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昂图瓦纳愤恨地耸肩说:

  “我真是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还在埃佩尔内过着安稳日子,当时我受命安排一个毒气伤病的救助站,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当时,我们才攻克马尔梅宗和帕尔尼[29],我正在贵妇之路防区工作。那个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中毒的伤员中,大部分是医护人员。当时我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难道那些医护人员在工作中,没有采取安全的防御措施吗?于是我对于毒气的活动更加热衷起来,正好我也略微认识军团的主任,于是去军团做相关调查,也正是这一趟回来的路上,我跟笨蛋一样中了毒气。那时我才从第一线返回,正巧遇到德军发动毒气攻击,这是我第一个悲剧。祸不单行,虽然是冬季,气候却潮湿温暖,您也清楚,酸性和潮湿的环境会导致芥子毒性扩大,这就是第二个悲剧。”

  “继续说。”菲力普用双手支撑着下巴,双手压在膝盖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昂图瓦纳。

  “我当时忙着寻找我遗落在师部的车辆。我想要绕过塞满部队的壕沟。我当时以为自己走了一条近道,天色已暗,我在一条满是水的战壕中行走了二十多分钟。详细的我就不说了。”

  “当时您没戴防毒面具吗?”

  “肯定戴了呀!不过面具是我借来的。可能没有戴好,或者是我戴晚了。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找到车,我真应该待在华师的医疗队用碳酸氢钠漱口,而不是开着汽车离开,那样我就……”

  “的确如此!”

  “当时我没有想过自己会中毒。但不到一个小时,我的脖子和腋下都奇痒难耐。晚上我们回到埃佩尔内,我就立刻用胶态银进行了包扎,躺着休息。我当时以为没有什么事,没想到支气管系统受到的伤害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您看这是不是很可笑:我当时去找医生调查,就是为了看医疗队有没有遵守防毒规定,没想到最后我自己都没有注意防毒!”

  “后来呢?”菲力普询问,他想说明自己对于这个病情不是不懂,“第二天应该会出现消化系统和眼睛症状之类的。”

  “不,第二天几乎什么病症都没有发生。只不过皮肤好像有点问题,我的腋下长了一些红疹。虽然没有水疱,但几天后我发现支气管产生了病变。您应该猜得到当时的情况:喉炎和气管炎不断发作,急性支气管炎和假膜,这都是典型的后遗症!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

  “你的声带呢?”

  “已经很严重了!您看,我现在跟您说话虽然嘶哑,但如果白天我不努力治疗,连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声带发炎了吗?”

  “没有。”

  “那就是您神经性的病变吗?”

  “也没有。我是因为室隔膜的肿大重叠造成的失声。”

  “很明显,因为重叠才影响了声带的震动。您吃了士的宁吗?”

  “我每天都服用六到七毫升。但不仅没有效果,而且还让我失眠了!”

  “您什么时候到南方去了?”

  “开年的时候我就去南方了。我起初由埃佩尔内转到了蒙莫里荣医院,接着去到格拉斯附近的穆斯吉埃医疗所。在十二月末的时候,我肺部的病变好像得到了好转。可是在穆斯吉埃,医生诊断我是肺硬化。没过多久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没有任何因素,我的体温突然飙升到了39.5℃,甚至到了40℃,接着又飞快降到了37.5℃。在二月,我患了干性胸膜炎,而且咳出了血。”

  “现在体温还有没有大幅度波动?”

  “还不是这样。”

  “您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感染。”

  “隐性感染吗?”

  “也可能是慢性的,我也不清楚。”

  他们对视了一下,昂图瓦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菲力普伸出手说:

  “不对,不对,蒂博!若是您觉得是这个原因,那就不对了。我所了解的是,这样的情况下,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情况发生。这个问题您应该比我了解。如果中了芥子气,只有他们吸入毒气之前就得了结核症,他们不可能在后期患肺病。可是,”他挺起身继续说,“还好您原来没得过呼吸系统的疾病!”

  他满怀信心地笑着。昂图瓦纳原本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忽然,他深情地看着他的老师,同样笑着说:

  “的确,我也很庆幸是这样!”

