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尾声(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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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菲力普接着说:“现在的伤兵依旧是用运载部队或给养的列车撤离。只要不是拉畜生的都可以带伤兵。我看到了很多可怜的病患在寒冷的车间里,一等就是一整天,由于人不够,无法组成一列符合规定的列车。经常只有老百姓给他们送食物。一些心地善良的妇人或者无照的老药剂师给他们好歹包扎一下!等到火车开动,他们又要拖个两三天才能离开草堆……所以当时的每一辆列车中,总有一部分的人会得破伤风!然后,将他们送到人满为患、医疗物资完全不够的医院!那里没有防腐剂,没有敷料,也没有橡胶手套!”
昂图瓦纳吃力地说:“我在远离战线四五千米的位置看见一个流动的外科医院。他们用破旧的铁锅,用木柴烧火,在锅里煮医用钳子。”
“这算不了什么。在关键时刻还可以理解成焦头烂额。”菲力普低声嘲讽:“供过于求。战争夸大了它的严重程度!战争不该按照章程上的条例做事。”他恢复严厉的样子接着说,“亲爱的,他最不能让人宽恕的,是他发动医务人员的想法和达成手段!打战争开始,军队里就有很多预备役人员。我最开始在这审查时,就发现很多像是德施·阿鲁安那样有名的医师,在战地医疗所当二等护士。可是很多二十八到三十岁,什么都不懂的医官做领导。他们在外科似乎除了知道怎么治疗瘭疽,其他手术都没有做过,但这些人却决定而且只做最大的手术,有事没事就锯胳膊锯腿的,只因为他们有四条杠的袖章就完全不听取平民医师的劝告。就算他们曾经也是大医院的外科医生,但如今也要被他们管理。我和我的同事们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完成了一点起码的改革。只有加大力度才有可能改正原本的制度,使每名伤病都能分配专业医官。废除了一些荒唐的规定,例如,不管伤员病情多么严重、紧急,都先将他们送往离前线最远的医疗所。通常颅骨受伤的人被送去波尔多或佩尔皮尼昂,但往往还没到医院就在路上死于坏疽或破伤风!能够活下来的人,大部分也是在半天后才做的穿颅术!”
忽然间他停止愤怒,笑着说:
“您如果知道是谁在奔走初期帮我的忙,您一定会诧异!她是您的一位病人,亲爱的,你肯定记得,我们还一起帮她打上石膏,然后送去贝尔克的女孩母亲。”
“您说的是巴坦库太太?”昂图瓦纳尴尬地低声喃喃。
“的确是她。您还记得一九一四年的时候我给您写信提过吗?”
才开始战争的前几个月里,昂图瓦纳收到了西蒙的一张明信片,他从而了解到玛丽女士把小病人独自丢在贝尔克,自己回到英国,她让菲力普帮忙照看盖特。那时候菲力普特地跑去一次,确定了那个女孩几乎可以安全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
“我那时多次碰到巴坦库太太。她对于巴黎特别熟识!我当初给她六个星期帮我跟部长见次面,她一天之内就达成,正是走了她的门路我才有机会看到部长本尊,谈得很随性,他看了我所有的材料,我也将心中的话都说了。亲爱的,那次起决定性作用的谈话持续了快两个钟头。”
昂图瓦纳没有任何缘由,安静地望着喝空的水杯。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又往杯子里加了些牛奶假装镇定。
“您当初帮忙照顾的女孩,现在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菲力普对于昂图瓦纳没有打听盖特如今的状况感到诧异,“我经常可以看到她。隔个三四个月她就会来拜访。”
“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与安娜的暧昧关系?”昂图瓦纳心中想,只好询问道:
“她在都兰住吗?”
“不,她与继父一起住在凡尔赛。巴坦库为了方便让住在巴黎的沙特诺治疗,于是搬到了凡尔赛。那悲惨的巴坦库运气真差!”
“不清楚!”昂图瓦纳想:“若他了解实情,就不会用‘倒霉鬼’形容了!”
“你清楚他怎样受伤的吗?”
“听说过大概。是不是在回家时?”
“他原来征战两年都不曾有一点伤痕!有天夜里,他回家的火车停在圣茹斯特昂肖塞的调度站,德国鬼子的飞机突然轰炸车站!当大家找到他时,他满脸血迹,已经不省人事,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也受到重创。沙特诺一直在给他治疗。您也知道,他差一点就成了瞎子。”
昂图瓦纳突然想到西蒙动员前来大学路看望他时,他的眼神透露着光芒并且诚恳,正是那次看望让昂图瓦纳下定决心与巴坦库太太断绝关系。
“巴坦库太太是不是……是不是和他们一起过?”他声音含糊不清,菲力普只好弓着背向前倾。
“她住在美国!”
“噢?”
不知为何,他听到这个回答以后放下心来。
菲力普安静地笑着,德尼在桌子上放了一碗过水的樱桃。
“哼。那位母亲。”一边吃着樱桃,一边等德尼走后开口,“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性。”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却将勺子举高问:
“您不这样认为吗?”
