。他们经常不知道这容易让他们分不清知道和感觉。别人的感受和经历他们只是知道了,但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感受到了。

  听我讲。到底什么叫作志向?我举个例子来说。当你十二岁了,你或许会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当名航海家或者是冒险家,因为这时的你对刺激的事情充满向往。当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可能你已经读了不少的书,生活中遇到了不少的事,但还是容易犯相同的错。你一定要注意,不要太轻易地相信你的喜好。不要因为在书本中看到一些诗人,事业上成功的人,就因为仰慕便很快地认为自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让你不断认识到自己的兴趣所在,一步一步地认识到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很多的人可能找了很久才能找到,甚至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不能太急,得慢慢来。长期的寻找才能找到你最真实的本性。但是,当你认识到自己,一定要脱掉原来的虚伪面孔。承认自己所有的缺点和局限性。要努力地沿着正确、真实、健康的方向发展。因为当你真正看到并且接受自己的本性之后,你拥有的是更好时机去达到你的最高限度,因为这个时候你能找到你前进的正确目标,你现在的努力都能获得一定的成果。你要努力扩大自己的疆界,但这必须是自然的,但你得清楚这是怎样的疆界才可以。人们的失败,往往是因为当初看错了自己的天性,走错,或是没有走完正确的道路。

  八月九日

  报纸上刊登了劳埃德·乔治的乐观演说。他显然是为了自己的事业才夸张了自己的乐观精神。不管怎么样,近二十天来法国第一线的战况情况转好。(就像是吕梅尔在巴黎说的那样。)似乎昨天皮卡第才开始正式进攻。美国军队也相隔不远。听说传珀欣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福什扭转现在的战况,帮巴黎解围,美国军队趁着英军和法军留守阵线的时候,向着阿尔萨斯大举进攻,穿过国界打到德国境界。听说那天,将会使用大量毒气以赢取战争胜利。由于这种毒气威力巨大,会摧毁一切生命体以及土壤,于是一般都会远离本国使用。(在餐桌上,大家都很兴奋。很多吸入毒气的病人一生都无法治愈,可这些可悲的人居然会因为这种新型毒气欢喜若狂。)

  达罗斯将他弟弟寄来的信件念给我们听,他弟弟是驻美翻译官,他说他厌恶美军的无聊自负。美国军队中,不管是长官还是士兵都觉得自己一旦发起进攻,短时间内一定会取得成功。他们还公开表示说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绝对不会让他们成为累赘,一旦俘虏不足五百人就要用机关枪进行扫射。(这不会影响那些笑容狰狞、脑袋天真的空想理论家,他们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说明,自己一切的战争行为都是为了公理和权益。)

  八月十日

  又有了一些阅读的兴致。我在晚上特别容易集中精神。我刚不久读完了一篇道逊写的好文(《伦敦医学杂志》),里面讲的是中芥子气所产生的种种后遗症,并且与其他类型毒气进行了一定的比较。他的很多观察同样证实了我的观点。(并发的感染很可能最后演变成慢性疾病之类的。)想要抄一些自己的医疗日记寄给他看。但我又因为不确定能够一直坚持这样的书信来往,所以一直迟疑着。从这个月的一号开始,我感觉自己的病情有些起色,虽然依旧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但疼痛感短时间得到缓解。这一个星期的疼痛与原来比起来好得多。每天早上治疗花费大量精力,有时候突然感到的呼吸困难(特别是在晚上)或者是难以入睡。在我还可以看书的时候,睡不着觉并不会影响我,就比如说我这几个晚上,日记可以让我消磨大多数时间。

  午饭前。

  遥看窗外层叠起伏的山脉多么壮观。百条窄小的梯田顺着山峦直冲山顶。碧绿的坡地被白色石子垒成的短墙间隔开来,形成一条条的白垩色平行线。山顶上是灰色的浮石,像是闪耀着紫色和橙色光芒的皇冠,给人柔和的感觉。在下面,很远的地方,是农耕和石墙的分界线,像是地面裂痕中沙砾的楼房一间间地并排在一起形成村庄。这个时候,天上的云朵在绿油油的田地上倒映出整片移动的阴影。

  我还有多少个星期可以观看这样的美景呢?

  八月十一日

  马才是一名圣第吉埃地区像德查维尔那样的医师,一旦“嗅出”将死的气味,他就会放弃治疗。他曾发话说:“一名优秀的医生,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闻出病人何时将会让人有治疗性质的嗅觉。”

  那在马才看来,我是不是一名他有兴趣继续治疗的病人呢?又能维持多久呢?

  当朗格洛瓦长了脓疮以后,他就没有去看望过那名病人。

  索姆河的攻势好像还不错,连英军都蠢蠢欲动。桑泰尔高原已经被收复。就连巴黎到亚眠的战线的敌人终于也全部消灭。蒙第第埃如今正在战乱中。(蒙第第埃、拉西尼、雷松·舒尔、马兹,这些名字都让我想起了过去。)

  戈瓦朗性格积极,他觉得期望的所有事情都有可能成真。我也赞同他的想法。(我猜有很多人都会诧异,尤其是我们的领导人,他们在春天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身陷困境,如今他们估计已经生龙活虎了。希望他们不要高兴得太早。)

  八月十二日,晚上

  我一下午都在为了给道逊写信,不断地抄写医疗日记。

  报纸上刊登了英军已经兵临佩罗纳城下。现在的佩罗纳什么都没有了,多惨!(我一直都记得在一九一四年的报纸上刊登战争撤离时候的情景。整个城市没有灯光,只有人们提着风灯在黑暗的街上逃命,骑兵在撤离,人们都特别疲惫,马匹走路也不稳当。市政府地下的担架一直排到了人行通道!)