  “另外,”菲力普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吸入致命毒气的人经常会得肺水肿,可是吸入芥子气的人却没有发生过。这算是一件好事。而且,因为吸入芥子气导致的肺部后遗症极少。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肯定比其他的毒气引起的后遗症要少一些,也轻一些。你说对不对?这两天我看了一篇有关此类的论文。”

  “阿沙尔[30]写的那一篇吗?”昂图瓦纳询问。他摇头否认,“人们普遍认为,芥子气与窒息性毒气不一样,觉得它主要影响的是支气管而不是肺部,不会损害气体交换。可是我的情况与对别人的诊断,让我产生了疑惑。我的情况是,吸入芥子气以后,我的肺部出现了各种并发症,大部分的症状都不容易治愈,而且逐渐会转变成慢性。我还在一些吸入芥子气的病人身上发现了很多病状,都是因为肺泡间硬化,同时壁层硬化,最后导致肺部堵塞。”

  沉静了一段时间以后。菲力普询问:“您的心脏怎么样?”

  “一直到现在都还不错,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种良性情况会持续多久。这几个月来心脏过度操劳,在吸入毒气以后,只有心脏是完好的,想要它能够一直持续运作那真的是痴人说梦。我有时会怀疑,是不是毒气已经开始蔓延到了我的肌纤维和神经核中。在这几个星期里,我发现自己心血管出现了一些问题。”

  “发现?你怎么发现的?”

  “我现在还没有做透视。我的主治医生说我现在心脏没有异常。可是,我不能肯定他的诊断。其实我也可以用摸脉或量血压来检查。虽然我当时的体温不高,没有超过38.5℃或是39℃,可是不久以后我发现,我的脉搏跳得异常速度,在一百二到一百三十五之间徘徊。若是这样的心跳加速和肺气肿之间存在某些关联,我一点都不诧异。您说呢?”

  菲力普避开问题说:

  “您怎么不时常使用火罐来减轻心脏负荷呢?有的时候还可以抽点血。”

  昂图瓦纳一直看着老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菲力普笑着从口袋中拿出一块他很眼熟的金表。他弯着腰(与其说是好奇,还不如说是多年的习惯),他手搭在昂图瓦纳的手腕上。

  时间慢慢过去,菲力普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金表。昂图瓦纳突然一惊,这样专注、谜一样的脸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一个早晨,那个时候他和菲力普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好,他们一起走进听诊室。那个时候菲力普才完成了一起复杂的病况检查,他因此心情特别愉快,他抓着昂图瓦纳的手臂满怀信心地说:“您看,作为一名医生,就应该在遇到危机病例的时候,表现冷静并且能够独立思考。有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拿出计时表!每一个医生都应该随身携带一个像是茶碟一般大,而且漂亮的计时表。只要拥有这样一块表,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就算他被一家子焦急不安的人围攻,就算在街上面对一名受伤的人,不管别人怎样没完没了地询问,一旦他想要安静下来,就只需要变魔术一般拿出表开始把脉!这个时候周围一定会安静下来!只要他在那里低着头看表,他就可以跟在诊室一样用手撑住脑袋,安静地决定取舍,最后做出诊断。相信我的经验吧,亲爱的,快去买一块好看的计时表吧!”

  菲力普没有注意到昂图瓦纳有什么奇怪之处。他松开手,慢慢地起身说:

  “虽然脉搏跳动很快,有一些抖动,但还算有规律。”

  “的确是这样。可有时候又不一样,尤其是在夜里,脉搏抖动的程度微乎其微。我想让您帮忙分析一下!而且,每当我的肺部难受的时候,我的脉搏就断断续续地猛烈跳动。”

  “您有没有尝试过按压眼部?”

  “尝试过,可是它对于脉搏的减弱一点作用都没有。”

  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现在的肺部已经很不好了,”昂图瓦纳苦笑说,“有一日我的心脏也会变得不好!”

  菲力普打断了他的话:

  “呸呸呸!高血压和心跳过快其实是普遍现象,蒂博。我不需要跟你多说什么。我相信您跟我一样清楚,罗歇证明过轻度脑血栓患者,心脏的快速跳动和血压的升高,这都是在与肺泡阻塞做斗争。接下来陆陆续续也有人证实。”

  昂图瓦纳什么都没说,猛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

  “怎样治疗?”菲力普似乎一点都不重视这个问题,询问道。

  昂图瓦纳一旦可以说话,就疲惫地挺起背说:

  “除了鸦片,我们都尝试过。使用过硫黄,接着是砒霜,再是硫黄,再用砒霜。”

  他的声音嘶哑,感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说完以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这一段话让他耗费了所有的精力。他向后仰着头,背直挺挺地立着,脖子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菲力普满眼温柔地望着他。这善意的眼光比不安的态度让他更加慌乱。他小声说:

  “您肯定没想到我会这个样子。”

  “不是的!”菲力普愉快地说,“通过您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我惊奇地发现您的状况很好!”短暂停顿以后,他又补充说,“现在,我想听听您心脏的跳动频率。”

  昂图瓦纳站起身,吃力地脱下外套。

  “我们照常检查就好。”菲力普开心地说,“您躺着吧。”

  昂图瓦纳听话地躺在他指的靠椅上,上面铺有白色的衬垫。菲力普跪在他前面安静地听诊,突然站起身说:

  “啧。”他躲开昂图瓦纳的注视,但又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显然,这里面有散乱的笛声,可能有水,右边肺部似乎也有些充血。”最后他下定决心对着昂图瓦纳说,“其实您都知道对不对?”