“难道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昂图瓦纳表现出难以琢磨的表情,心中暗想。(他在菲力普的面前常常失掉自信,不知不觉中又成了原来那个实习医师,有段时间老师使他害怕。)
“是啊,她跑美国住了。我上次与那孩子见面时,她跟我说:‘妈妈们一定会住在纽约,因为她有很多朋友住那儿。’我听说的是,似乎有个法国的宣传机构让她去美国公干。而她这次出差正好与一名曾驻巴黎大使担任要职的回国美军上尉撞见。”
“我错了,”昂图瓦纳暗想,“他什么都不知道。”
菲力普吐出樱桃核,擦了胡子接着说道:
“不管怎样,勒贝尔原来一直都在帮巴坦库太太打理都尔周边开办的医院,一直到现在她都还在为医院捐款,就是他跟我说的。有人说过,虽然勒贝尔现在头发花白,但他依旧是巴坦库太太亲密的合作伙伴,他的话我们不能全信。这就是为什么开战的第一个冬季,他不顾一切地跑回都兰。这瓶牛奶您不喝了吗?”
“喝过两杯,已经喝不下了,”昂图瓦纳轻声笑着说,“我不敢喝牛奶!”
菲力普不再坚持,将餐巾笨拙地折好后起身说:
“过去吧!”他亲昵地挽着昂图瓦纳的胳膊,带着他向诊疗室走去,“您看见了中欧帝国向罗马尼亚提出的和平条约[31]吗?很有教育意义对不对?中欧帝国获得了石油供应。哎,他们还能坚持,有什么理由要求和平呢?”
“美国军队进入了战斗!”
“呸!要是中欧帝国今年不能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这可能性不大,虽然他们今年还希望再次进攻巴黎,等到第二年,他们就会利用俄国提供的物资和兵力与美国抗争。实际上这是另外一个用之不竭的资源。若是这样,两个巨大势力进行斗争,能力相当,没有一方愿意提前认输,但是他们谁也不能压制谁,您猜最后会怎样?最后必定都会受到重创。”
“您不对威尔逊的观点抱有希望吗?”
“威尔逊住在天狼星上。而且在我看来,不管是法国还是英国的首领都不希望结束战争。在巴黎或伦敦上层领导人一旦有结束战争的想法,就会被看作是叛国行为。就如同布里昂,虽然威尔逊现在还没有受到怀疑,但不久以后他也会作为嫌疑分子!”
“或许大家不希望获得和平!”昂图瓦纳思考着吕梅尔的话。
“我不觉得德国会强迫我们接受和平。不,我重申一遍,我觉得对峙双方能力相同,除了两方拖垮,如今没有其他办法。”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昂图瓦纳看到他比画了坐下手势之后,也没等说话,就立马疲惫地靠在长椅。
“就算死前我们能看到战争结束,但死前绝不可能等来和平。我的意思是,欧洲可以在和平中获得平等的势力。”他有些惶恐不安,赶忙解释,“虽然我刚讲的是‘我们’,但您还年轻。我觉得,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达到这样的局势!”他安静地偷望一眼昂图瓦纳,耸肩又乱摸胡子,一脸忧伤地说,“依照现在的局势情况,难不成我已经可以猜想到和平达到的各自平等势力吗?民主理想的双翅太过沉重。桑巴说得没错:民主政体的出现不是因为战争,一旦战争开始,民主政体便如同火中的蜡烛,慢慢融化。欧洲可以获得民主政体的可能性随着战争持续的时间不断缩小。仿佛现在就可以想出克里孟梭或者劳埃德·乔治的暴政。人民只会顺从,当他们逐渐适应了警戒措施,就慢慢失去了对主权和共和的追求。转眼看看法国:控制食品分配,消费限额,政府的各项干预政策,比如工业、贸易和个人的契约——强制性的延期制度——思想上——检查各类新闻刊物内容!我们都当作一种特殊举措去接受。但其实这是完全受奴役的前兆。一旦铐上枷锁,便无法摆脱!”
“您知道外号叫作哈里发的斯蒂德莱尔吗?他是我的助手。”
“是那名有双占星术士眼睛的亚述人大胡子犹太人吗?”