  八月十三日,晚上

  今天感到窒息。但还是给道逊寄出了我抄写的治疗笔记。

  重新阅读笔记,我印象很好,而且相当不错。病情的进展,像是表格一样清晰。这份资料特别重要,可能仅此一套,而且以后还具有权威性的,能长时间被作为探研基础。我需要克服想要放弃的念头,记录的时间越长,我分析也会一直坚持下去。不论如何,虽然我对于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但是我希望在我走了以后可以保存一段完备的病史。

  有的时候,我因为这种想法一直坚持着。但有的时候,我为了从里面得出一丝慰藉,不得不可悲地徒劳地浪费力气。

  晚上一点钟。

  模糊的记忆。(我希望可以中断这种思考,顺着幻想的线索,向相反的方向一直追溯到起点。)

  昨天晚上,吕多维克进房间的时候,没有将托盘里的盖子拧紧,咚的一声掉在了托盘上。

  我觉得这无所谓。整个晚上,不管我在治疗时、梳洗时或者抄写时,脑海中一直想着父亲,记忆不断涌出:我想起了在家中吃饭的情景,大学街房子里面安静吃饭的情景,韦兹小姐将手搭在桌子上的情景,还有拉菲特别墅区周日的午饭时间,窗户打开着,花园里阳光灿烂。

  是什么原因?如今我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事情了。因为金属盖子掉落到托盘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当初那种特殊的声音:每次吃饭以前,父亲沉重地坐到座位上,挂在眼镜上的细链子会撞到盘子边沿上。

  或许我应该给让·保尔写信谈一谈我的父亲,似乎不会有人跟他提起他的祖父了。

  我的父亲不仅没有受到别人的尊敬,就连他的孩子们对他也不够爱戴。他很难让人爱他。我以前对他的评论特别苛刻,但我的评论真是对的吗?现在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他的一些精神力量,或者是他对于别人的言行举止太过苛刻,起的反效果才让他得不到别人的爱戴。我不敢写他的一生到底是否值得人尊敬,但从某一角度来看,他一生的确在努力地帮助他人。他的奇怪个性让他人疏远他,就连他的善行也无法让别人注意。他做善事的方式比起恶劣的行为更让别人避之不及。我觉得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为自己的孤独感到痛苦不堪。

  终有一天我会努力跟你说明你的祖父蒂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八月十四日,早上

  那个啰唆的老吕多维克,又摸着鬓角在那儿大言不惭地判断说:“军官先生,我跟您说,达罗斯中尉在装病,这是真的。”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个说法。吕多维克带着古怪的表情说:“我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详细解释说:吕多维克曾经注意过达罗斯,当初他暂住在侧楼,吕多维克发现他对体温计做了手脚。他不仅量体温前做剧烈的运动,而且登记体温度数时还故意把温度写得高一些。

  虽然我不相信这一点,但是我也看见过一些让人费解的事情。比如说他对于吸气治疗的敷衍了事,巴多尔或者马才只要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他就会立刻将治疗时间调短,而且他不会答应独自做治疗之类的。因为他明明治疗上很敷衍,可是表面上又很担心自己的病况,才让我感到费解,他还总是跟我说“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之类的。(达罗斯的病情没有恶化,但是他的支气管问题一直没有好转。)

  傍晚,在菜地。

  我喜欢来这里,一直走到长凳那里。路边的柏树投射大片的阴凉。这里还有芦苇编成的篱笆,一排排的花坛,水车不断转动。皮埃尔和万桑拿着喷水壶到处走。

  吕多维克说的那些话一直在脑中回响,我觉得是他说达罗斯在装病是实话,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没那么简单,那是因人而异的。达罗斯的孩子们都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在吕多维克看来,这是一种恶劣的罪行,是一种临阵脱逃的表现。他肯定觉得达罗斯应该上军事法院。达罗斯的父亲,我相信他也觉得那种行为恶劣。(我原来就与他接触过,经常会看到他去看望两个儿子。他是一名爱国的老清教徒,当时在阿维翁当神父,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小的儿子去当兵的原因。)达罗斯的父亲眼中这种行为恶劣是必然的,可是别人怎么样呢?就像是已经治疗了达罗斯四个多月的巴多尔,很喜欢他。若他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他会处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对达罗斯来说,如果他真的做小动作,他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恶劣吗?

  在我们看来又是怎么样的呢?我自问,这恶劣吗?当然我不能认同达罗斯的行为,并且发自内心地讨厌他这种躲在医院,为了逃避战场想尽办法拖慢治疗的士兵,可是我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他这种行为恶劣。

  这个事情真的很奇怪,值得让我们分析清楚,到底是说好还是恶劣?

  首先,我发现,不论他到底是不是做了小动作,我都是很喜欢他的。他很聪明,脑子灵活,素质很高,而且我坚信他本质不错。不管他是不是在装病,我都很敬佩他。我和他经常坦诚相见地说心里话,说他的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从性的角度去看待那些下人的基督教教育。我们也说他的家庭生活。特别是有一天,我们说到他们夫妻俩动员会的夜里经过里昂。(当时他们从阿维翁到那去休假。第二天一早达罗斯就要去预备团报到。他们终于在一个糟糕的旅店找到一个空房间。全程闹哄哄的,都在忙着打仗。犹记得当时他激动地告诉我:“我永远不会忘记苔蕾丝虽然因害怕颤抖,但她还是咬着牙不流一滴眼泪,反而是我窝在她的怀中哭泣的夜晚。她当时抚摸我的头发是那样地温柔,说不出话。那一夜,窗外的街道上一直传来炮兵行进的可怕轰隆声。”)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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