  “的确没有怎么样。”昂图瓦纳说完慢慢地站起身。

  “这的确,”菲力普吃力地走向桌子,坐在椅子上说道。他例行公事般从口袋中拿出钢笔像是准备开药方,“无须怀疑,老实讲,我觉得您现在得的是肺气肿,并且您经常处于肺黏膜面干情况。”他挑着眉毛,一边耍弄着钢笔,一边随意地看着桌面,“只是这样!”他麻利地合上电话本说。

  昂图瓦纳走向菲力普,用手撑住桌面。菲力普盖上钢笔装进口袋,对着昂图瓦纳一字一顿地说:

  “这真让人讨厌。但是,孩子,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昂图瓦纳安静地起身向壁炉走去,对着镜子整理衣襟。

  突然响起了两下小心的敲门声。

  “可以来吃晚餐了。”菲力普幽默地说。

  他坐着不动,昂图瓦纳走向他,双手再次撑在桌面。

  “能做的我都做了,教授。”他带着疲惫的语气低声说,“我试过所有我知道的治疗手法。我观察自己的病情,把自己当作手头上的病人来看待。从第一天生病开始,我就每天坚持做医疗笔记!我不断地分析病情,做透视。我在生活中仔细照顾自己,害怕出一点纰漏,让我失去可能的治疗机会。”他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这样,还是感到灰心丧气!”

  “不是这样的,您都发觉自己病情有好转!”

  “可是我也不确定!”昂图瓦纳毫不犹豫,本能地回应。接着他感到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似乎刚才的话暴露了他心底埋藏的思想,那些他从未让别人看到的想法。他的嘴唇上慢慢布满汗珠。

  菲力普看出他的慌乱了吗?菲力普理解他心中的悲凉吗?正因为他自己向来都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表面看起来很淡定,这么自信?不,看到他那样开心地耸着肩,听着他欣喜,又略带讽刺的尖锐声音,让人很难相信他在伪装。

  “您想要看穿我心中真实的想法吗,亲爱的?其实我在想,如果真能这样慢慢好转就好了。”他细细品味着昂图瓦纳的诧异表情,“您听我说,在六名我当作儿子一样对待的实习医生里面,有三名死亡了,两名永远残疾。我必须自私地承认,当我知道第六个孩子,如今在远离前线一千五百千米,需要在阳光灿烂的南方土地上调养几个月,我发自内心地开心。不管您怎么想,我一点都不希望您能在这个可怕的战争结束前病好!若不是您在去年十一月中毒,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吃饭、闲聊。”他愉快地起身说,“话就到这儿,我们去吃饭吧!”

  “他说得有道理,”昂图瓦纳暗想,他也被老朋友的情绪影响,“不管怎么样,我身体底子不错。”

  桌上一碗汤滚滚地冒着热气。(这些年,菲力普晚餐只喝汤或者糖煮水果。)

  他领昂图瓦纳坐在放有牛奶和空杯子的座位面前。

  “您的牛奶虽然德尼没有热,但很快的。”

  “不用麻烦了,我经常喝冷牛奶,很不错。”

  “不需要加糖吗?”

  他突然间一阵咳嗽,他摇手表示不用。菲力普尽量让自己不去过多注意他的咳嗽,为了不问他身体情况赶快转移话题。菲力普搅动着汤汁心不在焉,直到咳嗽声减弱。为了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不那么尴尬,他语气自然地开口说:

  “我这一天都在与卫生委员会争论。官方对于伤寒疫苗注射的规定矛盾百出,真让人诧异!”

  昂图瓦纳笑了笑,喝口牛奶润了润嗓子说:

  “教授,您这三年的工作很不错!”

  “一切没有表面的那么好,我跟您说,”他想要转移话题,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重复说,“其实也有很多困难!您完全想不到在一九一五年我在卫生医疗组织时遇到的事!”

  “我当时所在的岗位正好了解了这些事情!”昂图瓦纳心里想。可是他不想说话,于是笑着倾听。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