“就是他。他曾经受过伤,如今在萨洛尼克前线的某个地方。他时不时地会写他杜撰的独特预言式理论给我。斯蒂德莱尔觉得战争会必然导致革命。这种革命从战败国向战胜国发展。不论是怎样的展开模式,最后四处都会在革命。”
“的确是这样。”菲力普闪烁其词。
“他断言现代世界将会灭亡。资本主义会瓦解!他觉得等到欧洲疲惫不堪战争才会结束。新世界是在全部都被消灭、铲除以后产生的。他预见,以后会在我们的文明废墟上建立一个世界性的邦联,一个全球性的大规模集体生活组织。”
他扯着嗓子说完这段话,猛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不得不停下来。
菲力普看着他,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什么都有可能。”他的眼中透露出无限愉悦。他一直都善于想象,“为何不可呢?虽然一七八九年出现的绝对信仰,违背了所有的生物学原理,我们会始终相信人类的本性,还有法律上都会得到平等。我们在这种信仰的影响下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可能它的作用性在慢慢减弱,我们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与众不同的漂亮生活。迎来一个崭新的意识形态,酝酿出不一样的思想行为,在一个时间段内,人们赖以为生,陶醉其中,直到下一个意识形态的出现。”
他停止讲话,等着昂图瓦纳咳嗽缓解。
“或许如此,”他带着讽刺的语气接着说,“我就让您这位耶稣似的人物去想象吧。我所见到的前进,以一个崭新的形象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承认每个国家都不愿放弃战争是他们拥有的绝对权力。所以我害怕真正的民主时代比想象要来得更晚一些。不否认,这使我们这代人气馁。我们原以为获得自由权利,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不论什么事,都会再一次成为问题!谁能确定这不是梦呢?在十九世纪末期时的人们就是将梦当成了恒久不变的现实,这是由于那时的人们有幸生活在一个不同平常的、安定和幸福的时期。”
他带着浓重鼻音的消沉嗓音讲述着,好像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胳膊肘放在扶手上以支撑身体,长长的酒糟鼻倾向闭合的双手,低头看着他那一会儿紧握又一会儿松开的手指。
“我们原以为,人们一旦成年,就会进入聪明、自我控制和宽容统治的新时代。那时智慧和理智引导人们的发展。也许以后的史学家看我们就如同我们看原来的人一样,太天真,太无知,对于人类的发展和创造力抱有太不现实的悲哀幻想。也许是我们忽略了人类本性的某些品质,比如说对于破坏毁灭的本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将原来辛苦建造的东西踏为平川,这是为了控制我们创造能力的某种神秘又让人痛恨的法则,明智之士只有去认识它,接纳它。我们距离那位哈里发的预言还很遥远。”他笑着做出结论。由于昂图瓦纳不断地咳嗽,他关心道:“您要不要喝点东西?是想要开水还是一勺可待因?或者都不要?”
昂图瓦纳摆手表示不用。两三分钟以后(菲力普在房间默默地踱来踱去),他感觉咳嗽有所缓解。于是擦掉咳嗽时流出的眼睛,挺起背,勉强地笑了笑。他消瘦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不住地流出冷汗。
“我想,我要离开了,教授。”他强装镇定地说,但嗓子眼儿里像着火一样难受。
“不好意思。”他笑了笑,挣扎地站起身说,“坦白说,我的身体真的要垮了!”
菲力普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人们在那谈论,做出预言,”他说,“虽然我看不起那位哈里发先生,但荒谬的是,我现在做的跟他没什么差别!其实这四年,我们遇到了很多荒唐的事。荒唐的环境,产生的是荒唐的预言。大家可以批评现状,对,而且还可以谴责它,但这并不荒唐。去预想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您瞧,小东西,我们总会回到这个问题上来的,我指的是仅有的科学立场。我们还是谦虚点吧,只有这个合理立场不扫兴,这只是为了寻找错误,而不是寻找真理,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很难,但也许可以达成,只是这样,也只可以做到这一点!其他的都是胡诌!”
他看到昂图瓦纳站着,没有认真地听。于是也起身说:
“我们下次见面是何时?您何时走?”
“明早八点出发。”
菲力普惊地一抖,但不易察觉。过了几秒,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啊,啊。”
接着同昂图瓦纳一起走到大厅。
他看着这拱起的脊背,从大衣领子露出干瘦、青筋隆起的脖子,他担心这种安静透露出自己的想法,赶忙打破沉闷:
“那您觉得这家医院如何?医生和护士们做事认真吗?这达到您的要求了吗?”
“那里的冬天特别好,”昂图瓦纳边走边说,“可那里的夏天让人害怕得想离开。我要的是流通的空气和干燥的环境,就像在乡下的时候。最好再来点松树。那阿尔卡雄呢?那里太热了。或者去比利牛斯山的一个温泉疗养所?还是柯特雷或吕雄?”
他走到大厅,刚准备戴上帽子的时候猛然回头补充问:“教授,您是怎么想的?”他在这十年里,可以明确看到那张面孔最细小的变化。他忽然看到教授藏在眼镜后面的灰色双眼,不由得闪露出悲悯。好像确定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他的表情和神色都在告诉他:“不管是哪里的夏天都是一样的。你无法逃离,注定完了!”
昂图瓦纳被这突然的打击刺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我最后还是会死掉。”
“对,柯特雷,”菲力普又冷静下来,赶忙结结巴巴地回答,“为何不去都兰,亲爱的?去都兰,也可以去安茄。”
昂图瓦纳一直看着地面,他害怕再从教授的眼中看出什么。教授虚假而且走调的声音让他感到痛苦!
他戴帽子的手都在哆嗦,直至走到门口他都没有抬头。他脑中只想着可以赶快分开,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种不安。
“你可以考虑去都兰,或是安茄。”菲力普没精打采地重复说,“我去询问一下情况,再给您写信。”
昂图瓦纳依旧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地不断变化的表情,他礼貌性地抬起手。教授握住手,嘴中喃喃自语。昂图瓦纳收回手之后开门而去,一转眼就看不到人影。
“为什么不到安茄去呢?”菲力普依旧靠在栏杆上颤声说。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